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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雪国

[日本]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1899—1972)是日本现代著名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他自幼便陆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孤儿的遭遇与情感对他日后的生活和创作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917年以后,他先后就读于东京第一高等学校和东京大学。1924年大学毕业后成为专业作家,还参加创办了文艺杂志《文学时代》,宣传“新的感觉”以及“新的表现”等文学主张,因而被称为新感觉派。

川端一生创作了200余篇小说,以中、短篇为主。此外还写了许多散文、随笔、讲演、诗歌等。他的创作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为界,在内容上和思想倾向上都经历了复杂的演变过程。他的战前作品大多描写他的孤儿情感与失恋痛苦,也描写下层社会妇女的不幸遭遇及其对艺术、爱情的追求。较重要的作品包括《招魂节一景》(1921)、《致父母的信》(1923)、《十六岁的日记》(1925)、《伊豆舞女》(1926)、《温泉旅馆》(1929—1930)以及《禽兽》等。战时他对战争、政治都不感兴趣,仍然创作以下层妇女的生活和命运为主题的作品,《雪国》(1935—1947)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战后,他一方面创作表现普通人的生活与情感的作品,如《舞姬》(1951)、《名人》(1954)和《古都》(1962)等,另一方面创作了一批以色情享受、变态性爱为题材的作品,如《千鹤》(1952)、《山之声》(1954)、《睡美人》(1962)以及《一只胳膊》(1964)等,反映出他内心进一步滋长的虚无与悲哀情绪。

1968年川端康成以《雪国》、《千鹤》和《古都》三部作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1972年4月16日在工作室用煤气自杀身亡。

作品梗概

生活悠闲空虚的岛村坐在东京开往雪国的火车上,思念着雪国的驹子。在火车上,他与叶子、行男邂逅。车外暮色降临,车内灯光明亮。叶子冷艳的面容映在车窗上,与日暮野景重叠起来,令岛村感到无法形容的美,心灵为之震颤。他们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

岛村来到旅馆后看到驹子,发现她还是当了艺妓。岛村走后连信也没写过,但一见面,驹子的整个身心就又依恋着他。

岛村第一次来到雪国是新绿滴翠的季节。他爬山回来,女佣给他领来了艺妓驹子。驹子出奇地洁净。她坦直地说起自己的身世:生在雪国,在东京当女侍陪酒时,被人赎出身来,本想做舞蹈师傅谋生,但不久那个男人就死了。

第二天下午,姑娘到岛村房里来,岛村要她帮着找一个艺妓,她拒绝了。岛村表示他是想和她清清白白地做朋友,驹子跟他亲近起来。晚上,驹子酒醉后闯进岛村的房间并留了下来。

岛村第二次来到雪国。驹子说自己经常记日记、做读书笔记,岛村却说这是徒劳。清晨,驹子面对镜子梳妆,雪色在镜子上闪着白光,雪色上又反映出驹子的绯红面颊。岛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洁净和美。

下午岛村散步时,驹子不顾窘迫,当着几个艺妓的面追上他,带他到自己的住处。她说起师傅的儿子行男患的是肠结核,是从东京回到温泉村等死的。这时响起了叶子那清澈悠扬、美得不胜悲凉的声音。岛村想起了昨夜的印象,觉得美不可言。

盲人女按摩师告诉岛村,驹子为挣钱给师傅的儿子行男治病才当了艺妓。岛村想到驹子是少爷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少爷又不久于人世,脑海里又浮现出“徒劳”二字。

晚上,来旅馆陪酒的驹子又来到岛村的房间,并一直留在那里。岛村听着她技艺娴熟的三弦演奏,认为她这种生活作为也是虚无的徒劳。

岛村离开雪国那天,驹子到车站送行。叶子跑来说行男病危,驹子以送客为由不肯回去。岛村劝他,她说不愿看着一个人死掉。这话既像冷酷无情,又像充满炽烈的爱。岛村迷惑不解。

