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季是这样,若像紫葡萄,可就大大相反。”国强听毕,更联想到另一个女同学,说出她的绰号。
翰清问紫葡萄是何许人?国强看天已晚,便要卖一个关子,推说情形太长,一时也说不完,改天会而再讲。翰清自不便栩强,唤来茶房,付清茶资。两人各自分散。
国强曾在南高新年游艺会场,道出紫葡萄来向汪璧开道玩笑,而且硬说是属于他的。汪璧虽然不承认,同时却和褚贞侯眉语目成,而那夜贞侯又穿着紫衣,司 见紫葡萄就是贞侯隶籍四川,和汪璧是亲同乡。四川土沃物丰,历年虽为军阀们所盘踞,可是四川的青年男女,大半都很开通,负蔓于京师的学生不在少数。贞侯的父亲是个屡次应举试而未获售的前清秀才,家中还有几十亩田产,民国以后,使绛志辱身,屈充一名老学究,教蒙童混饭吃。老学究头脑之败自不消说,学究夫人也是乡下婆,更其一无所知。
但他们所生的贞侯,偏偏和他们相反,自幼性情就非常活泼,八九岁时常同父亲馆中的蒙童混在一处。老学究夫妻膝下一男一女,对于这个聪颖的小女儿百般溺爱,学究一生的学问都传给她。所以她后来肄业于本省的女子中学时,国文的成绩总是考列优等。
她进洋学堂,学究虽不赞成,也不能禁她又能说善辩,学究有时反为女儿所屈,只好事事由她 鞫此她未免习于骄纵。中学毕业前一年,学究去世;哥哥除了种田外,知识还不及妹妹的几分之几,更无人敢管她。她便由骄纵而自由,由自由而浪漫。不过她之浪漫,一 半因天性好动,易为时代潮流所激荡,一半则系少女应有闹好几场,结果才索得两百元,气愤愤溯江东下,转道来京,考入南高。南高供给膳宿,于她自有莫杏的帮助。但她向来不知刻苦,两百元除去路费,所余百数十张。不到两月便妙手空空,莫名一文。家中的哥嫂非特没有钱,有钱恐怕也不寄给她。当学生自然要钱用,没有钱可怎么好。
在别人处此,也许认为穷困是人生最大的难关,但贞侯则不然。浪漫好交结的好处,至此才充分发挥出来。只要她有所表示,一般男同学羡慕她的颜色的,无不争先恐后供给她的费用,她有时且不愿收受而被拒绝者,反深以为憾。这是几千年来历史相传的公例,凡有聪明秀丽的女郎,总为多数男子所追逐,大家都以金钱和权威的力量来引诱她,威逼她,希图占据她的身体。
南高的男学生,当然不能饲外。初入南高的三位女性,姿貌自推贞侯为 第一,那鹅蛋形的面 庞,脂玉般的皮肤,细弯弯的眉毛,黑漆漆的眼睛,很能使人心醉。而她最初无论对谁,总是笑面相迎,不像李家辉,王珊珊装出铁面无情,凛然不可犯的样子,以此有些野心家更是乐与亲近。不过学生时代,权威尚谈不到,只好一方面培植特殊的感情,一方面拿金钱来应其需要;但所谓金钱,也很有限,充其量一、二十块,二,三十块献给她,能像她的同班李家辉一次献出五十块大洋,就算庸中之佼佼了。
其实,贞侯的性情倒很高傲,极不愿向人表示穷苦,当她所带的二百元用完以后,那时李家辉。汪壁和另外四。五个男同孥已经同她特别要好,她只是请他们代 象馆,预备半工半读。汪璧因为和她同乡的关系,首先做子中仅仔的二十块“袁头”私下借与她,她推让再三,方肯收用。随后一渐渐发觉他们对自己都有一种希冀,自己也想在他们中间选则一个美满的配偶,于是改变宗旨,他们既愿输将,自己落得 笑纳,没有钱便分别向他们借,不怕他们不乖乖地拿出,而她的学校生活才得继续维持下去。
李家辉是广州人,家庭的经济状况大概还不错,每月寄给他三十块钱的零舟费。南高学生,若不在外胡闹,每月三十块钱是用不完的,所以景闯第一次向贞侯纳税,就把其余诸子压倒。贞侯外表虽一视同仁,不分厚薄,内心已断定景阁是个有钱的子弟。
“川老鼠, 哪个不知道这个四川人特有的名称?的确,四川多数人好的方面,行动之敏捷像老鼠,少数人坏的方面,性情之刁狡更像老鼠。李丽梅觑还直率爽快;老汪尖嘴小耳,简直满脸老鼠相,浑身找不出一根好骨头,死讨人嫌!在南高男宿舍 字号里一间屋内,有个湖北老站在床前,向坐在床上构同伴,甩愤愤不平的语调来批评汪壁。
有理,有理!老汪真正不 脸!仗着是李丽梅的同乡,逢人便道李丽梅如何漂亮,如何行学问,如何性情温柔,言外之意,好像他 觅是李丽梅唯一的情人,哼,他那个穷小予,哪里配?密斯诸曾亲对我说瞧他不起! 那个同伴就是朱最阁,他和朔北佬彼此碍应。可是湖北佬对他也不敢相信了!
