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出路”的思考持续了大约两年时间,这期间冉希望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遍一遍地“研究”从前存下的各种书本,他的研究很为村里人看不起,人们越是这样他越是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他的“研究”里。所有人都对这个关起门来当懒汉的、丢掉好身体又失业的大学生不理解,家里人更是无法容忍他的懒汉做派,这个从前乖巧的精灵人居然成了家庭矛盾的导火索,最亲的家人眼看就要成了刀刀见血的仇人了。
事实上,冉希望每天只睡很少一会儿觉,他的时间多数用来想问题,想过之后总要拿出笔在用过的作业本上记下鬼符一样的东西,然后他就会长久地盯着这些东西发呆,再然后他就在这些乱得没有章法的东西上修修补补。而这些事在家人尤其父母看来毫无必要,连一粒米的价值都没有,还不如出门走两步来劲,他却什么人的话也听不进去。没过多久,他就糟蹋完了所有存下的作业本,已经上初中的弟弟有时会支援他几个作业本,但这杯水车薪的支援已经远远不够他没日没夜地涂画,就连弟弟也开始抱怨了“:你就不能把字写小一点?”
现在,越来越多的青山坪人脱掉了穷帽子,提前过上了殷实的小康生活,好多人家把添置新式电器当作一项大事来抓,有些人甚至把只有老板会使用的手机也列入用钱计划。而这时拥有电话的只有几户在村上光阴拔尖的人家,像李扁头、董瘸子、贺先金之流,曾经让狗娃出尽风头的寻呼机已经在村里普及开来,这些物件的主人随时随刻都想着为自己更新装备,狗娃、贺先金两兄弟都是青山坪走在时代浪尖尖上的人梢子,他们率先买来了那种牛皮哄哄的砖头块,常见他们猫着腰爬上墙头跳着脚找信号的怪模怪样。因为修路和其他几项工程,再加上果熟季节大量涌来的贩子,能够消费起的顾客多了起来,朱淑英惨淡经营多年的冷饮生意居然跟着火了一把,一时间其他店铺纷纷群起效仿,都在自家店门前搭了凉棚摆上冰柜,像模像样地搞起了“副业”。如此一来,朱淑英刚刚红火起来的冷饮生意又寡淡了,气得她直骂别人犯了红眼病,说这些贼龟驴日的贱人学样。她的堂兄朱建平的卖菜生意也同样在经历了短暂的春天后被越来越多的竞争对手架到一边,好在他已经对外父的经营思路心领神会,死皮赖脸地建立起了自己的销售网络,有时他干脆用强硬的态度把菜直接摊派给他的老客户,这样他仍然是青山坪菜贩子里的巨头,虽然惨淡经营却不至于断了烟火。董瘸子的杂货店已经发展成百货超市,牛娃的代销店还在半死不活地艰难运转着,贺先金的电器维修店依然火爆,他正在准备扩大店面顺便把呼机和手机的生意一块做了,为此他还第二遍拜师学艺。小康点街面的房子统统用来做门面房,各式各样的老板乱哄哄地从村里涌现出来,有消息灵通的人士说村街一带的平房将被扒掉用来盖楼房,可以肯定的是,楼房建起以后村里的老板会更多,有钱有闲的都想到这儿一试身手,早早盘算起自己的经营项目。
冉家为治冉希望的病和供学生重新沦为困难户,冉富有老两口起早贪黑地供儿女们读书挣功名,可是喝足墨水的儿女们并没有为家里的光阴带来多少实际效益,这就让人怀疑供学生的意义,尖子生冉希望不知被旁人嘲笑了多少遍。冉富有并不灰心,他想冉希望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将来人要出息还是要有文化,他还是打算把儿女们如数供成“状元郎”,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他都愿意,即使儿女们捧不到吃公粮的饭碗也要让他们多学一点文化,再不能当睁眼瞎,人们有时也觉得这个当老子的和他儿子一样神经。村里好多供出学生的人家已经尝到了甜头,不供学生的人家过得又消闲又自在,只有自家还在为儿女们拉长工,想想就心酸得没处说,好在已经参加工作的春兰部分地接走了供学生的接力棒,大大减轻了家里的负担。春花在学校里练成了个人精,回回拿奖学金,又是优秀班干部,不久前又说申请到了助学贷款,老两口肩上的担子又松活了不少。小儿子在青山坪乡中学回回得第一,老师们信誓旦旦地说一定要把他培养成又一个光芒四射的新星。算来算去,最让人愁怅的就是大儿子冉希望了,现在的他既没有好身体又没有好脾气,整天待在屋子里胡写胡画地浪费纸笔,他往后的日子咋过哩?
