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人侧坐在车辕口,身穿一件白茬子老羊皮袄,戴一顶狗皮帽子,怀抱一杆红缨大鞭,哼着一首无言的歌。
自然经济状态下,人们的活动范围较小,特别是在较为闭塞的村庄。交通工具的发达与否其实是与现实的需要紧密相连的。当只是走亲戚或妇女回娘家时,步行即可,因为亲戚关系主要因婚姻形成,而农村的婚姻在地域范围上来讲是较窄的,多数在周围村庄。再远的,可以用牲畜代步,常见的是骑驴。新媳妇罩一块红头巾骑在驴上,男人拽着缰绳与驴并行,当然也是与媳妇并行,边走边说话,那是一道让别人羡慕的风景。也有懒得拽缰绳,而用一根树枝在驴屁股后边赶的,一路无话,这就应该是老夫老妻了。
自行车是最早能够在乡间土路上使用的机械性代步工具,但这已经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事了。乡下有了自行车以后,姑娘们嫁人要彩礼时就将其列在礼单的开头了。自行车可以代步,也可以跑运输做买卖,卖菜或粜粮,于是有了加重车。最出名的是天津生产的永久牌加重自行车,前梁上,后座上,后座两侧,只要能绑上,就能骑得走。相比之下,上海生产的飞鸽车更适合人骑而非载货。飞鸽也有加重的,但用量较少。实际上,即使是在自行车最风靡时,农村的人们想买自行车也不比现在想买一辆小轿车更容易。
用于生产的车辆也是随经济的增长发达而逐步发展的。最早是独轮车,一个木头轮子,上边搭制一个木架子放货,前边连接两根长方木作辕。辕头上拴一根皮带,用时,手扶辕头,将皮带搭在脖颈,推着走。改革开放前,这种家用车尚有遗存,尚有人在周围村庄推来推去,卖豆腐卖菜或推着老伴走亲戚,其后不久就绝迹,如今已成文物了。然后是牛车,也叫花甲车。花甲车的车身和轮毂也都用木制,但规模远比独轮车大,用料也很讲究,一般是榆木或柳木,不结实或容易变形的木料不能用。另一个重要的区别是,独轮车的车身是平的,而花甲车有马槽,可以放置更多的货物。花甲车的精华部分在车轮。木制的圆形轮毂上,中间掏空,用以插轴,边缘处呈放射状安插众多的木辐条,辐条的外缘用一定规格的厚木装订包围,然后用铁皮包裹,再在其上一定的距离内钉上圆幅的铁钉,这就十分结实了。一般一个轮要安插将近三十根辐条,两轮六十根,相应地,也要在每根辐条的头部钉入一枚铁钉。天干地支中,每六十为一甲子,花甲车得名由此而来。
花甲车要用牛拉。木制的车轮上钉了铁钉,转得慢,正好与牛的慢性子步伐相匹配。早年间,人们早上正酣睡,有时会听到街面上咯吱咯吱地一路响来,又一路响去,这是有人赶着老牛拉着破旧的花甲车往地里送粪。冬春时气候寒冷,早上的气温尤其低,有时早上出门,如果正好有花甲车驶过,可以看到刚拉的牛粪结着白霜但还冒着热气。但这早已是过往的记忆了。新中国成立前,花甲车也不是谁家都能有,都是老财家的。老财家有车,长工赶车。长工都是穷人,常有大冬天赤着脚去赶车的,有牛拉屎时,就趁热踩上去缓解。这是一种对苦难的记忆。
花甲车的绝迹比手推车稍晚些。其后引进了胶皮轱辘,这就将牛车改换成马车了。马车的轴是铁的,有滚珠轴承,润滑好;胶皮轱辘靠充气来支撑,与地面的摩擦力减少,这就适于节奏较快的骡马来拉。马车的速度加快,载重量增加,活动范围也扩大,成为主要的生产工具了。集体时,每个生产小队有一辆马车,几乎负责全队所有的运输任务,春时往地里送粪,秋时拉庄稼,冬时给各户拉炭,有时也可以到城镇或矿区承揽一些临时性的运输活儿,挣些小钱。也有义务让家庭来使用,除了拉炭以外,常用的是娶媳妇聘闺女。早时,当地娶媳妇多是坐轿子,也有骑驴骑马的,集体时,就改坐马车了。