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又是风和日丽。盛夏在即,天气愈发暖和起来。满园繁花似锦,香气怡人。
连翘早起出来采集花叶上的露水,竟然破天荒地看见了许久不出门的太子夏侯宸,不得不多留意了几分。
半年休养,他虽还有些清瘦,但面色却不似初来时那么苍白,病色去了很多,整个人看上去也不显得那么遥不可攀,沉默冷淡了。
春末,他着一身月白绸缎的袖袍,腰间只挂一袋流苏韫坚香囊,平易见人中又不失贵气。墨发随意绾起,盘在头顶,只用一枚翠玲美玉固定住。若是不知道他的身份,还真以为是谁家的贵公子。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连翘愣愣地站在原地,竟不知该怎么应对了。
还是回去吧··这么想着,连翘本想扭头回去,却听见夏侯宸道:“连翘。”
连翘定住,不情愿地回身,对着他福了福:“公子···”
“今日天气不错,孤···我出来走走,散散药味。”
“哦。”连翘没得言语,气氛很尴尬。
夏侯宸一改往日的冷漠,反而问道:“你起这么早又是做什么?”
“师父让我们收集一些初夏的露水,以便日后入药。”
“露水也可入药?”
“师父说,天下之物,皆可成药。”
“嗯,那去吧。我不耽搁你了。”
“···哦。”连翘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奇怪,原本以为他一定是个冷若冰霜的男子,不想说起话来,也能温润如玉,抛却那重冷冰冰的身份,他似乎··也···
夏侯宸淡淡地看着连翘远去的身影,一改脸上的温和,慢慢敛神静气道:“出来吧。”
忽闻花丛中窸窣而动,转瞬便有男子跪在了夏侯宸的面前,恭敬道:“属下常崎,见过主人。”
“起来回话。”
“属下已将人秘密送回京都,并与常忍接头。近日王爷时常探望,只怕已经疑心京中太子并非是主人。”
“常忍的易容术虽好,但皇叔狡诈,能瞒的这些日子已经在孤意料之外了。再有一月,孤便可痊愈。”
“恭喜主人,属下等喜不自胜。”
“那人还是什么都不说?”夏侯宸问道。
“嘴硬的很,属下等也不敢用大刑,害怕弄出人命。属下得到消息,那白泽城不日就又会和月花轩有商贸往来。这一次主人何不一举拿下,一解主人失势之困?”
“不可,”夏侯宸道:“上一次让你在洛州地盘上撒了一回野已经是不可思议了。误打误撞摸到了老巢不说,还带回来了证据。我们需要好好计策,万不可再打草惊蛇。这一次孤会让皇叔好好地琢磨琢磨为他设下的局。”
“主人英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一切还要小心行事,万不可露了踪迹。上一次向父皇举报他谋逆之心,也终归是孤太急躁了。明知道父皇不希望皇室之内再见血腥,可还是急功近利,结果输的一塌糊涂。这一次,孤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常崎道:“只是王爷怀疑常忍一事,若是他向皇上上奏您至今不归,只怕会对主人不利。”
“孤若是迟迟不归,不正遂了他的愿么,只怕此刻回京的路上,他已经为孤设好五关六将了。巴不得孤永远都回不去了。咳咳···”
“主人还未痊愈,这些细琐的事情还是交给属下等去办吧。”
夏侯宸缓过气来,道:“兰姬的身份,可查清楚了?”