岛村第三次来到雪国时正是蛾子产卵、萱草茂盛的秋季。驹子不愿谈行男的死,反而讲送别的难过;又抱怨岛村失约,为等他观看驱鸟节,她连师傅生病都没有服侍。岛村得知驹子和一个男人的关系已断断续续维持了五年,但始终讨厌那人。她甚至想放荡一次,好跟他一刀两断。

旅馆开始接待参观枫叶的客人。叶子也来帮忙。岛村一想到叶子在这里,叫驹子时就有了顾忌。他觉得叶子仿佛能洞察一切,同时又为她吸引。驹子担心自己的名声,但仍常常不期而至。

叶子请岛村把自己带到东京去,又请他好好对待驹子。一天晚上,驹子突然问岛村,他是不是想要叶子。岛村试图转移话题,却引起驹子心中难以抑遏的悲哀。

冬季临近时,岛村终于决定回东京了。临行前,村里的茧仓失火,叶子死了。那一刹那,仿佛照彻了他与驹子共度的岁月,惨痛和悲哀正存乎其间。

作品节选

……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赫然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姑娘从对面的座位上起身走来,放下岛村面前的车窗。顿时卷进一股冰雪的寒气。姑娘探身窗外,朝远处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灯,慢腾腾地踏雪走来。围巾连鼻子都包住了。帽子的皮护耳垂在两边。

岛村眺望窗外,心想:竟这么冷了么?只见疏疏落落的几间木板房,像是铁路员工的宿舍,瑟缩在山脚下。不等火车开到那里,雪色就给黑暗吞没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

“哦,是叶子姑娘呀!回家吗?天儿又冷起来啦。”

“听说我弟弟这次派到这儿来工作,承您照顾啦。”

“这种地方,恐怕耽不了多久,就会闷得慌了。年纪轻轻的,也怪可怜的。”

“他还完全是个孩子,请您多加指点,拜托您了。”

“好说好说,他干活很卖力。这往后就要忙起来了。去年雪可大哩,常常闹雪崩,火车进退不得,村里送茶送饭的也忙得很呢。”

“站长先生,看您穿得真厚实呀。弟弟来信说,他连背心还都没穿呢。”

“我穿了四件衣服。那些年轻后生,一冷便光是喝酒。现在着了凉,一个个横七竖八全躺在那儿了。”

站长朝宿舍方向扬了扬手上的灯。

“我弟弟他也喝酒么?”

“他倒不。”

“您这就回去?”

“我受了点伤,要去看医生。”

“噢,这可真是的。”

站长的和服上罩着外套,似乎想赶紧结束站在雪地里的对话,转过身子说:

“那么,路上多保重吧。”

“站长先生,我弟弟这会儿没出来么?”叶子的目光向雪地上搜寻着。

“站长先生。我弟弟就请您多照应,一切拜托了。”

她的声音,美得几近悲凉。那么激扬清越,仿佛雪夜里会传来回声似的。

火车开动了,她仍旧没从窗口缩回身子。等火车渐渐赶上在轨道旁行走的站长时,她喊道:

“站长先生,请转告我弟弟,叫他下次休息时,回家一趟。”

“好吧——”站长高声答应着。

叶子关上窗子,双手捂着冻红的脸颊。

这些县境上的山,经常备有三辆扫雪车,以供下雪天之用。隧道的南北两端,已架好雪崩警报电线,还配备了五千人次的清雪民夫,再加上二千人次的青年消防员,随时可以出动。

岛村听说这位名叫叶子姑娘的弟弟打冬天起,便在这行将被大雪掩埋的信号所干活后,对她就越发感兴趣了。

然而,称她“姑娘”,不过是岛村自己忖度罢了。同行的那个男子是她什么人,岛村自然无从知道。两人的举止虽然形同夫妻,但是,男的显然是个病人。同生病的人相处,男女间的拘谨便易于消除,照料得越是周到,看着便越像夫妻。事实上,一个女人照顾比自己年长的男子,俨然一副小母亲的样子,别人看着不免会把他们当成夫妻。