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喜的是国家这些年加大了对落后地区的扶持力度,在青山坪这样的地方,只要舍得下苦,就能挣来好光阴。这几年全家人没日没夜地挣光阴,家里的作物也争气,前两年拉下的账总算还得差不多了,秋上卖了苹果和药材,坐下来盘点一年的收成,居然一下子扭亏为盈了,正好干支渠南还有一片别人看不上眼的没有开发的荒滩地,冉富有准备开发出几亩地。这是一片被蒿草和碎石掩盖起来的沙地,改良成熟地一定会费不少苦力,但是冉富有有办法把这片土地改造成造福几辈人的风水宝地。冉富有很快托人办下了土地证,请来了推土机,全家人连天带夜地大干了一个多月,终于开发出了二十多亩生地,家里人一时又修渠打埂忙得不亦乐乎,就在这样的时候爷父两个发生了一次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做父亲的认为他这是在为儿女置办家业,做儿子的表示不理解,说既然是为儿女着想,首先应该想办法治儿女的病,病好了要什么就能挣到什么,何苦再欠下一屁股债把人死死拴在土地上,谁也没打算当一辈子农民。父亲颤着声说做农民不下贱,你丢掉了公家的饭碗就得端起农民的饭碗,不然你靠什么过日子?做儿子的更火了,说我就不信拿过种田再没人的活路了,说完他竟赌气进了屋子再次爬在床头上胡画起来,把气得浑身颤抖的父亲和越来越凉的气候关在了门外。
弟弟周末回家时,冉希望央求弟弟把他新近胡写的一篇名为《一个二十四岁的落魄男人的精神家园》的文章抄写一遍寄给省刊,弟弟皱着眉头看完后说现在投稿一律要用打印稿,手抄稿省刊很可能不受理,再说这种稿件大概不适合省刊。冉希望只得向弟弟借了一张作文纸,亲自爬在炕沿上仔细地抄了一遍。弟弟看他态度坚决,随后向他支援了信封和邮票,并对他说仅此一回,往后自己也没办法给他投资了。急性子冉希望当天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坡路,才把信件安全地送到乡上的邮政代办点,这时才知道乡邮员每周一三五各送一次信,最快也要等到下一次开箱时间才能把信取走。
属于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省刊方面终于有了回音。那天冉希望到村街和一个朋友共同沐浴在雪后晴好的阳光里,远远看到乡邮员一步三滑地蹬车过来,他忽然预感到乡邮员的奔波很可能和自己有一丁点关系,果然就听到渐渐驶近的乡邮员朝墙根下的两个人问“:请问冉希望家怎么走?”冉希望赶紧应了一声,乡邮员递给他一份近期的省刊,两人忙不迭打开查看目录,竟然看到了冉希望的名字,不过文章的题目被改成了《希望永在》。冉希望掩饰不住自己的激动之情,抱着散发着墨香的刊物一头栽倒在松软厚实的雪窝里。
稍后一段时间又收到了稿酬,不多,只有60块,但这已经是对他常年下夜功的极大肯定,足以让他幸福得找不到北。要知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笔正当收入,是他在遭受了许多白眼和误解之后的第一份收获。他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尽管只是区区60元。他用这笔钱为自己买下了足够的纸和笔然后又给家里买了几样生活必需品,他要和家人一块分享收获的喜悦。之后他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他以为神圣的事业,他久久奔波在等待邮差的路上,顺带思考下一个篇目,每一个等待邮差的日子他都心乱如麻,有时候他能等来自己想要的结果,更多的时候他只是白等一场。但是他不会因此难过,他在等待的过程中想了很多,当然也收获了不少。
