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希望三十岁的时候我也行将三十岁,冉希望面临他人生的许多愁闷的同时我也在自己不为人知的愁绪中苦挨着日月。我发现,三十岁是一个特别尴尬的年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们通常以他人在这个年纪的表现作为判定一个人的成败的依据,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三十岁本该是一个万事俱兴的年龄,如果到了这个岁数还一无所成,会被人讥笑的,尤其这样的时候还不能养活自己,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冉希望现在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尴尬,上又上不来下又下不去。当然,造成这种境况的客观原因很多,个人的力量有时候是相当微小的,尤其是面对灾难病症时,尤其是在改革的大潮下,在面对常人无法想象的困厄时。值得庆幸的是,我的朋友在面对困境时所表现出来的无畏精神让我佩服。他曾对我说过,不管一个人的生命有多长,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次性消费品,完满有完满的幸福,残缺有残缺的美丽,无论完满或残缺,都是消费生命过程中的一种独特体验,这体验是人生在世最宝贵的一笔精神财富。当然,任何人都无法把个人的精彩量化,并以此用来和别人作比较。有时候,生命是特别无奈的心路历程,任何个体的对比或对比的企图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质的统一性就没有量的可比性。
在谈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时,冉希望脸上的自信显而易见,他说写作是他自小就有的梦想,在他坎坷的前半生里他一直在为他的理想努力着,并且这种努力也取得了些许让他稍感欣慰的感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他仍然有机会活出自己的精彩来,虽然他知道这中间要付出很多难以预料的艰辛。
我为他的豁达感到震惊!
秋初的一天,冉希望告诉我他的首部长篇已经脱稿,他说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本心血的结晶捧给他的朋友们,他欠朋友的情义太多太重了,他不知道怎样回报一直关心和支持他的朋友,也不知道这一辈子能不能还了朋友的情义,他的小说在一定意义上就是给他的朋友们一个交代,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来生,他不信那个,不善言辞的他在表达这层意思的时候满眼泪花。他的朋友们在他的长篇将完未完时就纷纷许愿,有愿意帮他出书的,有要为他更新电脑的,有要帮他介绍对象的,还有为他找工作的,更多的则给予他最热情最真挚的鼓励,让他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坚定,让他的生命无悔。他在面对朋友的盛情时愧疚得无以复加,一种巨大的幸福让他更加表达不出他对朋友的感激。同样作为文学爱好者,我和他之间还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我是说我没有他那种为文学献身的勇气。但是作为朋友,我没有理由不祝愿他劳有所获,心想事成。
在家庭观念上,他的态度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他不再苛求完美的爱情,而是设身处地地为家里大人考虑,虽然他对以生养后代为目的的婚姻深恶痛绝。他现在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境遇,他和家里人的关系已经渐趋平和,他能够心平气和地同家里人把心劲往一处使,他甚至开玩笑说,家里的土地那么多,青山坪的光阴越来越有奔头,他将来可能会把当一个标准的地主当作自己奋斗的方向。
我和他又一次见面,是在南平组织的高中同学相识十周年的聚会上。同学们大多带着他们的爱人,有的人甚至拖家带口地来参加聚会,冉希望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单身汉之一。我发现他一脸忧戚,细一问才知道他的婚姻又出了一点麻达,具体什么麻达,无论我怎样哄劝和追问,他始终不肯吐出一个字。但是他的精神状态较之以前却发生了重大变化,他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了把握,那就是他将在自己铺设的道路上愈走愈坚定,我很为他执着的跋涉而感到欣慰。
转眼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这天我一如往常来到办公室,打开电子邮箱时我看到了冉希望发来的一封电子邮件,他说六月里他将和一个没上过学的山里女子结婚,欢迎朋友们在那一天光临指导。这家伙,结婚也不发请柬,居然节约到这种程度!一开始我死活不信,以为是哪个朋友在搞恶作剧,他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了老婆,而他要娶来做老婆的这个女子居然一字不识,他怎么能把一个不识字的女子当自己的老婆啊?带着这一连串疑问我打电话问南平,南平笑着说他的话你都不信,你还信谁啊?
