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一小时,冉希望总算慢慢睁开了眼,最先看到的是父亲的一张饱受惊吓的粗糙的老脸,父亲身后簇拥着一大群熟悉的同学亲切的面孔……“我说”“少来”“简直”“估计”、李克川,老师和学校里的领导竟然也来了,甚至他此刻最不愿见到的前任女友也挤在人堆里。所有人都认为冉希望头上动了手术,一定影响到了智力,这些聪明人被自己的糊涂判断吓着了,大家纷纷凑到他跟前让他叫出他们的名字,以便验证他的脑子到底出了问题没有,这些都是他最熟悉最亲密的同学啊,他怎么会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呢?这群捣蛋鬼在这样的时候还要捉弄人哩,他生气地朝他们咧嘴笑了一笑,却还是按同学的意思依次报出了他们的名字,并且一时兴起背诵了一首长诗,同学们终于确信他的脑子没坏。但一直沉默着的父亲突然说:“嘴都咧到耳根洼子了。”人们再次把目光投放到冉希望那张年轻却久历风霜的脸上,果然看到了一张完全不对称的脸,大家闹哄哄地表达了对医生医术的不满,值班医生闻讯赶来解释说这就是颅内血肿最常见的后遗症,脸歪了还在其次,关键是半侧肢体很可能出现功能障碍,目前在省内治愈的希望不大。父亲握惯老镢头的一双长着厚厚老茧的大手忽然失控地攥住医生白嫩的手腕,苦苦哀求道:“大夫,求你救救我的娃娃,娃娃正活人哩,可不能让他落下那些吓人的毛病!”病床上的冉希望这时开口说了一句结结巴巴的话替医生解了围,他说医生、医生已经尽力了。这时门口的一个护士喊出了一句堪称暴烈的话:“3号床,请续交住院费。”屋里的人立刻像霜杀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再没一句话。
冉富有带来的钱只够交手术费和第一笔住院费,在省城他举目无亲,他也不能丢开病床上的儿子回家去找钱,筹集治疗费的事只能指靠家里了,他赶紧打电话给娃他妈叫她无论如何再生方点,电话两头都陷入了长久的难挨的寂静中。可贵的是学校听说冉希望的事后,立即派人送来了一笔医疗费,随后村上相投的几个大伯大妈也在几日后带着省吃俭用的家底远路风尘地来省院看他来了。从前的同学朋友来了一拨又一拨,抹面光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也来了,她站在冉希望的病床前泣不成声,就像积攒了二十多年的泪水终于在那一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哗哗啦啦流满了她生动的脸庞,探视冉希望的同学转而去劝她,好像她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一个人。南平和周亮虽不能来医院探望他,但他们每天都要往医院打一次电话,详细询问他的治疗情况。已经不再属于他的女友也时常来医院看他,每次来都鼓鼓囊囊提着一大网袋营养品,有一次她甚至带来了两千块钱。他知道她是好意,可他的自尊还是被伤害了,他愤怒地把她和钱一起轰出病房。融融暖意每时每刻都覆盖在这个多难的青年身上,亲爱的同学们竟然甘愿牺牲一点宝贵的实习时间,实行两班倒轮番到医院照顾他。
冉希望知道,自己已不是原先那个虽然瘦弱却有办法做成自己想做的任何事的冉希望了,医生几乎每天都要讲一遍脑外伤后遗症带给人的巨大危害,他的左半侧肢体就像不再属于自己,再也不听大脑的指令了。就是说,他仅有的四肢中的两兄弟就要提前退休,而他距他的理想还有那么远,他的人生其实才刚刚起步,还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做啊!每每看到父亲低声下气地去求主治大夫的时候他就心如刀绞,此时他和父亲都在幻想着出现奇迹,把希望寄托在医生的“妙手”上。
夏天的病房燠热难耐,各种气味混杂,父亲每天不但要伺候冉希望的吃喝拉撒,还得为筹集医疗费用发愁。如此,在省医院治疗了三个月后,冉希望终于能在别人的搀扶下或拄着输液架勉强走几步,但一条胳膊却还是毫无生气地吊在膀子上。变好的地方也有,那就是他说话已不太结巴,面部表情也基本正常了。医院就像一台碎钱机,各路“善款”很快消耗一光,只得把电话一遍一遍打到李扁头家,向家里正忙着夏收的母亲和妹妹求救。家里终于传来告借无门的消息,让在医院熬日子的父子陷入了更深的绝望。看到这家人实在拿不出更多的医疗费用,好心的医生劝他们回家休养,等手头宽松了再到医院复查。医生说这种病要想恢复得好,回家后要放松心态,坚持锻炼,否则,肌体就会大面积萎缩,所以出院后应该调整饮食习惯和生活规律,必要时也应在医师的指导下合理用药。现在,冉希望不需要借助任何人和工具就能独立上下楼、吃饭、上厕所、去医院前门接受针灸治疗,尽管他走路的姿势不能和过去一样,但医生却为能取得这样的疗效沾沾自喜,说病人躺着进院站着出院本身就足以说明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医疗个案。