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年华那朋友真好,
他明天就教你老;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如果是有人要问,
就说没有那个人;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像春风里一出梦,
像梦里的一声钟,
忘掉她,像一朵忘掉的花!
泪雨
他在那生命的阳春时节,
曾流着号饥号寒的眼泪;
那原是舒生解冻的春霖,
却也兆征了生命的哀悲。
他少年的泪是连绵的阴雨,
暗中浇熟了酸苦的黄梅;
如今黑云密布,雷电交加,
他的泪像夏雨一般的滂沛。
中途的怅惘,老大的蹉跎,
他知道中年的苦泪更多,
中年的泪定似秋雨淅沥,
梧桐叶上敲着永夜的悲歌。
谁说生命的残冬没有眼泪?
老年的泪是悲哀的总和;
他还有一掬结晶的老泪,
要开作漫天愁人的花朵。
末日
露水在笕筒里哽咽着,
芭蕉的绿舌头舔着玻璃窗,
四围的垩壁都往后退,
我一人填不满偌大一间房。
我心房里烧上一盆火,
静候着一个远道的客人来,
我用蛛丝鼠矢喂火盆,
我又用花蛇的鳞甲代劈柴。
鸡声直催,盆里一堆灰,
一股阴风偷来摸着我的口,
原来客人就在我眼前,
我咳嗽一声,就跟着客人来①。
①原作“我眼皮一闭,就跟着客人走”,现根据闻一多选诗订正本改。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涟漪。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茶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②,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①原作“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现根据闻一多选诗订正本改。
②原作“绝望的一沟”,现根据闻一多选诗订正本改。
春光
静得像入定了的一般,那天竹,
那天竹上密叶遮不住的珊瑚;
那碧桃;在朝暾里运气的麻雀。
春光从一张张的绿叶上爬过。
蓦地一道阳光晃过我的眼前,
我眼睛里飞出了万只的金箭,
我耳边又谣传着翅膀的摩声,
仿佛有一群天使在空中逻巡……
忽地深巷里进出了一声清籁:
“可怜可怜我这瞎子,老爷太太!”
黄昏
黄昏是一头迟笨的黑牛,
一步一步地走下了西山;
不许把城门关锁得大早,
总要等黑牛走进了城圈。
黄昏是一头神秘的黑牛,
不知他是哪一届的神仙——
天天月亮要送他到城里,
一早太阳又牵上了西山。
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
乘你的拳头像兰花未放,
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
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
我要回来。
我没回来,
乘你的脚步像风中荡桨,
乘你的心灵像痴蝇打窗,
乘你笑声里有银的铃铛,
我没回来。
我该回来,
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
乘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
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
我该回来。
我回来了,
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
乘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
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来了。
夜歌
癞蛤蟆抽了一个寒噤,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
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
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
或绷断蟏蛸一根网绳。
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
妇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红衫子血样的狰狞,
鬅松的散发披了一身。
妇人在号眺,捶着胸心,
癞蛤蟆只是打着寒噤,
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
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静夜
这灯光,这灯光漂白了的四壁;
这贤良的棹椅,朋友似的亲密;
这古书的纸香一阵阵的袭来;
要好的茶杯贞女一般的洁白;
受哺的小儿接呷在母亲怀里,
鼾声报道我大儿康健的消息……
这神秘的静夜,这浑圆的和平,
我喉咙里颤动着感谢的歌声。
但是歌声马上又变成了诅咒,
静夜!我不能,不能受你的贿赂。
谁稀罕你这墙内尺方的和平!
我的世界还有更辽阔的边境。
这四墙既隔不断战争的喧嚣,
你有什么方法禁止我的心跳?
最好是让这口里塞满了沙泥,
如其它只会唱着个人的休戚!
最好是让这头颅给田鼠掘洞,
让这一团血肉也去喂着尸虫,
如果只是为了一杯酒,一本诗,
静夜里钟摆摇来的一片闲适,
就听不见了你们四邻的呻吟,
看不见寡妇孤儿抖颤的身影,
战壕里的痉挛,疯人咬着病榻,
和各种惨剧在生活的磨子下。
幸福!我如今不能受你的私贿,
我的世界不在这尺方的墙内。
听!又是一阵炮声,死神在咆哮。
静夜!你如何能禁止我的心跳?
一个观念①
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
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
一点儿亲密的意义,一股火,
一缕缥缈的呼声,你是什么?
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海洋不骗他的浪花。
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
啊,横暴的威灵,你降伏了我,
你降伏了我!你绚缦的长虹一一
五千多年的记忆,你不要动,
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
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①此诗与下首《发现》,在闻一多选诗本中改题《诗二首》。
发现
我来了,我喊一声,进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
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
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
我来了,不知道是一场空喜。
我会见的是噩梦,哪里是你?
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
那不是你,那不是我的心爱!
我追问青天,逼迫八面的风,
我问,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
总问不出消息;我哭着叫你,
呕出一颗心来,——在我心里!
祈祷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地告诉我,不要喧哗!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谁的心里有尧舜的心,
谁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
谁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告诉我那智慧来得离奇,
说是河马献来的馈礼;
还告诉我这歌声的节奏,
原是九苞凤凰的传授。
谁告诉我戈壁的沉默,
和五岳的庄严?又告诉我
泰山的石榴还滴着忍耐,
大江黄河又流着和谐?
再告诉我,那一滴清泪
是孔子吊唁死麟的伤悲?
