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窑“进口”了一个瘸大学生的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小山村的每个角落,这些黑头黑脸的山里汉子结伴到煤窑办公室看新鲜,学红有时也带女伴来“顺路”转一圈,冉希望每天早起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盼着早点见到学红。但是学红多数时候一直要挨到晌午吃饭时才肯到煤窑后边的水井跟前饮骡子,这时候其他村民也相跟着来水井边担水、洗衣服,有的人甚至根本就没什么事而是专门来凑个热闹,冉希望很快和这些村民相熟,他们来了也不再像最初见面那么扭捏,而是伸出一只长满老茧的黑手亲热地在冉希望脸上或身上摸一把,他们手上的颜色立即转移到冉希望这个外地来的白净人身上,他们看着自己的“杰作”开心地笑成一团,他和他们真的成了一个模样子了,而他才来煤窑没几天!煤窑办公室和伙房里的用水由专人提供,冉希望每天只要一有空闲就得洗一遍脸,但是无论怎么洗脸上总是残存着一丝炭黑,即便没有炭黑,黝黑的山风很快也会把山风的颜色清楚地记录在他脸上。他可以把脸蛋洗干净,却没办法把衣服洗清爽,他保持干净的办法只有勤换衣服,他没办法单手搓洗衣服,从家里带来的换洗衣服很快都变成黑乎乎的一片片脏布,他要等到脏衣服积攒得足够多的时候托拉煤司机带到青山亲戚家洗了再带回来。学红来得更勤了,她一来就逼着冉希望把脏衣服找出来让她洗,她还从家里带来时节果蔬和自己制作的美食让他吃,她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把算盘拨得哗啦哗啦响,她清新的气息隔着桌子一浪一浪向他扑来。逆境的冉希望即刻被她火热的情怀感动得不知所措,他想如果将来能娶这样一个纯粹的“山妹子”做老婆怕也不是坏事,他已经冷漠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点光亮,他发现他对学红渐渐生出一些依恋和牵挂甚至幻想,他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学红的好感,要是能将这种好感大而化之就再好不过了。有一次,他大着胆子对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能娶到你这样的女子做媳妇,那不定有多幸福,我这辈子受多大罪我也愿意,假如哪天我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意呢?”正在洗衣服的学红听了也不说话,脸上飞起两片红晕,伸手就滋了他一脸水,咯咯笑着跑开了。他愣在床沿上咋也想不明白刚才的话说对了还是错了,他害怕自己的冒失一下子把学红得罪了,害怕她再也不来这片乌黑角落的瓦明世界,要是那样的话,他可能永远丧失了接近她的机会了,他苦心经营的一点小心思有可能成为山村闲汉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么他再也没脸面在这里待下去了。
学红照样在每天晌午拉着她家那头枣栗色骡子到水井边饮水,她来到水井边匆匆打满两桶水饮了骡子就头也不回地走回家,她甚至不再愿意偏头看一眼煤窑办公室明净的窗玻璃了,她再不肯到煤窑办公室和他说话为他洗衣服了。他望着她的背影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中,他太冒失了,他把这个善良而又心疼的女子得罪下了,而这个女子是他遭难以来看下的第一个女子。他丧魂落魄的样子被煤井工人和汽车司机看在眼里,他们全都看透了他的心思,他们笑话他是个花痴,有人说他已经够瘦的了,要是害了相思病还不瘦成个麻秆。他不在意别人把他看成什么,他只要每天都能看到她那青春灵动的身影,有事没事都能和她搭几句话。在见不到她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向着远处的野地走了很远,他朝着黝黑的大山放声大喊两嗓子,完了再拖着疲惫的身子原路返回。小山村里关于他看上学红的闲话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他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学红了,学红也好像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再也不轻易和他搭一句话。可是她却乐意和那些黑炭一样的煤黑子嬉笑怒骂,甚至愿意疯疯张张地追着汽车司机和煤井工人打打闹闹,就是不和他说哪怕一个字,他想他一定是把她给得罪了,要不就是她嫌弃他是个残废,她害怕他瘸瘸拐拐的样子给她丢丑,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病残的身体给他带来的严重损失,他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他恨不得马上改变自己的形象和境遇,让别人看看他原本也是个干攒的值得信赖的人。可是他拿自己的处境一点办法也没有,虽然他确实看上她了,看不到她的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炼狱,睁眼闭眼全是她的影子,她的笑模笑样已经成了他烙在心底最沉最重的痛了,每次看到她和那些煤黑子打闹,他的心里就感到一种绝望的疼痛,他不想就此永远失去她,他想尽一切办法挽回他们曾有的和谐。他感到他在爱情面前是一个十足的笨蛋,他的懦弱已经丢掉了一次又一次唾手可得的幸福。难道病弱的他就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和勇气?难道丧失了健康就同时失去了追求理想爱情的资格了吗?