冉希望结婚那天我因单位有事去迟了一点,在车上我听到有人说冉家那个娃娃的命真真格格硬,这回可娶了个好老婆。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好老婆”的标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的朋友一旦作了决定就没办法更改了。我记得冉希望说过他们家在青山坪是独姓,想这人说的冉家娃娃必是冉希望无疑。
等我赶到婚礼现场的时候冉希望的婚礼已近尾声,我看到一大批农村妇女正在闹哄哄地搬桌凳,有的还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招呼着院里来的客人。还有几个人正在清理院子里擦嘴用过的纸巾,多得数不清的流着清鼻涕的娃娃们正围在新房前吵吵嚷嚷地索要喜糖,冉希望给他们每人都大大方方地抓上一把。我还看到老朋友南平正举着手机对着新人不断拍照,新人脸上的笑容真实并且持久。到处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这一年对我的朋友冉希望来说可谓喜事多多,婚后不久他就被一单位邀请去做企业管理方面的工作,随后又在报刊上看到很多他的文章,以及对他的报道和评论。他和老婆的关系也基本融洽和谐,他没读过书的老婆对他很依赖,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来问候,甚至在电话里给他唱歌,冉希望总是呵呵笑着应付着这个小他好几岁的老婆。后来听说他老婆怀孕了,为了防止手机辐射对胎儿造成不良影响,冉希望就不许老婆再用手机了,老婆竟然十分顺从地再不碰手机了,想他的时候就到村口公话超市里打。我问冉希望想要男孩还是女孩,他说都一样,男孩女还都是自个的娃娃。我看到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而甜足的笑容。我约他晚上去商都喝酒,他连连摇着一只独手说不去了、不去了,他还得去药店给老婆买些钙片呢。说话间,天上忽然飘起了雨丝,而且越下越大,最后竟成了瓢泼之势,他匆匆向我道过别就一头拐进街旁的一家药店,不多久就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塑料袋一头栽进雨雾里。
表面上,冉希望过得快活而充实,内里,他无限苦闷、忧伤,他不能和妻子正常交流,更不能以自己的抱恙之躯构建完美的家园。唯有读书和书写才能让他心底轻轻划过一丝真实的快乐。
冉希望曾对我说起过他现在的生活,现在最主要的问题不是能不能生活,也不是怎么生活的问题,而是怎么和妻子交流的问题。妻子不光没读过书,还处处显得笨手笨脚、傻傻乎乎,交流成了他们中间最大的障碍。有一次,妻子拉断了灯绳,他用独手接好了灯绳,才发现灯管也烧了。他去买了新灯管,正想怎么才能安上去,妻子啪一声又拉了一下灯绳,见新买的灯管没亮,就断定这一只灯管也是坏了的。冉希望苦涩地笑了笑说,还没安上呢。有时候,两人一起走在路上,妻子故意指着路边的毒草问冉希望那东西能吃吗?冉希望老实说不能,妻子就作出真吃的样子,冉希望一开始很紧张,后来就不阻拦了,说你吃去吧。妻子哈哈笑着跑到一土崖前,说她要跳了。冉希望思考的时候、写作的时候,妻子总会出其不意地蹦到跟前,问他吃不吃这、吃不吃那,再不就是缠着他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他心里很烦恼,却一味地笑着。
我的长篇至此告一段落,我知道我的描述不尽完美,她的致命缺陷是虎头蛇尾头重脚轻,这可能是我有意营造的一种气象。因为我知道,任何描述与冉希望面临的困境相比都是轻松自在的,我不想去触痛朋友的旧伤,我对他所面临的困境的轻描淡写实际上是在有意回避让他敏感的事实,我不想在书稿付梓时再一次触动我的朋友内心深处的那一根脆弱的神经,让我的朋友因此受到伤害,哪怕这种伤害本身就是一种鞭策。
祝所有的朋友和真心打拼的读者好运,愿所有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都能获得心灵的圆满!
2006年9月初稿
2013年4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