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是双目赤红,神色凌冽。如同一头从荒原里奔来的狼,浑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持剑架住数人刺过来的长戟,另一手紧架着刀刃,大喝一声,往前一推,十数人竟然被他推倒在地。
一波倒下,另一波有大喝着摩擦着向他刺来。左手的鲜血滴了一地,常青回头看了一眼陈娆,却见她坐在马背上神色焦急的看着他,“快上来!”
旁边的一个将士趁此机会刺向常青,而此时常青正面无表情的看着陈娆,大喊道,“快走!”
“小心!”陈娆坐在马背上惊呼。常青一侧身子躲过偷袭,却被冷利的兵器划破肩膀。
血迹斑斑,从左臂蔓延到手心,陈娆分不清他身上的血是自己的多还是敌人的多,只是不安的紧攥着缰绳,双眼模糊的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男人阻在门口,用尽全身力气保她一线生机。
陈娆已经快要看不清楚,嘶哑着嗓子朝常青叫喊道,“常青!快上马!”
常青没有转身,十数个将士将他围住,另有十数个人在盖勋的吩咐下绕过常青直奔陈娆。
常青堵住院门,长啸一声,手中长剑向马臀一掷,那马匹吃痛抬起前蹄嘶叫一声就往前冲去,几乎将陈娆从马上摔下来。
她在一片颠簸中紧抱着马脖子,不敢睁眼,也不敢回头。她似乎永远都只能被人追着逃,失去了陈嵩的庇护,陈娆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无助可怜,单纯无知。
她一向受尽宠爱,周围的人没有不夸她灵敏聪慧的,她也就真的潜意识觉得自己当真是算无遗策了。可是这人情冷暖她却如何这般分辨不透,竟然如此轻易的就将自己交到别人手中,却要让旁人为她的单纯丧命。
常青……常青……
脑海中蓦然想起那晚的大雪,还有雪地里那个温暖的身影。
终归……还是要被自己的单纯葬送了么?
顺着马匹倒下,陈娆浑身就像是散了架了般,头晕目眩。她倒在郊外的树林里,马已经精疲力竭再也无力起身。陈娆咬着牙想要站起身,左脚脚踝却是生疼。
她呼了声痛,又跌坐在地。她捂着自己的脚踝,双目冰冷。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逃亡令陈娆精疲力尽。
只是这一次她面无表情,再也没有在扶风遭遇盗贼的慌张和无措,心里一片冷漠。
如果不是随身带着弩箭,自己又交不出兵符,岂不是就要命陨当场了?
当真命陨当场……至少……至少也不会连累常青。她闭上双眼,再睁眼时眼里的疼痛已经被冰冷掩去。
发簪已在颠簸中落下了。陈娆披头散发,背靠着树干,心里一片疲累。
为什么直到今日,她才猛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点也不懂。
垂头树下枯坐良久,她拖着脚扶起树干起身准备离开,身后却一声惊呼,“姑娘?”
陈娆转过头,却看到来人正是月前相遇的裴元让。她一愣,裴元让一身猎装,铜铃般的眼睛惊讶的瞪着她,似是不敢置信。
陈娆愣神间,却见一人从裴元让身后打马而来。
俊眉朗目,挺鼻薄唇。不是裴绍却是哪个?
他也是一身墨色猎装,手持大弓,眸中深沉。一如既往的丰神俊秀。
陈娆突然有些晃神,耳边突然响起熟悉轻柔的声音。
“若有缘再和君相见,娆必衔环相报。”
裴绍打马来到陈娆身边,神情似乎也是惊讶,问道,“姑娘什么时候也来了洛阳?”
陈娆没有想到此刻竟然能在郊外再遇裴绍,叹了口气,“此事一言难尽。”
裴绍看了看他身旁倒下的骏马和她狼狈尘扑的姿态,眼中几分了然。他下马扶起陈娆,立于一旁,轻声说道,“姑娘既然来了洛阳,裴某可有幸请姑娘入府一叙?”
陈娆抬头看着裴绍那双真诚的眸子,脑海一片空白,突然想起他曾说阿翁对他有恩,也救过她的性命。
他,可以相信么?
裴绍看着看着眼前的姑娘,心里有几分好笑。为何每次见她,她都如此狼狈,如此警惕?仍旧是熟悉的打量他的眼神让他觉得有几分有趣。
裴绍暗叹一声,“前日里郭厥回京,我才知道恩师的遭遇。实在痛心。我心知姑娘无处可去,鄙人舍下虽然简陋,也姑且可算作姑娘容身之所。”
陈娆心下已然是万般思绪,只抬头打量他,眼中一片清明,问道,“你和我阿翁是一路人么?”
裴绍一愣,似乎不解道,“从何说起?”
陈娆低头不再答话,裴绍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微笑,目光赞赏。
陈娆思忖着如今自己也是孤身一人,无人可以依仗,眼前的人毕竟与自己有救命之恩,姑且也算作欠他的。万般思量,陈娆点点头道了声好。
裴绍爽朗一笑,将弓交给裴元让,扶着陈娆上了自己的马。
陈娆回过神来人已在马上。陈娆坐在马上扶着马鞍,裴绍却是在下面为她牵马。裴元让大惊,“主公!”
陈娆看着他俊朗的身姿,也心下惊讶,“小女子何敢让恩公牵马?”
裴绍只是握着缰绳,目光坦然,“在裴某眼里没有恩公,只有一个腿脚不便的美人,如何牵不得马?”
