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拿杯热的来。”王珊珊焦急地说,伸出手来。
“这杯 就满 可以。”
她咬住自己的下唇,垂下了眼睛。
“你看,我的朋友……”马思航慢慢地说,但李家辉愤怒地挥着手臂,打断了他,连手中的咖啡也泼了出来。
你希望我的情形能有点变化,马思航。你说你是怀着最大的诚意来这里,我是相信你的。”李家辉平静地说。“我倾听了你和胡汉青所说的话。我很感谢你们。现在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别管闲事了,这是我个人的事情。如果我需要你和胡汉青的帮助和忠告,我会去请教你们的。可是在我开口求救之前,我不需要你们任何的教导。我承认你懂得很多道理,马思航,可是弥绝非了解世界上的一切。那么,你就好好了解了解这件事,想一想,我为什么不错要别人干涉。
马沙克目瞪口呆。马思航摇摇头,站起身来,他注视着兰尼。嘲讽的微笑从他的唇边消失了,讥刺的目光从他眼里熄灭了。他脸上只有同情额悲哀。
“我很抱歉。许诗涵。”马思航慢乔吞地说。“我希望你原谅我也原谅胡汉青。”他向李家辉伸出手。李家辉迟疑了一会儿。握住了他的手。马思航紧紧地抓着李家辉的手。“那么我们还是朋友?
李家辉点点头,“是的,我们还是朋友。”
我呢?马沙克急切地问,手忙脚乱地擦着眼镜。
“是的。”
“走吧,胡汉青。”马思航说。“我们现在该走了。谢谢你的咖啡,理查德小姐,我很高兴认识你。”
他们默默地走了。直到离开狂欢的人群,马沙克望着马思航,摇了摇头。
“他疯了。” 马沙克说。
“不,我的朋友。他不是发疯,他是变得更富于人性了。他和那个姑娘间的爱情,使他成了一个尊严的、充满人性的人。那因为受压迫而产生的抑制,在他心里已经没有了。如果那爱情能够发展,那么,他很快就可以成为一个完全自由的人。但是,从现在到那时,这期间,任何时候都会发生料想不到的事情。这不仅是许诗涵和那个姑娘两个人的悲剧,这是我们这个世界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你总得首先属于一个种族,不是穷困的人,就是有身份的人,或者是农民们,阿拉伯人、英国人、中国人或者希腊人。这就是悲剧。你小可能首先足一个人。朋友,正因为这样,成为了人的许诗涵和那 姑娘,将要受苦,他们的爱情将是人类企图摆脱自己身上的锁链向前进的一个象征。”
“可是他们会落个什么下场呢?”
马思航耸耸肩,点燃了烟斗。他的脸色在火光中显得十分平静。
“对他们不会有好的结果,痛苦、麻烦、 监狱。”他又耸耸肩,“到头来,他们还是要被分开的。”
“许诗涵可能被打死。”
“是的,有可能。他就是运气好,也得在医院里呆上几个月。所以,就他们而言,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但对别人,这将是一堂课。对某些人,这也许还是很重要的一堂课。这就是这件事的全部意义。”
哎呀!你是多么冷酷!”马沙克喊道。
“如果在我们面前只有不可避免的战斗!”马思航说着,又耸耸肩。
年青的农民们和年青的穷困的人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夜色微薄,星光不十分明亮,只有月亮照耀在黑暗的大地上。马沙克一直斜眼看着马思航。他不知道他那黑色的头颅里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对马思航用那么平静的方式接受了李家辉的拒绝感到不满。
但是,马思航的态度和举止,他脸上的悲哀和怜悯阻止马沙克说出他的批评。而除了批评之外,马沙克更想知道,为什么马思航这样温和地接受了李家辉对他们的摈斥。
“为什么你那么温顺地同意了李家辉?”马沙克问。
马思航笑了:“同意李家辉什么?我的朋友。”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是说在李家辉回转来以后。”
马思航轻声笑了,一声冷冷的、无情的笑。
“你呀,我的朋友。你不是一向自认你很懂得人们的心理?却来问我这样一个问题。”
马沙克摘下眼镜,在黑暗中狠命地擦着。
“你没有说出为什么。”他嘀咕着。
马思航站住,转过身望着那狂欢的人群和燃烧的篝火,人丛中沸腾的喧笑隐隐传到他的耳边。
“你听那些人,”马思航轻声说:“他们很快乐,他们在开晚会,他们唱着、跳着、喝着,因为他们以为许诗涵将和理查德小姐结婚。但是,他们这样狂欢,更因为那使他们忘了自己的苦恼,解救他们片刻,因为那是一场场的黄粱美梦。
人们就是这样,他们总是能找到使他们欢乐的东西。难道这奇怪吗?我的朋友。”
是的。沙克耐心地说,“但是许诗涵的事到底怎样呢?”
