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观竟是建在山顶的,站在道观后院的断崖往下望去,青翠竹林深处有一孤坟,孤坟边上有一茅屋,茅屋旁溪水潺潺流动。
歌若站在山顶望天边的云,云朵时卷时舒,变化莫测,犹如她此刻的心境。她一袭白衣胜雪,未染一点烟火,青丝如墨披散在肩头,风一吹,就轻轻飘扬,好像会随时飞走的凌波仙子,她一双眸子已是全紫,幽深瑰丽地仿若夜间的紫罗兰,清雅冷香,孤傲自赏。
其实她没有在看云,她只是在回忆。
就在她准备漫步回道观时,“吱呀——”一声那茅屋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他一身红衣如霞,右手执酒壶,左手拿了两个酒杯,就那么盈然翩跹地走到了那孤坟前面。
“既然来了,为何不过来?”那少年一双琥珀妖魅的狭长眸,一张月下花妖的俊颜,声音里带了沧桑,大红锦袍下的修长身子似乎越加纤细娇弱了。
歌若愣住,视线只能仿佛被黏住一般地盯着那落落失笑的少年,为什么他的表情会那么悲伤那么落寞……原先那个妖娆勾尽天下一笑倾了人国的红衣妖孽到哪里去了?
“今天是他的祭日,我猜想即便在万里战场之上的你应该也是要回来敬他一杯的,我猜中了,不是么?”红衣少年侧眸,对那个从竹林深处慢慢走出的来人影笑了笑。
“如果不是我……他不会死吧?”年轻的将军一身戎装,刀刻般的俊容上越加锐利,他的黑色狭长眸子本该在伏尸百万和厮杀叱咤间变得冷漠无情的……只是此刻,却染上了刻骨的悲伤,那高大伟岸的身影也有些虚晃,几步走下来几乎就要摔倒。
红衣少年没有答话,只是倒了一杯酒在孤坟前,神色之伤让观者泫然若泣。
“等南北战争结束后,我就辞官来陪他。”戎装少年接过酒杯,左手一侧,也倒在了孤坟上。
“这样也不错……”红衣少年指了指一旁的两个石椅,让他坐了,声音平静无波,“我时数不多了,等我去了之后,将我葬在他边上也就是了。”
“你……”姑苏无涯呆住,转眸去看他,红殇脸色惨白无血,两眼茫然无神,显然是病入膏肓之状……如此精明聪慧的一个绝代少年,若不是他没了活下去的心,病魔哪里能轻易打败……甚至毁了他?
“呵呵,公主府每个暗组织里的成员都会中一种‘九魂锁’的毒,这种毒日积月累,只有公主府特制的解药才能解,毒性每三月发作一次,若没有解药,前几次还能忍受,等到了第七次已是极限,细数下来,我昨日便是第五次发作了。”红殇说得异常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
这个世界若没了他,生又何欢?这个世界若没了他,死又何惧?
姑苏无涯心上一凛,原以为自己已是情根深种,情魔藏身,刻骨铭心,不可自拔,却不知自己还比不上这少年痴情如斯决然如斯……
一时间默然无语,两位绝世少年静坐在孤坟之前,凝神思绪。西边日落,夜幕月出,不过初春,风冷露重,即便如此两少年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想静静地陪着那个已经逝去一年的人。
陡然静夜碎,远处一流水般哀伤的琴音袅袅传来,低迷嘶哑,如歌如泣,借着几点月光,更是伤人自心底,两少年脸色一变,继而缓和,都是伤心人,何必分是谁呢?若他地下有知,怕也不会拒绝别人的悼念,只会洒然一笑吧?
笔直站着的歌若自是知道是谁在弹那一曲伤心低泣,她……不知的只是,这三人对自己痴情深情如此……内心情绪波澜,忍不住仰天长啸。
一声清啸激起无数飞鸟。
众人惊诧,竟然竹林中还有人,姑苏无涯和夜主清颜本是武林上难得一寻的绝世高手,连他们都没有察觉那人的存在,那……那人的武功该是如何了得?