岛村只是就她本人而论,凭她外表上给人的印象,便擅自认为她是姑娘而已。或许是因为自己用异样的目光观察得太久,结果把自己的伤感也掺杂了进去。

三个小时之前,岛村为了解闷,端详着左手的食指,摆弄来摆弄去。结果,从这只手指上,竟能活灵活现感知即将前去相会的那个女人。他越是想回忆得清楚些,便越是无从捉摸,反更觉得模糊不清了。在依稀的记忆中,恍如只有这个指头还残留对女人的触感,此刻好似仍有那么一丝湿润,把自己带向那个遥远的女人身边。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时时把手指凑近鼻子闻闻。无意之中,这个指头在玻璃窗上画了一条线,上面分明照见女人的一只眼睛,他惊讶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因为他魂牵梦萦正想着远方。等他定神一看,不是别的,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姑娘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窗外,天色垂暮;车中,灯光明亮。窗上玻璃便成了一面镜子。但是暖气的温度使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手指没有擦拭之前,便不成其为镜子。

单单映出星眸一点,反而显得格外迷人。岛村把脸靠近车窗,赶紧摆出一副旅愁模样,装作要看薄暮景色,用手掌抹着玻璃。

姑娘上身微微前倾,聚精会神地守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从她肩膀使劲的样子,带点严肃、眨也不眨的目光,都显出她的认真来。男人的头靠窗枕着,蜷着腿,放在姑娘身旁。这是三等车厢。他和岛村不是并排,而是在对面一排的另一侧。男人侧卧着,窗玻璃只照到他耳朵那里。

姑娘恰好坐在岛村的斜对面,本来劈面便瞧得见,但是他俩刚上车时,岛村看见姑娘那种冷艳的美,暗自吃了一惊,不由得低头垂目;蓦地瞥见那男人一只青黄的手,紧紧攥着姑娘的手,岛村便觉得不好再去多看。

映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目光只及姑娘的胸部,神情安详而宁静。虽然身疲力弱,但疲弱之中自是流露出一种怡然的情致。他把围巾垫在脑下,再绕到鼻子下面,遮住嘴巴,接着向上包住脸颊,好像一个面罩似的。围巾的一头不时落下来,盖住鼻子。不等他以目示意,姑娘便温存地给他掖好。两人无心地一遍遍重复,岛村一旁看着都替他们不耐烦。还有,裹着男人两脚的下摆,也不时松开掉了下来。姑娘会随即发现,重新给他裹好。这些都显得很自然,此情此景,使人觉得他俩似乎忘却了距离,仿佛要到什么地角天涯去似的。这凄凉的情景,岛村看着倒也不觉得酸楚,宛如在迷梦中看西洋镜似的。这或许因为所看到的景象,是从奇妙的玻璃上映现出来的缘故。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就是说,镜面的映像同镜底的景物,恰似电影上的叠印一般,不断地变换。出场人物与背景之间毫无关联。人物是透明的幻影,背景则是朦胧逝去的日暮野景,两者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不似人间的象征世界。尤其是姑娘的脸庞上,叠现出寒山灯火的一刹那顷,真是美得无可形容,岛村的心灵都为之震颤。

远山的天空还残留一抹淡淡的晚霞。隔窗眺望,远处的风物依旧轮廓分明。只是色调已经消失殆尽。车过之处,原是一带平淡无趣的寒山,越发显得平淡无趣了。正因为没有什么尚堪寓目的东西,不知怎的,茫然中反倒激起他感情的巨大波澜。无疑是因为姑娘的面庞浮现在其中的缘故。映出她身姿的那方镜面,虽然挡住了窗外的景物,可是在她轮廓周围,接连不断地闪过黄昏的景色。所以姑娘的面影好似透明一般。那果真是透明的么?其实是一种错觉,不停地从她脸背后疾逝的垂暮景色,仿佛是从前面飞掠过去,快得令人无从辨认。

车厢里灯光昏暗,窗玻璃自然不及镜子明亮,因为没有反射的缘故。所以,岛村看着看着,便渐渐忘却玻璃之存在,竟以为姑娘是浮现在流动的暮景之中。

这时,在她脸盘的位置上,亮起一星灯火。镜里的映像亮得不足以盖过窗外这星灯火;窗外的灯火也暗得抹煞不了镜中的映像。灯火从她脸上闪烁而过,却没能将她的面孔照亮。那是远远的一点寒光,在她小小的眸子周围若明若暗的闪亮。当姑娘的星眸同灯火重合叠印的一刹那顷,她的眼珠儿便像美丽撩人的萤火虫,飞舞在向晚的波浪之间。