马思航沉默了很久,才又说“是啊,至于许诗涵,有写过一首诗,这大概能说明他们的情形。胡汉青,你听着:
他们手挽手走在大路上,
一个黑种青年,一个儿郎。
一个是夜晚深黑的美色,
一个是白昼灿烂的阳光。
穷困的人们在低垂的帷幕后凝望,
有钱人们在指手划脚地吵嚷。
他们对两个挑战者愤慨,
竟敢一起走在大路上。
不睬那张望,蔑视那诽谤。
他们毫不迟疑地向前闯。
一路歌声,一路雷霆,
刀光一样的闪电把前程照亮!
“这首诗是写两个青年的。但它对许诗涵和那个姑娘也适用。”他又轻声笑了, “这位诗人比那些政治家似乎更高明,我的明友,他说出了一个永久的真理。不过还是书归正传吧,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想法吗?我告诉你,你这样对自己说:果他们相爱,他们将会不幸。你说,他们必须停止。可是,你难道能把自己的手伸到天空中,对雷电说:你将烧毁房屋,你不要来啊! 你难道能伸出手去挡住这滚雷吗,能吗? 马思航的声音提高了,他变得慷慨激昂,“你说我的态度很柔顺,可是告诉我,你能够站在雷和电前进的道路上吗?
“可是,这会带来灾祸,那所学校就要完蛋了……这个村庄将发生什么事啊!”
“是的,我的朋友,这里会有灾祸来临,可能学校就要垮台,可是,这将是人生的一课,我重复一遍,对某些人来说,这将是很重要的一课,风暴以后,我的朋友,大地是湿润而新鲜的,衰朽,腐烂的树木清除了,这里将会有新的播种、新的耕作;新的谷物和树木将得到滋养。大地是这样,我的朋友,人们的思想观念也是这样……”
马思航和马沙克走了半天,李家辉和王珊珊仍然默默无言,坐在那里。王珊珊脑海里又浮现出痛绝爱恋的想法。就这么了结了吧,她已经亲眼看见了,现在和她坐在一起的,已经完全是另一个李家辉-许诗涵了,是一个陌生人了。他虽然还是有着和过去一样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姿态,熟悉的声音,但他已成了一个难于接近的陌生人了。
最好是结束这一切,她对自己说,没有必要再折磨你自己了。干干净净地抹掉这一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然而当她想起他们共享过的东西,一起度过的白天和夜晚,早晨和黄昏,他们曾经有过的愉悦和欢笑,他们的友谊,长时间的散步,安宁的静默,一起跳舞,共同的伙伴,他们一起认识的朋友……一想起这些,就使她很难一刀两断。一个人不能象拔掉一颗牙齿一样,拔掉过去。记忆总是在人们心中玩着鬼把戏。不过,这一切还是得了结,而且以最少痛苦的方式来了结,这是唯一聪明的办法
“几点了,李家辉?”
他看了看表,“八点半。”
“我能在九点赶到火车站吗?九点左右有一趟火车,我乘它回去,这样做可能好一些。”
“你一定得今天走吗?”
“是的,这样更好些。我们赶趟吗?
