毕业前夕,“我说”终于在与“疯了”的角逐中艰难胜出,“少来”死心塌地地与他结成了攻守同盟,两个人的工作关系几乎在同一时刻落实在了省城某单位同一部门。“疯了”也不甘落后,与一家远在外省的企业签订了劳动合同,行前留给这个伤心之地的最后一句话是,距离产生美。但不久就传来消息,这个执着的爱情信徒已经改弦易辙,与公司新招聘的一个女工打得火热。
实习阶段的班集体已经名存实亡,相当多想远走高飞的同学纷纷先于他人一步,四处寻觅可以一攀的高枝,有的人甚至不愿意接受分配,急不可耐地投身到经济建设的洪流中。冉希望是少数几个愿意按部就班听从学校统一安排的学生,但是他已感觉到即使能够分到如意的工作,也决不会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就能轻易地捧到一只吃公家粮的砸不烂的铁饭碗,从报纸和电视中关于下岗和再就业的报道已经嗅出了一种气味。可是,不接受分配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收入,自己想通过念书转变人生的初衷就会粉碎,家里人供自己念这么多年书不就白搭了吗?假如学别的同学在省城或更远的地方谋一份工作,自己略显稚嫩的肩膀能扛起日益激烈的竞争吗?错失了分配的机会父母会答应吗?他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纠结中。好想找个体己的人说一说,可是,南平周亮他们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女朋友又一去不见踪影,身边的同学各个忙得热火朝天,他又能找谁诉说呢?
沉重的就业压力快让他变得感情有点麻木了,他忽然意识到女朋友一去不回大概和他有关,他忽然感到一种无助的撕心裂肺的绝望撕扯着他的心。他又忍不住对她生出点点担忧,会不会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麻达?会不会是她的工作出了麻烦?一念及此,他的胸口就一阵阵隐隐揪痛,思念的火苗越烧越烈,直烧得他坐立不安。问过所有她的熟人,也没有得到她的一丝音讯,他甚至打破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不厌其烦地给她写信打电话。信很快就被退了回来,信封上赫然印着四个字:查无此人!电话总是处在忙音状态,一打就占线。他曾想过坐车去她的那个小城,可是他穷得连坐公交的钱都得精打细算,他甚至不惜抹开面子跑到市场管理处找李克川告借,到市场管理处一打听才知道李克川为了考那个中专学校早已改名换姓,现在他去外省学习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他一下子变得心神恍惚,心烦意乱,实习工作被他搞得一团糟,单位领导已经给他敲过多次警钟。
穷尽冉希望一生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出,在距离省城几百里之遥的小城,他的心上人正在经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而亲手导演这出棒打鸳鸯的,居然是他的准外父。女友为了重返校园,同她的父亲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斗争,她甚至想出了绝食的馊招,但她的家人总能在紧要当头出来成功地搬开她的嘴,让她饱受相思之苦的生命得以延续。她的父亲亲自制定了“三个凡是”政策:凡是他写来的信一概不看,凡是他打的电话一概不接,凡是有他影子的东西统统就地消灭。她的哥哥姐姐无条件地和父亲结成统一战线,把她牢牢囚禁在家里,坚决斩断她同外界的一切联系。为了让她彻底死心,父亲居然把她许配给本县一个局长干部的儿子,那小伙子已经大学毕业两年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和可观的收入,而且人也长得标致精神,更要紧的是在他们见过面以后人家表示不计较她在学校里的丑事。两家大人很快按照他们的意思给儿女订了婚,她为了能从虎口脱险居然违心地答应了他们。在每个睡不着觉的夜晚,她把亲人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忽然觉得父亲指给她的路不失为一条光明大道。她眼泪汪汪地告诉等她拿主意的父亲,要是他们答应让她先回一趟学校,结婚的事回来以后就可以考虑。她的父亲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这个请求。三天后,她就被自己的父亲和哥哥押送到那个她嘴里一遍一遍念叨的地方。
最早带给冉希望女友回来的消息的是同样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我说”,舍友的话里包含了一种危险的成分,他透露了女友和她父亲住在招待所,并且说出女友已经订婚的事实。当然,这些话完全来自舍友新近捕获的女友“少来”口中,具有百分之百的可信度。
他感到他被人深深地捉弄了,他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他想冲出去问个明白。他以校运会上冠军的速度冲到那个招待所跟前,他看到她挽着父亲的胳膊甜蜜地说着话,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穿着光鲜的小伙子殷勤地撵上陪伴在他们身旁。他看到她看那年轻人的眼神有点飘,他想,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那个夺走他的爱人的那个可恶又可憎的家伙。他真想冲上去把他打个稀巴烂,但是他马上又想,无论从家庭条件还是身材相貌上看,他们才是幸福而又和谐的一家,自己有什么权利打破他们的幸福呢?