那狂笑也得告诉我才好,——
庄周,淳于髡,东方朔的笑。
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
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
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
轻轻地告诉我,不要喧哗!
一句话
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
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
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
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这话叫我今天怎么说?
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
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荒村
“……临淮关梁园镇间一百八十里之距离,已完全断绝人烟。
汽车道两旁之村庄,所有居民,逃避一空。农民之家具木器,均以绳相连,沉于附近水塘稻田中,以避火焚。门窗俱无,中以棺材或石堵塞。一至夜间,则灯火全无。鸡犬豚等觅食野间,亦无人看守。而间有玫瑰芍药犹墙隅自开。新出稻秧,翠蔼宜人。草木无知,其斯之谓欤?”
——民国十六年五月十九日《新闻报》他们都上哪里去了?怎么
蛤蟆蹲在甑上,水瓢里开白莲;
桌椅板凳在田里堰里飘着;
蜘蛛的绳桥从东屋往西屋牵?
门框里嵌棺材,窗棂里镶石块!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镰刀让它锈着快锈成了泥,
抛着整个的渔网在灰堆里烂。
天呀!这样的村庄都留不住他们!
玫瑰开不完,荷叶长成了伞;
秧针这样尖,湖水这样绿,
天这样青,鸟声像露珠样圆。
这秧是怎样绿的,花儿谁叫红的?
这泥里和着谁的血,谁的汗?
去得这样的坚决,这样的脱洒,
可有什么苦衷,许了什么心愿?
如今可有人告诉他们:这里
猪在大路上游,鸭往猪群里钻,
雄鸡踏翻了芍药,牛吃了莱——
告诉他们太阳落了,牛羊不下山,一个个的黑影在岗上等着,
四合的峦嶂龙蛇虎豹一般,
它们望一望,打了一个寒噤,
大家低下头来,再也不敢看;
(这也得告诉他们)它们想起往常暮寒深了,白杨在风里颤,
那时只要站在山头嚷一句,
山路太险了,还有主人来搀;
然后笛声送它们踏进栏门里,
那稻草多么香,屋子多么暖!
它们想到这里,滚下了一滴热泪,大家挤作一堆,脸偎着脸……
去!去告诉它们主人,告诉他们,什么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瞒!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问他们怎么自己的牲口都不管?
他们不知道牲口是和小儿一样吗?
可怜的畜生它们多么没有胆!
喂!你报信的人也上哪里去了?
快去告诉他们——告诉王家老三,告诉周大和他们兄弟八个,
告诉临淮关一带的庄稼汉,
还告诉那红脸的铁匠老李,
告诉独眼龙,告诉徐半仙,
告诉黄大娘和满村庄的妇女——
告诉他们这许多的事,一件一件。
叫他们回来,叫他们回来!
这景象是多么古怪多么惨!
天呀!这样的村庄留不住他们;
这样一个桃源,瞧不见人烟!
罪过
老头儿和担子摔一跤,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老头儿爬起来直哆嗦,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手破了,老头儿你瞧瞧。”
“唉!都给压碎了,好樱桃!”
“老头儿你别是病了罢?
你怎么直愣着不说话?”
“我知道我今日的罪过,
一早起我儿子直催我。
我儿子躺在床上发狠,
他骂我怎么还不出城。”
“我知道今日个不早了,
没想到一下子睡着了。
这叫我怎么办,怎么办?
回头一家人怎么吃饭?”
老头儿拾起来又掉了,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腿①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①原作脚,现根据闻一多选诗订正本改。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命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们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瘪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两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车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么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吓!那天河里飘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洗衣歌
洗衣是美国华侨最普遍的职业,因此留学生常常被人间道“你爸爸是洗衣裳的吗?”①(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铜是那样臭,血是那样腥,
脏了的东西你不能不洗,
①此下原有四十二宇,现根据闻一多选诗订正本删。
洗过了的东西还是得脏,
你忍耐的人们理它不理?
替他们洗!替他们洗!
你说洗衣的买卖太下贱,
肯下贱的只有唐人不成?
你们的牧师他告诉我说:
耶稣的爸爸做木匠出身,
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胰子白水耍不出花头来,
洗衣裳原比不上造兵舰。
我也说这有什么大出息——
流一身汗洗别人的汗?
你们肯干?你们肯干?
年去年来一滴思乡的泪,
半夜三更一盏洗衣的灯……
下贱不下贱你们不要管,
看哪里不干净哪里不平,
问支那人,问支那人。
我洗得净悲哀的湿手帕,
我洗得白罪恶的黑汗衣,
贪心的油腻和欲火的灰,
你们家里一切的脏东西,
交给我——洗,交给我——洗。
(一件,两件,三件)
洗衣要洗干净!
(四件,五件,六件,)
熨衣要熨得平!
闻一多先生的书桌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间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烧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烟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纲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道,
“生活如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眯眯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集外诗
园内
序曲
你开始唱着园内之“昨日”,
请唱得像玉杯跌得粉碎,
血色的酒浆溅污了满地,
然后模拟掌中的细沙
从指缝之间溜出的声响。
你若唱到园内之“今日”,
当唱得像似一溪活水,
在旭日光中淙淙流去;
或如村塾里窗角的学童,
走珠似的背诵他的课本。
你若会唱园内之“明日”,
你当想起我们紫白的校旗,
你便唱出风旗飘舞的节奏,
最末,避席起立,额手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