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辉经不住殷勤的相劝多了几杯烧酒,顿时觉得身上热乎乎的,脸上也变了颜色,也不免多说了几句慷慨激扬的话语。
“不,不能再喝了。”当酒碗段在了他的面前的时候,主人全家望着他,他摇头这样说。绯红的脸上露出了抱歉的神色,微微一笑,很是腼腆的样子。
“不要讲礼节啊,都没有外人。”
说这话的是投资商的老板,以为早上穿戴起棉袄和栽绒帽儿的小老头。其实,在李家山首户江路生的饭桌上。老板和新来乍到的李家辉一样,都是外人,只不过他是常在江宗出入的“食客”,遇上这种情形,就俨然以人的身份说话、劝酒了。而江路生本人呢,在这种场合则宁愿如此。他不多说,只用点头微笑来表示自己完全同意老板的意见。
李家辉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能不端起酒碗来,用嘴唇轻轻接触了一下。
不行! 老板立即抗议, 当真是斯文人么?哈哈哈……今晚这一顿。是为你接风呵!该你唱主角呢!……来!年轻人。重新来过!
不要客气嘛! 江路生的犬女儿,声音象个男人,两眼盯!李家辉。这是个粗眉毛、黑红脸、十分壮实的女子,她劝酒就像下命令。
李家辉再次端起酒碗,真的大大地喝了一口,才脱了手。
然而,很快地,这只酒碗又转完一圈,被默默含笑的主。人长得满满的,又传递到李家辉面前来了。
这这这,真的不能喝了。
“ 笑话,小伙子,这点儿算什么!喝哟!喝醉了睡觉去!刀老板吼道。他本人从来都是放开喉咙喝的,江家这几年有的是烧酒。
家辉怔怔地望着面前白色的液体。悬挂在灶屋与堂屋之间的门楣下的电灯泡发出昏黄的光,黑的屋顶,黑的泥墙,使灯光显得更加的暗淡。碗里的酒似乎浮着一层薄薄的油星。
他不习惯这剃,“转圈圈”喝酒的方式,男女老幼轮流着把嘴对着一 只碗,连那个只有十来岁的江家小儿子也这样喝,嘴皮上停留着两条深鼻涕,家辉看着恶心。他不明白,既然江家十分富有,为什么不买几个象样的酒杯? 而且,那灯泡是十五瓦的,偏又一灯照两屋……他客客自气地把酒碗移到右边 老板的面前,并说:
“我本来不会喝的,头都昏了。”
老板立即将酒碗推回来。“你不会喝?我是不相信的!安心给老江节省么?哈哈哈……老江是当着郑主任的面保证了的。两顿干,一顿稀,晚上有烧酒,三天一个牙祭,工资还花外呢!你怕什么呀?喝哟!……
呃,人家不喝就算了嘛!各有各的量,哪兴硬逼着喝呢!一说话的是江家二姑娘,她和粗壮结实的姐姐坐一方,显得单薄、瘦小。
家辉心中暗暗感激这位“二小姐”救驾,便顺势将酒碗再次移到老板面前。
江路生说话了。“好吧,那就吃菜吧,一边吃,一边说话。一他依然笑着。这个五十岁、声音十分洪亮、身材相当魁梧的汉子,却是一副好好先生模样。他已经喝了不少,倒象滴酒未沾似的。这不能就因为不能喝酒而放过他的了。咱想一个惩罚措施好了。
“嘿,各人有个量,是勉强不得的。”江路生说, 幺娃子,喊你娘给……学生楷模添饭。”
李家辉如释重负般地抬起头来瞥了江路生一眼,他被主人称为“学生楷模”,虽然有点不伦不类,但心里却是高兴的。他想:“这个远近闻名的江蛮子,听这绰号,怪吓人的,看来还是挺和善嘛……
幺娃子并没有离开饭桌,他被桌子中央那一盆酸菜烧鱼吸引住了。倒是两个姑娘一齐站起来。大姑娘抢了先,瞪噔噔”地跑进灶房,返回来 时,把一大碗冒了尖的白米干饭放在李家辉面前。这碗饭,和她本人一样结实。 太多啦 ……李家辉对着这碗饭不好意思地说。
不多呵,这点点都不能吃么? 大姑娘不以为然地在自己位子上坐下。她不相信 ,一个不能吃几碗老干饭的人,能有力气干活路。
二姑娘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空碗送到李家辉面前,家辉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忙拨出一些到那只空碗里。