裴元让一脸气愤,看着陈娆也没了好气,哼一声转过头不看她,也下马和裴绍步行。
陈娆却蓦地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呆滞间却被裴元让给瞪回了神。
陈娆在马背上静静看着裴绍,只是越想越觉得此人捉摸不透。他行事坦荡,目光真诚,倒是像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陈娆却总觉得这个人的笑意没有到达眼底。
她心里明白,朝中诸人反对梁冀的绝对不止陈嵩一人。说白了,她心下很清楚,洛阳有陈嵩的同党。当时陈嵩密谋刺梁,此事陈娆绝对不相信是陈嵩一人所为。只是陈嵩从来没有告诉她,她便凭着感觉猜测很可能是陈嵩的至交盖勋,所以才一进洛阳便邀盖勋见面。
可是她不明白。
如果是盖勋,他为何又要杀自己。如果不是盖勋,阿翁又为何要将她送去京兆尹。
至于眼前的人。
……
陈娆敛下眼,只觉得眼前的人浑身上下让她觉得莫名的危险。
几人一路说笑,不过半响,陈娆已经跟着他们走出了树林,来到一片空旷的平原上,却见平原上竟然驻满大营,巡防的都是些官兵将士!
陈娆心下一惊。
“此处为何会有大军驻营?”
“这你都不知道?”裴元让不满的嚷嚷,“正值寒冬,梁将军率军队来此行猎,你算是跑到皇家的猎场来了。”
陈娆还待再问,却见远处一群人簇拥着一人而来,不过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却是胸前玄铁护甲,披一件貂皮大氅,五官立体如刀刻,浓眉下一双眼睛如鹰一般锐利摄人,隐隐寒光。
论长相倒不像是纯粹的中原人。
他只站在那里,浑身都是上位者的贵气和威势。他打量着裴绍,走近朗笑调笑道,“子桓追着花鹿而去,却没想到带回来一个美人。”
裴绍拱手一礼,也笑道,“美人自是比花鹿要金贵的多,世人都爱美人,裴某当然不例外。”
那人哈哈大笑,打量着马上略显狼狈的陈娆,却见她眼神沉静,一身男装打扮,却是风流俊逸,气质天成。
那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伸手拍了拍裴绍,叹道,“此女竟是与凡俗不同。”
陈娆背后一阵凉意,心下一惊,故自镇定。
那人又转头看着裴绍笑道,“子桓好福气。你爱美人,改天回宫了我再多赏你几个美人如何?”
裴绍坦荡一笑,双手一揖,“某自当笑纳。”
“哈哈哈。”那人拍了拍裴绍的肩膀,大笑着走了。裴绍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仍旧微笑。
待一众人离开了,裴绍才拉着陈娆的马到了他的营帐。他将陈娆扶进营帐,待她坐下才道,“我先去为你找个大夫,你先留在我的营帐里,有元固元让在此照应。待明日大军拔营,冬猎结束,再随我回府吧。”
陈娆想说些什么,裴绍却看出了她的顾虑,只是说,“你腿伤不便行走,暂留此处也便于养伤。”
陈娆看着自己的脚踝,只得无奈答应了。
没有坐多久,裴绍便带着大夫进了营帐。胡子花白的大夫检查一番对裴绍说道,“只是脱臼,稍微有点骨折,好好将养自当无碍。”
裴绍点点头,大夫便替她正骨。他手法娴熟,下手果断,一阵剧透从脚踝传来,陈娆咬牙,并不呼痛,只是额头渗了几滴冷汗。
裴绍静静的打量眼前的姑娘,心下暗叹月余不见,此次见面她却没了初见的那股青涩,多了几分他所熟知的狠决。
陈娆抬头,却看裴绍脸上没了笑容,一脸平静的细细打量他,眸中深沉。蓦地她忽然觉得此刻的他才无比的真实。
她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恩公能否遣一人去西边的驿站看看,我当时走的急,将军当日赠我的弩箭该是忘在后院了。”
裴绍只是打量他,也不点破,笑道,“好,我还有点事先离开,你安心在此修养,明日带你回洛阳。元让。”
门口的元让掀帘而进,“主公找我?”
裴绍叹了口气,“阿娆姑娘将一副弩箭落在了西边驿站后院,你去瞧瞧,找到了就来回禀姑娘。”
裴元让不可置信的看着裴绍,“主公!我不去!”
“恩?”裴绍转头看着满脸不情愿的裴元让。
裴元让感受到他语中的威胁,缩了缩脖子,“我去……我去……”
裴元让暗暗瞪了陈娆一眼离开营帐时还嘟囔道,“女人就是麻烦……”
裴绍离开后,陈娆独自坐在营帐里,有些紧张的等着裴元让回来。日头渐过,树荫东移。在太阳的最后一缕阳光沉下的时候,裴元让没好气的一脸不满的进了营帐。呆坐的陈娆蓦地抬头看着他。
“将军可有找到什么?”
裴元让一脸不耐烦的看着陈娆,“没有找到你什么劳什子箭。”
“咳……”陈娆不自然的咳了咳,“那院子里可有什么人?”
裴元让疑惑道,“什么人?”
“那驿馆里没有什么奇怪的事么?”
裴元让想了想,“有人说白日里好像有人聚众生事,不过没多久也散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陈娆目光一闪,诺诺道,“没什么……”
裴元让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陈娆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逐渐消失在空荡的营帐里。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吧……也许……也许他是逃了……
裴元让正准备离开,陈娆忽然叫住了他,“将军……白日里那个贵人是谁?”
裴元让愣道,“你是说梁将军?”
陈娆一怔,忽的抬头,紧紧的盯着裴元让,“他是梁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