叶子当然不会知道,自己给别人这么打量。她的心思全放在病人身上。即便转过头来朝着岛村,也不可能望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恐怕更不会去留意一个眺望窗外的男人了。

岛村暗中盯着叶子看了好一会儿,忘了自己的失礼,想必是镜子的暮景有股超乎现实的力量,把他给吸引住了。

所以,她刚才喊住站长,真挚的情义盎然有余,也许岛村那时早就出于好奇,对她发生了兴趣。

车过信号所后,窗外一片漆黑。移动的风景一旦隐没,镜子的魅力也随即消失。尽管叶子那姣好的面庞依然映在窗上,举止仍旧那么温婉,岛村却在她身上发现一种凛然的冷漠,哪怕镜子模糊起来也懒得去擦了。

然而,事隔半小时之后,出乎意料的是,叶子他们竟和岛村在同一个站下车,他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跟自己有点关系的事似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但是,一接触到月台上凛冽的寒气,对方才火车上自己的失礼行为,顿时感到羞愧起来,便头也不回地绕过火车头径自走了。

男人把手搭在叶子肩上,正要走下轨道,这边的站务员急忙举手制止。

不一会儿,从黑暗处驶来长长一列货车,将两人的身影遮住了。

……

雪中绩麻,雪中纺织,雪水漂洗,雪上晾晒。从绩麻到织布,都在雪中完成。所以古书上写道:有雪才有绉布,雪为绉布之母。

在漫长的雪季,织这种麻绉是农妇村姑的手工艺。岛村在估衣铺里搜求过这种雪国产的麻绉,用来做夏服穿。因舞蹈方面的关系,他认识经营古典戏装的旧货店,甚至托他们,但凡有什么好货色,便留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麻绉,有时也做成贴身的单衣。

据说,从前每逢拆下挡雪帘子,到了冰雪解冻的春天,便是麻绉上市的季节。收购麻绉的商贾,从东京、大阪和京都远道而来,甚至有固定的常住旅店。姑娘们辛苦半年,精心织的麻绉,也为的是赶这个一年中的头一个集市。远村近郭的男男女女都云集到此,耍把戏的,卖东西的,摊头鳞次栉比,就跟城里庙会一般热闹。绉布上拴着纸签,写着织布人的姓名、住处,按着布的成色定为一等二等。这也成了挑选媳妇的标准。得从小学起,若非十五六至二十四五的年轻姑娘,是绝对织不出好绉布来的。年纪一大,织出来的绉布就缺少光泽。姑娘们要想成为数一数二的织布能手,势必得下番苦功,磨炼自己的手艺不可。每年旧历十月开始绩麻,到第二年二月中晾完。隆冬雪天,别无杂事,才能专心致志于这门手艺。产品中,自是凝聚了织女的一番心血。

岛村穿的麻绉中,说不定就有明治初年,甚至更早的江户末年的姑娘织的料子呢。

直到现在,岛村还把自己的麻绉拿出去“晾雪”。把不知从前是什么人穿过的旧衣服,每年送到产地去晾,固然是件麻烦事,但是想到姑娘们当年在大雪天里,那么兢兢业业,便不由得想要送到织女所在地去好好晾晾。白麻,晾在深厚的雪地上,映着朝阳,染上一层红色,浑然分不出是雪,还是布。每当想起这一情景,夏天的污秽便好像已涤荡无遗,自己的身体也像晾晒一遍,觉得那么舒适。不过,晾晒之类都由东京的估衣店代办,至于古代晾法,究竟有没有传下来,岛村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晾麻店是自古就有的。织女很少自织自晾的,大抵都送到晾麻店去。白绉布是先织后晾,而带色的,则在纺成麻纱之后,便先期晾在绷架上。白绉布是直接铺在雪地上晾,从旧历正月晾到二月。所以,据说有时就把盖着积雪的田地当成晾麻的场所。