吃菜哇!一江路生把一大块鱼夹过来。家辉应接不暇, 队 长又将几块回锅肉夹进他的碗中。
江家的女主人身材矮小、动作麻利。她一直在灶屋里忙着,把各种拿手炒菜往晚餐桌上频频送来口这时她上了 最后一碗醋溜白菜之后,就挨着丈夫身旁坐下,举起筷子。特意向李家辉打招呼。随便吃,没得啥子莱。莫见笑呵,你们坝上的人吃不惯这种粗粮主菜的……
李家辉再次感激地点点头。无论如何,这一顿充溢着家庭气氛的晚餐,还是暖人心胸的。在他的记忆里,仿佛也有过同样的情景,不过,已是很遥远了,遥远得无从搜寻。母亲在六十年代初那场灾荒中没有能够熬过来,父亲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小领导时,却在早期运动中,因为一桩说 不清楚的口男女关系一罪,含冤自缢。童年是不大懂得悲哀的,更何况那以后的日月过得并不如意……
家辉不是一个“多愁”的种子,却偏是个“善感”的青年从小缺少亲人的爱抚,使他天性里天真热情的一面未能: 到鼹露的机会,久之,就被一层冷漠!均外壳包围住了。有太多的幻想,他太敏感。
他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却用整个的感情去感受生活。而那一层冷漠的外壳原本相当脆弱经 不住生活中的“暖流”的冲击,哪怕是人世间那种常的人们并不在意的客套话,也会被他视为一一种非常的礼遇到了不起的情谊,使他内心里感激不尽,并因此而生出许多的幻象。幻象多是美好的,当然,也是不现实的……
晚餐桌上暖融融的气氛,使他对这个和谐的家庭,以及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未来处境,生了几多希望。他在今天从公社郑主任的办公室出发跟在 江路生身后,来到这高高的荒僻的尤家山时,一路上心里充塞着的那种屈辱感,在一顿晚饭的进行中间,渐渐地消融了,他想: 来到江家实际情形也许并不是那样的好,甚至可以说,将是相当不错的。这种如释重负的快慰感,一直维持到饭后闲谈完毕,被领到一间黑黝黝、充满强烈烟草味的屋子里就寝时为止。
这间屋子在堂屋的左侧,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泡悬在高高的房梁上,电压不足,灯光昏黄暗淡,看不清屋里的陈设,只感觉出那些粗笨结实的家具:木箱、扁桶、立柜,还有备用的生产工具:新箕、新粪桶、新鸳篼等等,把屋子塞的,梁上还挂着许多新的麻绳、扫帚、胶皮管、徂铁丝。
顺着门边的土墙,有一张小床是专门为他安放的,铺着厚厚的稻草和篾席,他自己带来的铺盖卷儿巳被主人打开了,整齐地叠在床上,新添了一个装着谷壳的圆筒形枕头,上面覆着一块新式的花毛巾权当枕巾,一切都是干净、清爽的,铺床自稻草显然是刚从田埂上收回来的,散发着稻谷的清香,使人想起刚刚过去的丰收的秋天,以及高远的蓝天下繁忙的收剖和此起彼伏的挞谷的声音。
如果没有这满屋的烟草和才头、胶皮、尘土、人尿混和着的刺鼻的复杂的气味,那么,躺在松软的新铺的稻草床上,李家辉一定还会默默地展开想象的翅膀,把晚餐桌上获得的好情绪铺陈开去,为他这种可以使当代任何一个高中毕业的青年都感到委屈和尴尬的处境,装点许多美妙的幻象。可惜!难闻的气味和接下来得事实,很快使他的好情绪难以为继。
他躺在床上。他有翻翻书再入睡的习惯。他随身带了一些书来,除了有关农业、土壤和果树栽培方面的书籍,还有好几本厚小说和日杂志。
然而,昏黄如豆的电灯挂得太高,无论如何是看不清文字的。这还罢了,刚刚躺下来,就听见高大的立柜后面的角落里,发出一阵苍老的咳嗽,接着是床板的咿呀声,趿鞋声,撒尿声。大约是,尿桶放在床头吧?他恼怒地想。叫他吃惊的是,那里还有一张床,还有一个人,那人似乎相当老迈了。那是谁呢?饭桌上没有看见过的这位龙钟老人,又是这个家庭的什么成员呢?