月光三分冷,夜色七分凉,只见一袭如雪白衣飘然飞入竹林梢头,她青丝如雪,飒沓而飞,身姿灵动,宛若随风,就着琴声,翩然起舞,玉脸微仰,清歌如梦。众人瞧不清她的容貌,只觉此人犹如坠落到凡间的瑶池仙子,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风华绝代、颠倒红尘……隐隐中,他们甚至以为看到了已经逝去的,轻狂不羁,邪笑肆意的他……
明月未出群山高,瑞光千丈生白毫。
一杯未尽银阙涌,乱云脱坏如崩涛。
谁为天公洗眸子,应费明河千斛水。
遂令冷看世间人,照我湛然心不起。
西南火星如弹丸,角尾奕奕苍龙蟠。
今宵注眼看不见,更许萤火争清寒。
何人舣舟昨古汴,千灯夜作鱼龙变。
曲折无心逐浪花,低昂赴节随歌板。
青荧灭没转山前,浪风回岂复坚。
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
堂前月色愈清好,咽咽寒鸣露草。
卷帘推户寂无人,窗下咿哑唯楚老。
南都从事莫羞贫,对月题诗有几人。
明朝人事随日出,恍然一梦瑶台客。
最后一句“恍然一梦瑶台客”低迷婉转,余音绕梁,众人听得心神凛然,面色俱缓,这万千世界,纷繁复杂,殊不知是他们成了别人的梦,还是别人在梦他们……虚虚幻幻,恍恍惚惚,竟不忆今朝是何年……
一曲毕,那飒沓如风随性如云的女子就落回竹林深处,再不见了身影,只三位还沉迷在歌声中的少年情不自禁地用目光追逐着那个人,那个人是在提醒他们……逝者已逝,节哀顺变吗?
为什么他们对她的感觉是如此熟悉……
“到底她不是他……”沉默了许久,红殇低低地说了一句。
姑苏无涯漆黑的眸子中闪过一道光,继而恢复沉寂。
远处琴声再起,低低沉沉,余音忧伤,却再没有停顿。
竹林另一端,夜风习习。
歌若此刻的境遇不太妙,她足尖才落地就感觉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气息,方才她一时不禁,暴露了行踪,还好那三人都没有心情追究,正庆幸着,却忘记了一个人。
这个人和她似敌非友,三番两次想要她的命,但和她的纠缠又绝非如此简单……
“一年多没见,没想到你武功又精进了,雪衣邪盗?”黑衣美少年手抱宝剑,半身倚着翠竹,一双暗魅如夜的冷遂眸子挑了一个斜斜的角度望过来,带了三分生冷的杀气。
歌若被唬得一跳,心道墨池对妖瞳也算有点情意,不难猜到今日他会来……只是被碰上就有点麻烦了,鉴于以往的见面方式,每每不是才说几句话就开打,打着打着被她一个迷雾或者一个怪招引开,然后她慌忙逃窜……
想起以往墨池和“雪衣邪盗”的种种孽缘纠缠不清,再想起妖瞳和墨池的公主陵情窦生,虽然头痛,心底却是一丝暖暖的甜,嘴角倏地一勾,方才的悲伤郁结一扫而光。
“哟,冰美人啊,我就知道你忘不了我,毕竟……”笑意中带了轻佻和暧昧,她缓缓地走过去,唇畔贴着他的玲珑耳垂,呵了一口兰气,“我们都有肌肤相亲了嘛。”
天仙的美貌,恶魔的本质……墨池都不知道自己心底为何会起了一丝战栗,这战栗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颗心,曾风雨无阻在黑夜中狩猎她,曾失了理智地去救她,曾发了疯地拉着她杀出重围,曾咬着牙地拔剑相向……他一直以为她静悄悄地死在那个雪夜了……她成了他心底的一个不能名状的突兀,他不知道她为何会挥之不去,也不明白他对她的感觉……
他曾对她说过,那个人是他的神,但是眼前这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邪恶狭促狡狯莫测的少女却是一个巨大的未知,她似乎能左右他的情绪,让他变得不像他自己……
“你的气息和他很像。”黑衣美少年依然背靠着竹竿,黑眸中风云变幻,波澜起伏,但整张俊脸上却没有一丝变化,依旧冷艳孤傲如杀神下凡。
“这世间像的人多了去,我没必要当别人的替代品。”即便那个人是曾经的自己。
歌若笑笑走过,一袭白衣如蝶遗落在竹林深处,她知道墨池不会来追,墨池已然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