他猜得没错,她的哥哥已经回去上班了,局长的儿子听说她赶到了省城,立即丢下手头的工作追来了。眼下,他们一家人已经簇拥着走进一家火锅城,想必此刻正陶醉在美味之中,只留下他呆呆望着他两只过分委屈的大脚,仿佛它们是夺去他幸福的祸首。他突然有种想喝酒的冲动,但是他瘪瘪的口袋无情地嘲弄着他,最终他恨恨地砸了自己脑袋一拳。
他慢慢转过身,朝着来路一步一步往回走,他感到他的腿沉重得抬不起来了。他在心里暗暗责骂自己,明知道就是这样的结局,干吗非要再来受一次刺激?他不知道他是怎样走回去的,失落无助揪扯着他的大脑。回到宿舍,他就把自己重重砸进被窝里,他被一种巨大的悲愤打湿了双眼。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她坐在他对面一小勺一小勺勾头吃饭的模样,然而这画面又变成了她和另一个更相衬的男子涮火锅的情景。他气得浑身发抖,他抱住被团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烙烧饼”,什么实习啦工作啦他全都不在乎了,他心里只有一个想念,那就是迟早要让她看看,她错过了多么优秀的一个好男儿!
李克川什么时候摸进屋,他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出来,等他抬头认出李克川时,两个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西装革履的李克川收拾得就像即将结婚的新郎官,而冉希望泪流满面的就像刚从雨地里走来。李克川问他这是怎么了,他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李克川自顾坐到床沿上思谋了一会,然后才说:“兄弟,我知道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心事,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最让人难怅的事不外乎事业和爱情,我猜你八成是惦记着这两样事情,你的进步让我心里踏实,走——喝酒去,一醉解千愁嘛!”这回,冉希望答应了。
酒桌上,冉希望盯着李克川一头油光闪亮的黑发问他:“你的白头发怎么全不见了?”李克川嘿嘿一笑说染的,洗一次澡就得染一次,不然跟个白毛女似的。李克川要了两瓶高度数的白酒,又点了几个下酒菜,并提前结了账,冉希望只顾埋头喝酒对桌子上的菜望也不望。酒喝到一半,李克川腰里的寻呼机吱吱吱的叫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下说得赶紧走了。冉希望这时孩子气的想,倒要看看酒醉的感觉怎么样,他把剩下的一瓶半白酒全都像喝白开水一样灌进肚子,除了有点恍惚外再没什么感觉。走出小饭馆时,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接着又踉跄了一下,随后他的头就重重砸在了马路牙上。
第二天早起,同样弹尽粮绝的“我说”准备摸黑走到实习单位去,他在路口拐弯处被横生出来的一条腿绊了一跤,他趴在地上摸索着找到磕飞的眼镜重新戴上,才看清躺在地上的竟是一夜不归的冉希望,刚架到鼻梁上的眼镜重又掉在地上,碎了。“我说”跌跌撞撞地跑回学校,找到另外几个同学要大家凑点钱送冉希望到医院,昏迷中的冉希望永远不知道他可敬可爱的同学们为给他筹足住院费用,如何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他就是再付出十辈子的生命也报答不了同学们的恩情。
住院费高得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单是各种片子拍下来就耗尽了同学们一上午的心血,医院作出的结论是颅内血肿,必须马上手术,术后还得住院观察和继续治疗。同学们经过短暂的协商,一致决定留两个人照料病人,派“我说”迅速调查清楚冉希望的社会关系并通知家人,其余人兵分八路继续筹集治疗费用。冉希望留给同学们的联系方式只有家庭住址,写信通知家人已经来不及了,医生说颅内瘀血超过二十四小时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是手术必须要有直系亲属的签字才能进行。同学们找遍了冉希望写给他们的留言,没发现任何一个可以一用的电话号码。人命关天,“我说”终于想起了冉希望在省城还有一个同乡熟人,“我说”来不及多想就向市场管理处飞去。从麦场上急急火火赶来接电话的冉富有被电话的内容惊呆了!
简直是晴天一声炸雷!
冉富有迅速策动全家人出门借钱,庄邻们听到消息后也主动把自己家里压箱底的钱拿来救他们的急。冉富有揣着这笔巨款连滚带爬地朝坡下跑去,第一回上省城的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打车,他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出事的儿子身边,县城到省城要是通飞机,他也舍得阔气一回。紧赶慢赶,冉富有到达省医院时太阳早已落山了,按出事时间推算早已超过二十四小时,大夫说病人的瞳孔已经扩散,情势相当危险。胡子拉碴的庄稼把式冉富有的眼睛立刻浑浊了,他扑上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好像他一放开儿子就会断气,仿佛此刻就是父子间的生离死别。
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一个小时后医生把从冉希望脑袋里取出的半碟血展览给站在走道里焦急的等待结果的人们看,并说命是保住了,但是可能要留下后遗症。得到结果的人们的脸上全部出现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欣慰和失望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