他立即就想起来了。黄昏时分,当他跟着江路生走拢尤家山,来到江家的时候,他的确是看见过一位老人的。那老人坐在门前院坝里一张竹椅上,一片夕阳逗留在院坝的一角,恰好笼罩着年迈的老者,橙色的光照里,老火先是深添地低垂着硕大的脑袋(缠着青布头帕,使脑袋显得更为硕大),双手抱着一根竹杖,仿佛是在沉思,在他的脚边,有一条肥壮的黑狗安详地俯卧着,也好象正在和老人一同思索,院坝里安静极了。
听见脚步声时,老人首先抬起头,接着是黑狗跃身而起,警觉地注视着江路生后面的陌生青年。老人的年岁是难以揣测的,满脸皱纹,带病色,那双眼睛已经没有光泽,仿佛是个瞎子。在这秋天尚还明丽的夕照之中,老人身穿过冬的青布长棉袍,看上去异常的老迈。江路生并没有把李家辉介绍给这位老人,也没有向李家辉介绍老人是谁。妇女们从屋里迎了出来,热情地招呼“学生楷模”,谁也不曾去注意老人,好象他并不存在似的。
而那位被遗忘了的老汉却把头偏过来,很倔强的样子,忿忿然盯着新到的客人……无从知道他是谁。“也许是老主人,”李家辉躺在床上想, 也许是江家供养的什么亲戚。人老了,被冷落也是常事……”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之后,便没有声息了。
“这老头儿今晚不会死在这间屋里吧? 李家辉不免又烦恼又恐惧。
而紧接着,只听见。啪”地一声轻响,屋梁上昏暗的电灯熄灭了。老汉没有忘记关灯。
李家辉试图闭上眼睛,但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了。他很快就忘记了这间“暗室”里还躺着一个被人冷落了的瞎老汉。他的思绪随着今天走来的路回溯转去,想起了自己的“家”、那间夹杂在一座竹林大院里的破屋。那间既破且空的屋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他早就想离开它,远走高飞了。
他恨左邻张家,张家的人霸道,常常把被罩、衣服晒在他的门口,在他的墙边堆放柴禾,肆无忌惮地!明显 忽视他的存在,他更怕右邻王家,王家有个待嫁的姑娘,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十分的骄傲,常说什么口如今的男子比女子差劲多了……没看见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连电影里那些小伙子都象尼姑一样!”她的父母爱她如掌上明珠,可就是找不上一个被姑娘认可的女婿,为此,他们就毫无理由地迁怒于李家辉,他们既看不起他的。
读书人"的潦倒相,又认为他决不可能做个好的庄稼人,而偏偏有一副颇不难看的身架子,叫他们很为耽心的是这,因此神经紧张到了病态的地步,常常用一种仇视的眼光看他,仿佛这位穷困的单身汉是个江洋大盗似的,随时都有可能使用一种什么“蒙汗药”之类的,将他们的宝贝独生女儿裹胁了去,逃之天夭。李家辉既怕看王家姑娘高傲的漂亮脸蛋,又怕看王家二老那种提防贼娃子一般的阴森的目光。
高中毕业回家两年多来,他没有一天不想着离开,即便找不到一个门路,出去工作,干一番事业,最少也得寻得一个机会,远走他乡、挣到一笔足以修房造屋、安家立业的钱。甚至要出国去外面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然而,那样的机会却总是没有到来。有时候,看着要到。
把一切希望寄托于那次改变终身命运的高 考,考试那几天,老郑丢下工作,跑到县城里,住在招待所,每天亲自为家辉备办饮食,为的是让他以充沛的 精力参加考试。然而,结果却不美妙。离录取线差十分,落榜了。
仅仅是“十分”这个渺小的数字,使一切的希望化为泡影,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丁!然而他想不 通。如果说因为 平常贪玩好耍而未能考上,还想得过。他是口日夜夜勤奋攻读、连星期天也没有回家休息的 苦学生呵!付出了那么多那么长的光阴,寄托了那么深那幺远的希望,而名落孙山,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然而,能怨谁呢?谁也不能怨。
郑大伯对他说,该做的都做了,最考上也算取得了一 次经验,来年再考吧!老郑通过一些关系,让家辉留校复读一年,第二次参加高考,结果依然是失望。羞惭呵羞惭。他回到家里,好多天,象丢了魂似的,像害了一场大病,长天大夜地睡觉。老郑心疼他,挖空心思要给他谋一个不需日 晒雨淋即可拿工资吃饭的位置;谁知这事儿越来越难,各部门精简机构,不再收纳临时人员,社办企业倒是兴旺过一阵子,可这两年也呈现出人满之患,民办教师队伍也难以再增添人员,更主要的是,老郑这个人 ,怎么说呢?缺少“灵活性”,在这种事儿上没法去“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