“你昨天不是说小褚和绎只育点头之交吗?为何她 向你讲如此毫不相干的话? 这显见舅北佬亦为倾心予珏负侯之一员,他所怀疑内,正是妒嫉的表现。
“啊!我说镨了!家辉发觉方才自己确实失言,慌忙笑着改口,“我是说李丽梅对别人讲,别人又转告我的,实在你时学生会的主席,她除了你外,还看的起谁?我已是恋爱的落伍者,你不要多心!
但湖北 既荣任学生会主席。当然其有相当的本领,景阁掩饰的言词,他岂有不明自之理?不过他认为目前的情敌是实在比他容貌长得漂亮的王壁;而不是和他一样貌不惊人得景阁。他的政策,正是联朱倒汪。只要景阁认错。也筑假装期涂地马虎过去,还是谈到协力到汪的问题。
老汪确是你的劲敌,也只有你们资格老的,可以想把他撵掉。像我这新来的,击鼓助威还可以,冲锋陷阵则不能。
你真是京城入所说的怯小子! 湖佬脸上有些不嘲兴,声音又小起来:“小是我吹卜,撵掉老汪是什么难事?所怕要牵及小,我们能采激烈的于段,否则学生会就可借端提出警告他不滚蛋?现在惟有使小褚自动地断绝他,我想请你再借我几十块钱,我自有道理。”
景阁和湖北老同房半年的多的经验,知道他是个急三枪,在演讲台上,喊喊扪倒帝国主义的口号是其特长,实际也不见得能办大事。不过这种人决不可得罪。而且贞侯和汪壁见 亲密,贞侯最近居然宣言不受任何人的帮助,万一借他之力,能把老汪撵掉,岂不更好?于是口问心,心问的结果,终于答应再借他二十块。他们便又密议了一会,才告中止。
但湖北佬中所谓的“自有道理”实在并无多大道理,譬如请贞侯看电影,吃番菜,贞侯已司空见惯,并不稀罕。与其爱他,还不如爱景阁。富家子弟的景阁都被无形中冷淡了,满脸黑斑的湖北佬,还有什么希望?他之所以尚未蒙贞侯白眼相加的,幸亏是学生会主席之尊。然而也义尽于此,如妥贞侯施以青睐,除非老汪如湖北女人的口头禅发了急症”或者有几成可能性。无奈他一非判官,二非小鬼,不能马上置老汪予死地;老汪不死,他暂时只好望梅止渴了。
在汪壁方面,这时正和贞侯卿卿我我,打得火一般热火。
“李丽梅很晚才出去,去会见李家辉.。她爱他。正是这件事使我头疼病又发作起来。”
地终于听明白了,转过身来直瞪瞪地望着他。
“什么?”
“这是真的。”他说。
又是这样,宋喜梅心里想,又是这样,同样的事又重演了,先是,张木青,现在是李家辉,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不可能,张木青。”
“是那样。”他平静地说,“我知道,我看到了。”
张木青也曾和李家辉一样,健康,年轻和强壮,而且也那么聪明。可他们把他残害成这个样子!而现在,一切又要重演!这可悲的一幕将会怎样终结?
“李家辉怎么样?”
“你指什么?”
“他爱她吗?”
“是的。”
“这傻瓜!”她激动地嚷嚷起来, “又是这样,又完了!为什么他就不能去找他那个漂亮姑娘?”
“爱情有错吗?“张木青温柔地问。
“这里的人崇拜他,对他抱着很大希望。”
“可是爱情有错吗?
“但是没用,只会招来许多麻烦。”
张木青用那只健全的手摸了摸面颊,他左边的脸又抽搐起来了,一双眼睛闪动着十分明智的光芒。宋喜梅转过身去,当张木青这样目光炯炯时,要注视他是不可能的,那就好象注视丽梅一样,如果真有丽梅的话。
“你没法阻止它,宋喜梅,”他用一种恍惚的声音说,
“你看,爱情的力量是强大的,甚至比憎恨还要强大,爱情是能够压倒憎恨的唯一力量,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力量。你看,仇恨毁坏一切,爱情则建设一切,这就是爱情之所以强大的原因。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有身份的人,那么对于这个地方所有的有身份的人来说,这就是一种希望,爱情使生命延续,它使你增长智慧和斗争勇气……看着我,宋喜梅,李家辉.和李丽梅.是没法摆脱这爱情的。
“可它们的结果会怎样,张木青?”