把车厢打扫干净,铺上一块羊毛毡,再把新婚的被褥铺上,新媳妇穿一身大红的棉袄棉裤盘起腿来坐在上边,然后就在鼓匠班子拼命吹出的唢呐声中驶向婆家。赶马车的师傅在这时是要被待为上宾的,夫家婆家都有烟酒糖之类的谢礼,吃饭时还要有专人侍候。实际说来,车夫如轿夫,赶马车和赶牛车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主家用盛情,只是为了使他们在路上折腾新娘子时不要太过,但马车师傅绝不把自己当轿夫看,更不把马车当牛车看。当时的一辆马车比现在的一辆大吨位汽车金贵得多,光是一头骡子的留料就比一个人全年的口粮高出许多。能掌管如此贵重设备的人,其身价自然也高。
实际上,赶马车是一件极苦累的活儿,也有危险,首先是装卸任务重,日常的装卸都是由他们来完成。其次是寒冷,一般社员在冬季都会猫在家里,赶马车的不行,要往地里送粪,还要为每家每户拉炭。拉炭要走夜路,更容易受冻。还有危险,马车的制动是原始的,只是在内毂上架设一根较粗的木杆,称作“磨杆”,拴一根绳子出来,下坡时,拽起绳子,磨杆就抽紧,就可以刹车了。这样的制动系统在平路上尚可,上山下山时就很危险,经常会跑坡,出事故的也不少。集体化时代,该村有两名赶车师傅因公殉职,一位叫吴得云,一位叫马生华,都是死在拉炭的路上。一般一辆马车配两人,一个赶车的,一个跟车的,赶车的是师傅,负责吆叫牲口,跟车的是伙计,主要干装卸之类的重活,然后就是坐在后马槽拉磨杆。马车师傅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名字叫“车豁子”,经常与牲口打交道,脾性不好,嘴脏,还有点瞧不起一般人。一辆车就两人,一是跟车的,一是赶车的,按理应该相处融洽,其实不然,赶车的习惯拿架子,跟车的容易受气,但马车师傅有好处时一般也会照顾到跟车的,一为堵嘴,二也是一种潜规则。
小平车是在财力不敷的情况下,模仿马车打造的一款人力和畜力兼用车,一般用人来推拉,货物较重或路途较远时,可以拴一头毛驴驾着走。“学大寨”时,经常大会战,修水库或平整土地,各村就把小平车推来运土,很实用。
摩托车是改革开放后农户经济实力逐步增强以后出现的。摩托车是机械化操作,其速度和载重量都明显优于自行车。而且价位也是一般农户可以承受的,所以,好像在一夜之间村里的年轻人就人手一辆了,姑娘们结婚要彩礼,摩托车也是必不可少的。摩托车的风靡,带来了一个严重后果,由于村里的年轻人对机械知识所知甚少,交通管理部门对此也缺少严格的培训和管理,而在使用中,多数年轻人又一味地追求那种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和动感,于是,出现事故就不可避免了。该村在短短的几年中,有六人死于这样的车祸,都是年轻力壮风华正茂的小伙子。
无论是人力车、畜力车还是摩托车,总是能代表一个时代的。现在,在农村到处都停放着大吨位自卸车,也经常有小轿车来往,可以感觉到工业化和现代化的步伐很快,气息浓厚。相反的,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我们却还可以看见一些装烂货的小平车,那都是农村人来城市淘金的工具,多数用来捡拾破烂或收购旧家具。想淘金不过是一种愿望而已,能够淘到一日三餐大概是可以的。生产工具与生产能力相匹配,就如同过去的农村,无论怎样辛苦劳作,也不过是一个温饱而已,甚至还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