“属下已经把任务安排了下去,只是这里终究不比京都,属下等不敢太过招摇,且兰姬此时此刻的身份非同小可。边疆一带的地方势力她几乎都有所染指,所以目前还没有消息。只知道她是十一年前接管了月花轩,当年也不过十九岁。”
“此人心思细腻,城府颇深,御人之术更是不容小觑。日后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断断留不得。”
“属下明白。”
“近日谷主会过来复诊,你们就不要再现身了。去准备孤回宫的事宜吧。”
“属下告退。”
人很快就隐匿无踪,夏侯宸依旧独立花丛,享受着清晨片刻的宁静。
九年隐忍,如今就到了最后的关头,他的忍术还真是经住了考验。夏侯宸目光坚定不移地望着京都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释怀的笑意:“我忍辱负重近十年,父皇不肯信我,母后只拿我当她登上太后宝座的棋子····”话语间,他不由得握紧了双拳。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那人从背后偷袭一掌,经脉俱损,险些让他沦为废人!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每次伤势发作起来那钻心噬骨的痛楚。
生在帝王家,他从来都很清楚的知道,没有血浓于水,什么严父慈母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一场奢望罢了。
既然得不到真情,那便要握住那唯一能偶得到的东西。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不管父皇的心思究竟如何,只要他还是太子,他就是唯一的储君!
“夏侯晔···”他咬着牙道:“你加在孤身上的所有痛楚,孤都会十倍百倍的还给你。兔死谁手,很快就能见分晓了。”
“谁!--”夏侯宸神色一变,脚下幻影移形,顺着方才的动静就掷出了杀招。
劲风过处,花叶凋残,皆化为粉末。夏侯宸情绪激动,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在一侧偷听,如此紧要的关头,他不能放过任何威胁到自己的人或事!
“呀--”偷听的人躲闪不及,被掌风伤到,从花丛里跌了出来,好不狼狈。
夏侯宸眼一眯:“是你?”满身碎叶,低着头不敢说话的人竟是连翘。
“我···我···”
夏侯宸愤愤甩袖,背对着她道:“没想到沉医谷的弟子还有这等喜好?”
“我····”连翘闷闷地,脸色尴尬。心跳的飞快,她以为刚才一定必死无疑,却没想到夏侯宸见是她却没有痛下杀手。她偷听到了他的秘密,他不应该杀人灭口么?
“速速离开!”夏侯宸双手负在身后,头轻轻扬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你不杀我?”
连翘不怕死地问了一句。
夏侯宸转过身来,挑眉道:“你以为我不敢?”
“你--”
“陆莲芝,念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不会杀你。”夏侯宸字字句句直让连翘心惊:“你···你都知道了?”
夏侯宸没好气道:“我是太子,自然会对照顾自己饮食起居的人调查清楚。”
连翘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你原来早就知道···”
夏侯宸看着她异样的神色,问道:“看来你也知道当年的事,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为你家人报仇?”
“我答应过我爹,今生不会在为复仇活着。”
“你倒是孝顺,那今日又为何在一旁偷听?”
连翘脸红道:“我···我只是好奇···”
“你可知,好奇心会要了你的命?”
连翘撅嘴道:“那你也不是没有杀我吗?”
夏侯宸懒得再计较,他哪有功夫和一个小女孩拌嘴,当下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要回屋。
“公子···”连翘唤住了他,夏侯宸转身看着她。
“上邪心法分上下两卷,一卷藏在琴谱中,还有一卷被你拿去···”
“那个我可以还给你。”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连翘道:“上邪心法必须练全,否则极容易让人走火入魔,迷失心智。我爹是倒插门女婿,他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这个秘密是宗里远亲告诉我的···”
夏侯宸思及前些日子谷主对他的伤势分析,终于明白为何这些年伤势愈加严重,竟是因为心法残缺的缘故···而这个提议还是当年皇叔的建议!
“知道了,多谢。”
“我没带在身上,明日再给你吧···”连翘小心翼翼道。
夏侯宸古怪地看着这个女孩,按理说,她应该恨自己入骨才是,怎么如今还要帮着他?
“我累了,你请自便。”夏侯宸转身离去,连翘一个趔趄坐在冰凉的地上,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怎么就随随便便地把家传的琴谱交了出去呢····她一定是疯魔了。
只是,在刚才有那么一瞬,看到夏侯宸那般坚毅的眼神背后,那种被深深伤害过后的成长,让她明白了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或许家族的灭亡并不能怪在皇室的头上,更何况,过去了那么多年,连她自己都不再去想报仇了,琴谱的去留又有什么在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