“谁知道呢……”
一定得制止这件事,宋喜梅对自己说:一定得制止!对李家辉的强烈气恼涌上她的心头。
李丽梅触了触李家辉的脸,“醒醒吧李家辉。”
她用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
李家辉睁开了眼睛。
“快点,起来吧。
月亮升得很高,他们可以借月光互相看清楚了。李家辉打着呵欠,坐了起来。
“睡得香吗?”
“多么甜蜜的一觉啊。”
“那末起来,我们走吧。”
她用脚踢踢躺卧在脚边的狗。
“你也起来吧,大王!”
她跳起身来,伸出一只手给李家辉,李家辉抓住她的手也站了起来,他们站在那里执手相视,大王伸着懒腰,喧闹地摇曲身子,李家辉把她拉过来,用手搂住她的肩,他们互相紧紧依偎在一起。
无需言谈,他们谁也用不着说“我爱你”,他们知道这一点,从各自异常率直和质朴的举动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过了一会儿,李家辉推开她,用双手捧着她的面颊,注视着她的眼睛。李丽梅的泪水沾温了他的手。
“怎么了?”
“没什么,我非常幸福,还想起了我父亲。”
他温柔地吻着她的嘴唇,又擦去了她的眼泪,他们又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他的郁闷无聊的心情消失了,而空虚寂寞之感也离开了她。
当她再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脸时,她的双眼有如星星般闪耀。
“你还记得老农民们说的话吗?关于心中的山谷,李家辉?
大王不耐烦地圈着他们团团转,但他们毫不注意,因为世界已经是他们的。这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大地上的美好事物,这些善良和温暖的东西,都属于他们。除此而外,一切都搜他们忘怀了,丑恶,狭隘,卑鄙和冷酷都被忘怀了,同样,他们也忘记了危险。
他们网度里最大的罪过被他们忘记了。所有的人,从教会直到工党都对这种罪过加以谴责,那就是不同肤色的人在婚姻上平等的结合,他们忘记了“异种混合”这个丑恶的字眼会被强加在他们的爱情上,他们还忘记了那控制和束缚了人们思想的无端恐惧和偏见。
他们是不受打扰的,自由的、幸福的、相互爱恋的一对少男少女。
李丽梅轻轻挣脱出来,挽着他的胳膊,引着他朝马思航的卡拉尔村那边走去。大王围着他们乱跑,它忽而冲到他们前边等着,忽而又奔回来,在四周一片静谧中,他们互相紧紧依偎着散了半个小时步。他们转向马思航的村庄左侧,又出现在这山谷的另外一边,他们的世界多么迷人!
孩子们,老人们,还有年轻人,为爱情歌唱吧,为这充实了心灵和思想的爱情歌唱,为快乐和欢笑歌唱,让这种深沉的、安详的、无声而富足的幸福充塞这整个为仇恨所毒化,为愚昧阻隔的世界。它让人们解脱苦难,获得自由,振作精神。为我们的时代唱一支歌吧,孩子们,不要为仇恨,不要为战争,而要为爱情歌唱,让大地摆脱苦难,挣开它的镣铐丽欢唱,让清晨、正午,傍晚和黑夜都为我们的时代引吭高歌,不是为了恨,而是为了爱!
李丽梅抬头望着李家辉的脸,她在那儿看到了平静,于是平静也就充盈了她的心。
“我们回家去吧,”她说,“刘青山喝酒去了,我们可以在家里喝咖啡,他今夜不会回来。”
“别的人呢?”
“谁也不在家。”
“好吧。”
当他们往回走时,他们又沉入了迷人的静谧,静谧也弥嶝在整个山谷和他们脚踏着的大地上。
李丽梅打开厨房门走进去,李家辉跟着她。
“请擦根火柴。”
他摸索着火柴盒。
灯在房间当中。
他擦亮火柴,点着灯。灯火闪了一下,立刻,一片明亮的灯光照满了整个房间,他们互相看着。灯光下,李丽梅忽然感到害羞,她垂下眼睛,嘴角浮出微笑。当她再抬起头来的时侯,羞怯消失了,她搜索着他的表情,他变得不大自然了,还没有完全松弛下来。他有一种警惕和戒备的神气。她突然感到自己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和感受,于是一阵柔情涌上她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