无论是布还是纱,都要在灰水里浸上一夜,第二天早晨用清水漂过几道,绞干再晾。如是者,反复几天。待到白绉晾晒接近完工时,遇到一轮朝日照在上面,红彤彤的景色,蔚为壮观,无可形容。难怪古人在书上写道:希望南国庶众,也能一饱眼福。而晾事一了,便预示着雪国之春即将来临。

绉布的产地离这个温泉村很近。就在山峡渐渐开阔,河川下游的平原上,从岛村的房间似也隐约可见。从前有绉布市集的村镇,现在都修了火车站,成了有名的机织工业区了。

但是,无论穿麻绉的盛夏,抑或织麻绉的寒冬,岛村都没有来过这个温泉村,所以也就无从和驹子提起麻绉的事。而且,他也不是专门探求古代民间工艺遗迹的那种人。

然而,在澡塘里听见叶子的歌声,岛村忽然想到,倘如这姑娘生在古时,在纺车和织机旁准是也这么唱歌的。叶子的歌声,富于那种古朴的情调。

麻纱比毛发还细,如果不借助天然冰雪来回潮一下,便更难处理,据说在阴冷季节最为合适。古人说,数九寒天织的布,三伏天穿着最为凉爽,这乃是阴阳和合,自然之道。即便是缠着岛村不放的驹子,身上似乎也有着某种凉意。因此,她热情奔放之时,岛村便格外怜惜。

但是,这种情爱,远不如一匹麻绉那么实在,麻绉还能以确切的形式保存下来。在工艺品中,穿着用的布匹寿命最短,但只要保存得好,即便是五十年前的麻绉,都不褪色,仍旧可穿。然而,人的情爱竟不及麻绉来得持久。岛村茫茫然想到此处,脑海里蓦地出现驹子日后给人生儿育女,做了母亲的模样。他倏然惊觉,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心里想,可能是太累了。

他这次逗留这么久,好像把妻儿家小都给忘记了。倒也不是因为难舍难分,只是盼望驹子时时前来相会,已经成了习惯。驹子越是这样苦苦追求,岛村越是责备自己,难道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了么?也就是说,明知自己寂寞,却又不思摆脱。驹子闯入自己的心灵,岛村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的一切,岛村都能理解,而岛村的一切,驹子似乎毫无所知。驹子撞上一堵虚无的墙壁,那回声,岛村听来,如同雪花纷纷落在自己的心坎上。岛村毕竟不可能由着自己的性儿,永远这样下去。

……

火大概是在摆放映机的房门口烧起来的。茧仓的半边屋顶和墙壁已经烧掉,柱子和房梁还竖在那里冒烟。除了木板顶、板墙和地板之外,茧仓里空空的,所以里面的烟并不怎么大。屋顶上浇了很多水,看样子烧不起来了,但火还在蔓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会冒出火苗来。三台抽水机赶忙去浇,于是忽地一下,火星四溅,冒出一股浓烟。

火星溅落在银河里,岛村好像又给轻轻托上银河似的。黑烟冲向银河,而银河则飞流直下。水龙没有对准屋顶,喷出的水柱晃来晃去,变成一股白蒙蒙的烟雾,宛如映着银河的光芒。

驹子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这时握住岛村的手。岛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没有做声。驹子神情专一,两颊绯红,只管望着火。火光起伏,在她脸上摇曳。一阵激情顿时涌上岛村的心头。驹子的发髻松了,伸着脖子。岛村倏地想伸过手去,但是指尖簌簌颤抖。他的手发热,驹子的手更烫。不知怎的,岛村感到别离已经迫在眼前了。

房门口的柱子还是别的什么火又烧了起来。水龙一齐喷射过去,屋脊和横梁嘶嘶冒着热气,随即倾坍下来。

突然,围看的人群“嗳呀”一声,倒抽一口冷气,只见一个女人落了下来。

茧仓兼作戏园,二楼尽管徒具形式,却也设有座位。虽然说是二层,其实很低,从楼上掉到地上,照理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但时间长得好像足以让人看清掉下来的姿势。也许那样子很怪,跟木偶似的。所以,一眼看过去便知道,她已经不省人事了。掉在地上没有声音。地上是一汪水,所以,也没有扬起尘土。人正落在新蔓延的火苗和余烬复燃的死火之间。