而这个成功典范终究没有让冉家人从心底里高兴起来,他们明白他们四处举债治疗的结果是冉希望的一只手和一条腿从此落下残疾,而且,很可能再也没有改变的机会了,这样的结果只是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花那么多钱就落了个残疾的结果,这样的事实叫他们无法接受。可是,他们又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们曾有过的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梦想也眼看着化为泡影,冉希望辛辛苦苦念了一趟书的结果很可能比不念书更糟糕。因为长时间的拖欠医院的治疗费用,医院已经单方面作出停药的决定,甚至还对这一老一小的赖皮鬼下了驱逐令。住了几个月的院没有达到他们理想的治疗效果,而他们再也没办法继续赖在医院求医生再为他们作一次检查了,出院是他们唯一明智的选择。
出院手续办得异常利索。得知冉希望出院消息的新老同学朋友纷纷来医院向他告别,学校的一位常务副校长也来看望他。副校长说学校已经派专人负责冉希望的保险理赔工作,并会在就业分配上给予他适当照顾,还会派一辆专车护送他们回家。同学们纷纷在冉希望的留言簿上写下表达他们深情厚谊的祝福,安顿他在以后的日子记着和他们联系。在告别的人群里,他忽然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模糊的脸庞。女友的婚期已经商定,她父亲冷硬的心肠终于在别人的重大灾难面前软化了,他破例允许女儿去为那个小子送行,并要女儿对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救。副校长一走,其他人也识趣地相继离开,父亲也远远地躲开了,前女友终于鼓足勇气挪过来。他突然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眼前这个真心爱过自己也被自己真心爱过的好女子就要永远地离开自己了,纵使她曾经伤害过自己,并给他的人生带来严重的灾难,他心里仍然没有恨意,有的只是她对他的好和他对她无尽的爱恋。而这一切,已经不可挽回地成为一种伤痛的记忆永远烙在他的脑海里。天呐——她温润的嘴唇忽然覆盖在他干涩的唇上,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他已经有好多天没有刷过牙了,他嘴里的味道让他难为情,好在她似乎并不在意,继而又是一次长久缠绵的拥吻,完了她顺手给他的被窝里塞进一包东西,他伸手摸出来狠狠砸在病房门口,纸包里的红色钞票像一朵朵艳丽的花儿开了一地。他气急败坏地向她喊道:“你这是在侮辱我!”她默默地捡起那摊在地上散开的钞票,抹着泪消失在医院空阔的楼道里。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护送冉希望父子的富康车终于像一只耗尽气力的疲惫的蜗牛,缓缓驶到了从前的岔路口。现如今,从前的便道上已辟出一条宽阔的马路,半扇路面铺上了和着粗沙的柏油,另一半空着,整个路面像被人剃了阴阳头。修路工们正在工头的指挥下紧张地为另一半路面上油,过往车辆自觉地排起了长队,车速更慢了。车子到底还是爬上了坡头,放眼望去满目翠绿,司机忍不住地赞叹说这真是个好地方,使劲抽动鼻息呼吸着空气里甜丝丝的味道。
夏收已经结束,田野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只有不远处村街上晃荡着几个做生意的人。靠近庄子的时候,发现公路两旁竖起了两排一砖到顶的新房,父亲解释说这是村上新建的小康点,公家分给水泥和砖,住户只需出劳力就行。父亲还说,那些日子自己也盘算着在小康点再盘一院房子,只因冉希望的事让他顾不上再想这些事,现在他忙得抽不开身再也没机会去盖房子了,完了父亲一个劲地感叹这些盖房的人麻溜。还没完工的人家正热火朝天的为房子的收尾工作忙碌着,看到一辆高级轿车驶进村口,所有的闲人和忙人都停下来,手搭凉棚向轿车开过的方向张望,直到轿车开到冉家冷清而又破败的院门口,人们才恍然大悟似的记起冉家正在经历的难怅事。司机进屋后还没来得及喝一口水,腰里的BP机就止不住地呼啸起来,司机说领导催着哩,转身就要走,冉富有空张着一双久离泥土的手再三挽留也没能留住,最后只得气呼呼地站在一旁不住声地叹息。
听到消息的邻居们带着家里最好的吃食来看望他,他们一边为他宽心一边搜肠刮肚地替他想治病的偏方,这些好心的邻居一致认为冉希望撞了邪,不然就不会受这么大的委屈。邻居们的偏方也大多和迷信有关,比较一致的意见认为家里应该为冉希望的病大办一场佛事,这种俏气病只能依靠土方子来医治,正经医院判了死刑的人都能救过来,冉希望的病也理当能救治得了,百病百医嘛。母亲忽然记起怀他时做过的一个梦,她说她怀冉希望时梦到一条蛇,那条蛇一点也不怕人,任何时候都高昂着头,最后挨了她的一棒再也抬不起头来。众人唏嘘一阵说怪不得有这号事,转而责怪母亲应该早早办场佛事免灾,要是那样的话娃娃就不会遭这么大的罪。母亲听后后悔得捶胸顿足,说自己当时也是鬼迷心窍没有想到这一点。屋里的气氛让他受不了了,他决定出门走一走。家门前的柏油路基本成形,刚刚上过最后一层油,道班的师傅们有的安界桩,有的画斑马线,忙得不亦乐乎。踏着这平整舒适的柏油路,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落泪的感觉,自己辛苦读了这么多年书,不但没给家里带来什么改变,反而又把家人推到更加深重的灾难里,人活到这份上真可怜无能啊!无论走到哪里,冉希望总感觉背后有人指指戳戳地在说他,他在别人经久不息的议论里,在别人含义模糊的目光中越不会走路了,他的脾气也忽然变得火暴起来,心里没来由地对这些说闲话的人生出一团气,自己好赖过的都是自己的生活,关旁人什么事啊?把别人的苦难当作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厚道人做的事。