他决定正式向她摊牌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人们争相传说她被一个汽车司机拐跑了。他不相信她是那么随便和轻浮的一个人,他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仍然没能找到她,却得到了更多她被人拐跑的信息。他忽然憎恶起每一个汽车司机和每一辆汽车,以及招来这些人和车的煤炭,甚至还包括散布这个可怕坏消息的人。他不知道拐跑她的汽车司机会把她怎么样,但是他从他们平时的言语里知道他们不是什么正经可靠的老实人,她可能就要丢掉作为少女最可贵的东西了。他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她受难的痛苦模样,他伴着剧烈的心痛想着她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起,他在煤窑场地上又看到了她,她正清清爽爽地立在煤窑前面的坡头朝着他笑,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眩晕,他想无论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对她的痴念。他扔掉手里的活计向她颠去,她的笑容又真实又无奈,他感到他快要融化在她迷醉的笑里。他走到她跟前时忽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他摇了几摇总算没有栽倒,最后他抓着她的手动情地说:“学红,我看上了你,我真的想娶你做老婆。”她使劲抽出自己的手说:“我哪敢高攀啊,乌鸦对乌鸦,老鼠对老鼠,四眼对四眼。对不起,我真的不能了。”说完这些她就掉头跑掉了,她的身后扬起一团滚滚的黑尘,他不知道她是害羞还是确实对他没心思。他不知道自己咋就这么笨,明明看着有点眉目的事被他一句话就说砸了。后来一连好几天,他再也没有看到学红,甚至没有一点关于学红的消息。他对工作没有一点兴趣,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闪耀着她清丽的模样,他就要疯了。
学红终于又来了,这几天里她取消了饮骡子的行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思考她人生中面临的第一个重大课题。山里姑娘出嫁早,在她十八九岁的时候媒人就领着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穷的富的小伙子登门求亲,她拒绝了所有小伙子的爱慕,共同的理由是他们书读得太少了,她家里人吃亏就吃在没文化上,她想她将来一定要找一个学问高人品好的文化人。现在,机会来了,煤窑新来的大学生冉希望书卷味十足,而且人也长得标致,看样子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实诚人,并且他对她好像确实有那层意思,她能读懂他惊慌失措的眼神。当然,这一切臆想是建立在他是个健康人的基础上,可是他现在是个废人,他不能负担任何体力活,他甚至不能搂婆姨抱娃娃,要是和他谈恋爱,庄邻们会笑话她的,搁着那么多棒小伙不找偏偏要找一个四不像的瘸子,结论只能是她的头让门给挤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人都是为自己活着,管旁人那么多闲言碎语干什么,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她的事自己能做得了主。她今天去就是要去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愿意和她一搭里过,要是他确实有那个心,她就想办法做通家里大人的思想工作,再让他按乡俗把婚事一步一步办下来。她知道墨水喝得多的人做派和旁人不一样,他们骨子里装着太多的浪漫,他们的表达方式很可能和山里人不太一样,只要他真心爱她,她可以顺着他的意思恋爱、结婚,甚至举办一场和乡邻不一样的婚礼,比如传说中的旅行结婚,她知道自己骨子里也有那么一点点浪漫情怀,她对文化的渴望是那么强烈。可是,他的话一点也不浪漫,直趟趟地像个羊把式,这就让人怀疑他的用心,他可能只是在逗自己玩。
学红这次来不再逼冉希望找脏衣服,而是自己动手翻腾起来,她把他压在褥子下面的臭袜子也翻出来了,她还翻出了他枕头下面的几大页稿纸,他难为情地站在一旁说那是他昨黑里赶写的小说,不好。她忽然搁下手里的东西说:“你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到底哪一点好?就这样还痴心妄想地想讨老婆?”他说只要肯努力,迟早会过上好日子的,好日子都是苦出来的。她忽然有些上火,说那得等你以后过上好日子了再说。他说他发表的文章越来越多,日子眼见着一天好过一天。这是实话,发表一篇文章得来的稿费远远不及下井挖一天煤的,但什么事也架不住个多,他已经隐隐看到了一点希望,他觉得靠自己能养活得了家人,并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学红真是个麻溜人,只一会儿就洗完了他的衣服,又重新为他整理了一遍床,这才又开口说:“你要是想娶我的话,赶紧想好怎么过日子,再不就是赶快找个体面工作,别整天窝在这做黑头黑脸的煤黑子了,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他思谋了好一阵才说:“我还得再考虑考虑。”他的话真的伤着了学红,她用全身的力气打开门,又重重地关了门,逃掉了。
随后几天,学红又神秘地失踪了,甚至不再在煤黑子的嘴里出现,他每天眼巴巴地盼着她,可是她却一直不来,她的骡子也不再来屋后水井喝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冉希望来煤窑已经一个多月,他竟然在这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又害了一场相思病,他相思的居然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山妹子。学红一去无音信,他心里又搁下了一样天大的事,在这地方再待下去他的丑就丢大了。不久传来消息,弟弟以高分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他决定回家另找工作,但他想在回家前再见学红一面,哪怕什么也不说,相互看一眼也好。下午竟真的在小卖部看到了学红,小卖部里还有很多人聚在一起说闲话,他忽然有些不能控制自己,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伏在她耳边说:“我要走了,到青山坪记着找我。”她流着泪由着他抱着,却没有说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