一条水龙对着余烬的火苗,喷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就在水柱前面,忽然现出一个女人的身体,便那么落了下来。她在空中是平躺着的,岛村顿时怔住了,但猝然之间,并没有感到危险和恐怖。简直像非现实世界里的幻影。僵直的身体从空中落下来,显得很柔软,但那姿势,如同木偶一样没有挣扎,没有生命,无拘无束的,似乎生死均已停滞。要说岛村闪过什么念头,便是担心女人平躺着的身体,会不会头朝下,或腰腿弯起来。看着像会这样,结果还是平着掉了下来。

“啊——!”

驹子划然尖叫一声,捂上眼睛。岛村的眼睛则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

掉下来的是叶子。岛村是在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人群的惊呼和驹子的尖叫,实际上好像发生在同一瞬间。叶子的小腿在地上痉挛,也在那一瞬间。

驹子的尖叫,直刺岛村的心。看着叶子的小腿痉挛,岛村的脚尖也都跟着发凉,抽搐起来。在这令人难耐的惨痛和悲哀的打击下,他感到心头狂跳。

叶子的痉挛微乎其微,简直觉察不出来,而且马上便停住了。

在叶子痉挛之前,岛村先已看见她的脸庞和红色箭条花纹的衣服。叶子是仰面掉下来的。衣服的下摆一直翻到一条腿的膝盖上面。碰到地上,也只有小腿痉挛了一下,整个人仍是神志不清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岛村压根儿没想到死上去,只感到叶子的内在生命在变形,正处于一个转折。

叶子掉下来的二楼看台上,接连又倒下两三根木头。在叶子的脸部上面燃烧起来。叶子闭上了那顾盼撩人的眼睛。翘着下巴,仰着脖子。火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闪过。

岛村蓦地想起几年前,到这个温泉村与驹子来相会的途中,在火车上看到叶子的脸在窗上映着寒山灯火的情景,心头不禁又震颤起来。一刹那顷,仿佛照彻了他与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那令人难耐的惨痛和悲哀,也正存乎其间。

驹子从岛村身旁冲了过去。这一举动和她划然惊叫,捂上眼睛,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也正是人群“嗳呀”一声,倒抽一口冷气的时刻。

烧得黑糊糊的灰烬浇了水,七零八落地掉了满地。驹子托着艺妓的长下摆,磕磕绊绊地跑了过去。她把叶子抱在胸前,想往回去,脸上现出用劲的样子。而叶子垂着头,脸上像即将临终时那样漠然,毫无表情。驹子如同抱着她的祭品或是对她的惩戒。

人墙开始溃散,你一言我一语的,拥上去围住她俩。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见驹子的叫声。

“这孩子,疯了,她疯了!”

驹子发狂似的叫着,岛村想走近她。但被那些要从驹子手中接过叶子的男人家,挤得东倒西歪的。当他挺身站住脚跟时,抬眼一望,银河仿佛哗地一声,向岛村的心头倾泻下来。

(选自高慧勤译:《雪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作品赏析

《雪国》是川端康成的一部中篇小说。川端从1934年底在雪国的汤泽温泉动笔,陆续以不同的标题在不同刊物上发表,到1948年出版单行本,前后共用了15年。

《雪国》描写的是东京的舞蹈艺术研究家岛村三次到雪国去,和当地的一名艺妓驹子由邂逅而爱恋的生活经历,以及他同时被少女叶子所吸引,对她流露出倾慕之情的情感历程。作品通过岛村的视角和意识观照驹子和叶子的形象和性格,既展示出以岛村为代表的日本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典型心态,又描绘出下层妇女,特别是舞姬、艺妓、女侍者、女艺人的悲惨命运。

岛村是靠祖产过活的人。他生活阔绰,悠闲自在,对一切都玩世不恭,对人生持虚无态度,认为一切都是徒劳。即使面对痴情的驹子,也是以冷漠的眼光和心情去追逐她的肉体,同时又不满足地渴望女人的情感。尽管川端极力否认岛村就是自己,但这个人物身上处处流露着川端的思想、情绪、经历和情感。作家通过岛村表现出20世纪30年代日本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一种心态。

