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十二年,又回到母校,碰上第五级同学将毕业,印行年刊,要我几句话作纪念。这话应该有的是可说说的。真的,话太多,不知从何处说起。所以屡次抵赖,想索性不说了,正因这缘故。
要当兵,先去报名入伍,检验体格,及格了,才算一名入伍兵。(因为体格不合,以及其他的关系,求当兵而当不上的多着呢!)三个五个月不定,大早上操,下半天上讲堂,以后是野外实习,实弹射击。兵丁入伍以后,营盘里住下一年半载,晓得步法阵势射击等等,但是还算不得一个兵。要离开营盘,守壕冲锋,把死人踩在脚下,自己容许也挂了彩,这人才渐渐像一个兵了。什么时候才真正完成当兵的意义?打了败仗,带着遍体的鳞伤回来,剩下一丝气息,甚至连最后的这一点也没有,那也许更好。一个兵最大的出息,最光明的前途,是败,败得精光。
朋友们,现在我欢送你们这支生力军去应战。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后,再遇到你们,要看见你们为着争一个理想而赢来的那遍体的鳞伤。去了!我祝福你们——败!
可讲的话虽多,但精义已包括在这里了。恭维的话,吉利的话,是臭绅士的虚伪,我鄙弃,想你们也厌恶。
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十日
孔子与独裁主义
鲁是一个典型的封建邦国,宗周的文物制度在这里保存得特别多,这里封建文化的水准特别高,所以人们对于封建传统的保守性也特别大。孔子是一个没落的贵族,又生在鲁国,这便决定了他在精神上成为封建灵魂——文武周公的替身,在思想上成为封建文化最顽强的拥护者。但他又只是一个“师儒”——民间的教书匠,而儒本是以替贵族们治丧相礼为生的一种“僧侣”之流,是封建社会中从事精神劳役的一种寄生阶级,因此他对于支持当时那瓦解中的封建秩序,除了劝人加强个人(尤其指统治阶级)的道德修养外,并无任何实际的有效办法。根本封建道德是一种强权的道德,强权道德就不成其为道德,如果统治者无力,这种道德是吓不倒人的纸老虎,所以孔子和整个儒家在当时并不能阻止封建的崩溃,如果统治者有力,再加上这道德的精神力量,那就能使他“如虎傅翼”了,所以在后世孔子以“万世师表”的资格,实在维护了两千年君主专制的极权政治。在政治上,一如经济上,不能使无者变为有,却使用者变为更有,这势利眼的作风,这不道德的道德,是孔子思想的特质,也是封建文化的特质。
自己承认“述而不作”的孔子,真没有什么独创的思想,他的思想不是因袭以往,便是接受当时的。但在因袭与接受中,尤其在后者,他不能无所抉择,(这就算是他的“以述为作”罢!)他是封建社会中从事精神劳役的一种寄生阶级,因此他必然,也只能在这阶级的立场上来因袭和接受。现在看他因袭了些什么,接受了些什么。
中国封建社会的本质当从宗法制度来认识,而宗法制度实在是一种家族制度,所以在封建社会里,国与家不能分离,因而君臣的关系实即父子的关系。父子的关系是生理的,他们的名分是先天的,命定的,所以古称父子为“天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