“那就得赶快走,马上动身。”
好吧,我马上就走。把我的东西寄去好了。我现在去看看你的母亲和牧师, 就说我刚刚收到一封电报,我的父亲病了。
“你可以明天再走。”
“不,我今晚就走。去把我的手提包拿来,它在床上,里面有我的车票和钱。我就带这一件东西。走吧,我没有时间再耽误了。请别争论,这样对我、对我们大家都好。”
李家辉又看了看手表,便急忙回家去了。王珊珊走到李家辉的母亲和牧师并排坐着的地方。她看见老妇人一脸忧愁和痛苦,但仍然很坚强,王珊珊觉得自己不能再承受任何别的痛苦了。她得赶快走。老牧师看上去也很愁闷。
王珊珊用手搂着老妇人的腰。老妇人咬住下唇,忍住眼泪,但泪水还是潸潸流下。
“李家辉发现的事情你知道了吗?”她痛苦地说。
“是的,我知道了。”王珊珊说。
“可是,他还是比许多父母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的人好。
“别为这事烦恼了。
“他永远不会饶恕我的,“王珊珊!那时候我还年轻,在小庄园干活儿。那是在嫁给老斯华,兹以前。我又年轻傻气。”
“别再烦恼了,我请求你,他会原谅你的。我知道,他会的。”
“他会当面骂我糊涂,我真是无地自容。”
“人,谁都会有过错的。别难过了,你真的不用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不在乎吗?王珊珊。
“当然不。我决不会因此而不尊重你。这种事是常常发生的。”
“你是个好姑娘,王珊珊……她不是吗?”老妇人求助般地问牧师。
“她有一颗高尚的心。”老牧师回答。
“你仍然爱他吗?”老妇人恳求似地说。
王珊珊沉着地点点头。
“是的……我仍然爱他。不过这并不是我找您的原因。刚才,年青的农民们拿来一封电报,我父亲得了急病。九点钟有一趟火车,我得赶快回去,我把东西先留在您这儿,也许我很快还要赶回来。如果回不来,您们寄给我就得了。现在我必须走了,李家辉还在等着呢。”
她极力敷衍着他们给予的同情,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他们提出的任何变通办法。他们只好作罢。老妇人搂住王珊珊的肩膀,以极大的勇气,直盯盯地望着她。
“你要离开这儿,确实不是因为……”她呐呐地说,一双眼睛在哀求姑娘讲出真情。
“我走,是因为他再不爱我。”这痛苦的喊声就在她嘴唇上颤抖,但她使劲儿把它咽进了肚子里。
“当然不是,不要再说傻话了。我也许很快就会再回来。,,她吻了一下老妇人,便匆匆走了。
走过篝火那边,她便跑了起来。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坚定地跑着,跑上山顶,跑过小杂货铺,在她前面老远,她看见李家辉正在月光下大步走着。她觉得热了,脱掉外衣,搭在臂上。夜晚的凉风使人舒畅。她觉得松快一点了。她必须及时赶到车站。一想到也许会赶不上这班火车,她就着急了。不,非赶上不可,她又加快了速度。现在好一些了,她透过气了,她追上李家辉,从他身边跑过,又招呼他快跟上来。他也鼓足劲儿跑了起来,很快他们就肩并肩了。从前,有好多个傍晚。他们也是这样肩并肩地跑着去追赶开回国外发展的公共汽车或者火车。而现在,他们是最后一次一块儿跑着追赶火车,好把她从他未来的生活中送走。
她一边跑,一边抽泣。李家辉却错以为她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那么一刹,她哭出了声,他以为她是跑得喘不过气来,就提议休息一会儿。但她还是不停地跑,跑……现在,看得见小火车站了,那里还没有火车。
“我们现在可以慢点走了,”李家辉喊道,“火车还没来呢。”
“不,还得跑几步。”她回头喊着。
他们又跑了一小会儿,才不再跑了。两个人快步走着。
“火车在这个小站只停一分钟左右吧?”王珊珊问。
“是的。”李家辉说。
这件事就这样完结了,王珊珊想,甚至想不出该说一句什么有意义的话。
远处远远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我就要离开这儿,王珊珊想。
“好了,李家辉。”她微笑着说,“再见了,对吗?我知道你不高兴送别。所以,现在就让我们握握手,道个别。你回去吧。”
“为了这一切,我很抱歉,王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