另一方面,小说也刻画了以驹子和叶子为代表的日本下层妇女的形象。驹子的形象塑造得现实而饱满,叶子的形象则勾画得朦胧而虚幻;小说多次细致入微地描绘了驹子的艳丽容貌,突出她的“洁净”之美,也多次形容叶子的声音“美得不胜悲凉”,暗示了她的空灵之美。尽管两个女性分别代表了川端的两种截然不同的女性理想,但她们对爱情、生活的追求和向往是相同的,命运的结局也是相同的。驹子为生活所迫,做了一名艺妓,但并不甘愿沦落风尘。她坚持记日记、做读书笔记、刻苦练习三弦,对爱情执著热烈;而叶子先是把纯真的感情投入到行将死亡的行男身上,行男死后天天到坟上去寄托自己的情思,又毫无目的地想到东京去闯荡一番,最后却在火灾中使生命获得一个结局。两个热情少女的毁灭过程通过岛村的冷漠眼光逐步演示出来,这种强烈的反差使《雪国》具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川端始终以一种淡泊、忧郁、敏感而细腻的笔法讲述这个雪国故事,从中传达出川端的美学追求和艺术探索。也正因为如此,《雪国》才成为日本现代文学的代表作品,更成为日本古典美学传统的现代体现和延伸。

川端对日本的传统美做过许多论述和思考。他认为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朝文化是日本美的源流;从和歌集《古今集》到《源氏物语》、《枕草子》等作品构成了日本的美学传统。这种美学传统表现为对春夏秋冬自然景物的关切,也表现为对超然物外、澄明寂静心态的追求,还表现为或者幽玄妖艳,或者空灵虚幻的美学情趣。川端自己宣称“决心要成为日本式的作家,希望能继承日本的美学传统”,要努力表现日本的传统美。

在《雪国》中,川端对日本传统美的追求就体现在对季节、景物、女性的描写上。他常常在季节变化交替当中描绘多姿多彩的自然景物;又在感伤、悲哀的情绪下展开故事的情节。自然景物之美与个体意识之悲既相互并行,又完美融合,为作品确立了既美且悲的美学基调。例如作品写新绿滴翠的登山季节岛村与驹子的邂逅,表现出生活的美丽;写冰天雪地的严冬季节里岛村与驹子的重逢以及对叶子的渴求,表现出人生的徒劳与悲哀。作品还有意描写了岛村观赏雪中绩麻,却从中看出“人的情爱竟不及麻绉来得持久”……所有这些都显现出川端对自然、人生、爱情与美的深切感受与体味。

在艺术追求上,川端既受日本古典文学的熏陶,又受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探索东西结合的表现手法,即“新感觉派”的艺术手法。这种手法强调感觉至上,甚至宇宙万物都在个人直觉的掌握之中;以直觉观察事物,使客观事物渗透了主观的精神,成为“主观的扩大”。川端运用自由联想、意识流动、瞬间感受等表现手法,捕捉客观事物给人物主体留下的瞬间意象或感觉。《雪国》就是运用这一表现手法的典范之作。特别是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最为人称道。例如开头一段没有具体描绘叶子的美貌,而是在暮色苍茫的雪景中、在列车运行的过程中、在岛村的主观意识中、在映在车窗玻璃的影像中,映照出叶子的冷艳、空灵和神秘之美。可见,这种表现手法适合表现作家的审美情趣,二者相得益彰,为作品平添了无尽的韵味。

《雪国》的篇幅虽然不很长,但充分体现了川端文学创作的独特风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全盘美国化的过程中,川端先生通过自己的作品,以稳健的笔调发出呼声:为了新日本,应当保存古代日本的美与民族的个性”。同时,他“以敏锐的感受、高超的叙事技巧,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安德斯·奥斯特林语)。川端康成的作品在建设日本现代文化传统方面、在塑造日本现代民族性格方面都产生了悠远而潜在的影响。

(周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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