与哥哥的不幸遭遇相映成趣的是,春花在这年夏天接到了省外某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个好消息反倒成了压在全家心头的一座大山,家里所有人都对这一结果保持着应有的冷静,谁也不知道如何供出冉家又一颗希望之星。好在乡上得知冉家的情况后立即为春花申请了一笔困难补助,春花的学费有了着落,一家人忐忑了一夏的心总算找到了归宿。
秋上分配结果出来以后,他又献给这个平静的乡村第二份惊雷一样的厚礼,他拒绝到分配单位报到,他亲手把自己到手的铁饭碗给砸了!父母对此很恼火,整宿整宿地劝说也没能劝动他。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迅速在村里传开,人们一致认为冉家大小子读书读坏了脑子,再加上那次受伤的经历,他的脑子肯定完全失去作用了,冉家娃娃的书白念了!这样言论甚至连累到了读书这件事上,有些人家甚至不再把子女的学业当一回事,并声情并茂地举出冉希望的事例为自己的观点证明。每听到这样的议论冉希望就特别生气,难道自己的书真的白念了?不!一定要证明给大家看,他的书没有白念,他的身体虽然残废了,可他仍然是一个有用的人,他的脑袋已经让知识武装起来了,他的用处就是人们看不上眼的那种叫文化的东西。
家里为冉希望操办的第一场佛事在秋后如期开始了,那天来了好多帮忙或看热闹的人,冉希望本来执意不参加这种神神道道的活动,可大家都说这次请的阴阳道行高深,能把疑难杂症“一把抓”,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居然接受了众人的摆弄。此后父母又请了神婆和巫师为他做过多次法事或佛事,每次让众人七手八脚地摆弄一阵,完了他的病体依旧如初,父母认为是他们的心不诚所致,继续四处打听更高明的“法师”,而冉希望对这类活动彻底失望了,看父母不把血汗钱用在正规医疗上,而是浪费在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体上,他越来越反感,甚至和父母大动干戈地吵了几架,父母对他简直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
每天深夜,冉希望都要想好多的问题,想自己的出路,想家里时紧时松的光阴,想自己久已搁浅的梦想,想得越多他越难怅得睡不了一个囫囵觉。他曾有的远走高飞的梦想已经变成奢望了,他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这片生养过他的土地,他要进行一次更加艰难的跋涉。
家里早年搭的小房子成了他的书房,他每天都待在书房里看书读报,书刊上关于他的病症的治疗的消息很多,有时他还特别留意这些很可能是夸大其词的报道。他曾看到他这种病的一个介绍,说这种病最初表现在肢体上,久而久之,病人的肢体僵化,再也不能胜任任何体力劳动,再到后来,病人就会变得焦虑多疑,最后可能彻底疯掉。他看到这则消息时吓得一夜没睡,但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至少他现在还没疯掉,他还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就是疯也要在疯之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读书看报。
每个白天和黑夜,他都把自己关到书房里翻那些已经被他翻皱翻烂的书,有时候看着看着他就会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这样,他经常在深夜忘了拉灯,这在家里简直就是最败家的行为了,母亲多半会在闯进来为他关灯的同时把他骂醒。
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的世界缩小到了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他所有的苦乐都是这个小世界的苦乐。他现在没办法走出门去参与别人的精彩,家门前的柏油路上经常快乐驶过一拨又一拨挣来好光阴的青年男女,这些人是青山坪新一代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