冉希望“写书”的消息迅速在庄邻和同学中间散开,庄邻们对这个埋头做学问的废人很不信任,同学们则给予他极大的鼓舞和支持。南平为朋友重新振作起来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为朋友带来许多可行性建议,他让朋友走出门来深入生活,最大限度地感受生活的精彩,他说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不妨多接触一下网络,现代科技为生活提供了无限可能,读书和投稿完全没必要恪守传统途径,在网上操作起来既方便又省事。冉希望苦涩地笑着答应了朋友的要求,他知道上网对他来说绝非易事,他实在没办法拗他的意,再说南平的建议还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值得去尝试。没过几天,南平竟为他扛来一台旧电脑,杨冬梅得知后特意赶来手把手地帮他熟悉电脑,并对他的写作手艺和前途赞不绝口。
这个冬天杨冬梅重新成为红乐村的热门话题,不是因为她在夏天终于如愿考上北京某高校的研究生,而是因为她在北京念了小半年书念得不知羞丑了。这又是一个念书念坏了脑子的古怪人,她竟然把好端端的牛仔裤搁到石板上砸出好多窟窿,并且还用剪刀剪出毛边,她穿着这样的破衣烂衫昂扬地从村街上走过来走过去,一点也不在乎街上人们奇奇怪怪的眼神。人们争相跑出院门看“西洋景”,杨冬梅毫不在意地扭动着暴露在窟窿外面的沟蛋子,还故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从街西走到街东,从街东走到街西,身后落下一片“神经病”“贱骨头”“烧包”“狐狸精”“半脑子”的叫骂声,就连臭名昭著的朱淑英和贺寡妇也在她背后吐起了厌恶的口水。
冉希望作出进城上网的决定时已近年关,他已经背着别人捡了一个多月的垃圾,到目前为止,这是他所能进行的除过写作的又一个生财之道。他在晨起散步的路上看到路旁林带里有不少别人丢下的饮料瓶,一开始他总是飞快地捡起一只塞进袖筒里,生怕旁人看到笑话自己,但是袖筒太小了,根本装不了这些伸手可及的财富,散一趟步最多收获三五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更多的财富白白流失。他决心起得更早一点,趁路上没人时多捡几个回来换钱使,然而这样的阴谋还没来得及实施的头一天,他就遭遇了难以预料的尴尬。那天天刚麻麻亮他就拎着一只纤维袋子出发了,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看到了一堆扔得乱七八糟的饮料瓶,他慌忙勾头拾起来。谁知这时竟有一个晨练的人由远而近的跑过来,他屏住呼吸想等那人跑远了再动手,谁知那人不但不跑反而朝着自己蹲的地方逼过来,随那人一起过来的还有一股香风,他终于看清那人是整个冬天都在被人热烈的议论的杨冬梅时,他竟羞得恨不得变成一只饮料瓶钻进面前的纤维袋里去,杨冬梅却不紧张,反而笑呵呵的问他起这么早做什么?隔了好久他才嗫嚅着说:“旁人都在笑话你哩,你得维护好自己的形象。”杨冬梅却骄傲的纠正道:“那是他们在眼红我哩,看着吧,我有办法让他们更眼红。不管做什么事,总有旁人说三道四,管它呢,我们是活给自己看的,不关旁人什么事。”天呐,这两个饱受村人非议的年轻人生活态度的差别竟然这么大!
网络世界果然精彩,冉希望随意浏览了几个文学网站后,竟无意闯入一个通缉在逃犯的网站,其中有一个案犯的模样似曾相识,细一看竟是牛娃,上面说案犯在杀人劫财后逃之夭夭,那么牛娃讲述走失后的奇遇时一定说了假话,至少后半段就不尽真实。这么一想,冉希望忽然感觉有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