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提笔起来,只见八色盛果并一壶细茶,托到中间一张桌上。童子斟了茶,对楚卿道:“请相公便点。”楚卿本不吃,见他请,只得去领个情,却见色色精品,尝时物物可口,心上痴想:必是小姐衾儿两个亲手制的,竟这盘吃些,那盘吃些。旁边童子斟上茶,就饮了七八杯,竟忘做诗了。香已将熄,管家又不来催,与一个同伴说:“可惜这个人物光景弄不出。”转是清书性急起来,说:“相公,我们多少路来,特为考诗。今香已将完,果子少吃些罢!”楚卿回头一看,只剩得半寸。刚立起身,只见内里走出一个人,说小姐催缴诗。见桌上柬儿,只字未动,口中道:“像是没相干了。”楚卿急急提起笔来,信意挥一首。那人道:“还好,待我先缴进去,再来取第二首。”楚卿见香尚有红星,说道:“一发写去罢,省得走出走入。”又一挥而就,香柄上犹烟煤未绝。管家道:“好捷才!”一发让相公旁边注了寓处。楚卿注了,对管家道,“如今还是等回音,还是先回去?”管家道:“要待小姐看过,送与夫人老爷。选中了,然后发帖到寓来请。”楚卿遂起身回寓。正是:不愿诗名满天下,但愿诗留女试官。
且说沈夫人当日,见送进考诗人年貌,就是俞彦伯所荐的人,想到许多路来必有才学,遂把帖送与小姐。小姐见了,对衾儿道:“这人也是鹿邑,若取中了,就好央他替你访喜新消息。”因把自己昨日做的两首诗题写出。一炷香将完,即着人去取诗。香已熄了,不见缴进,对衾儿道:“此人必定也是蠢才。”衾儿道:“两个题,原是两炷香,且把第二支来点,或者第二首做得快些,也未可知。”刚才点上,只见外边传诗进来。若素看时,却是两个帖子,都写在上面,心上道:“诗未知如何,却也敏捷。”只见得:花魂韵不拘。
轻颦浅笑正含芳,欲枉东君费主张。风细撒娇来绣榻,月明涵影到鸟廊。
似怀吉士怜香句,若妒佳人借丽妆。一自河阳分种后,多情犹是忆潘郎。
翱翔求友类孤鸿,羽倦投林睡眼梦。幽思不离花左右,痴情常绕树西东。
忽从金谷催诗遍,又向苏堤掠雨终。心境未谐魂不扰,却教啼尽五更风。
若素连看三五遍,遂道:“好诗!《花魂》喻我择婿之意;《鸟梦》寓己求聘之情,宛如清溪鲜碧,掩映丹霞;又如月下箜篌,幽情缕缕,令人怨,令人慕,虽司马风流,耆卿逸韵,不过是矣!”衾儿道:“婢子虽不识诗,但见小姐末韵是“娘”字,这诗未韵是“郎”字,以才郎配女娘,不约而同,先是佳兆。”若素道:“果有些奇特。你把这诗送与奶奶看。”衾儿去一会儿,来对若素道:“夫人见诗欢喜,老爷十分赞赏。恐怕人物平常,唤管家来问。”管家道:“自从前到今日,不曾有这样丰采,若小姐欠半分,就也比他不过了。且初来与管家说了无数闲话,及送点心进去,想必饥了,只顾逐件的吃。直到香不上半寸,转是他的小厮催做,他就笔不停点,也不起稿,竟一挥而就。”若素道:“如此便是捷才,与喜新仿佛的了,我的眼力不差。”衾儿道:“老爷唤书房发帖去请了。”正是雀屏今中目,绣喜牵丝。
第十回 端阳哭别娘离女秋夜欣逢弟会兄
诗曰:
鸦声报屋角,暮田风波恶。
雌雄不同巢,骨肉不同醵。
少者向南飞,老者往北落。
忽然变羽毛,相顾犹掠错。
川流朋尽期,惨泪终不涸。
万古别离情,茶若饮百药。
何处少年游,相逢楼上头。
把臂谈夙昔,金风动早秋。
同是百年偶,缘分南北州。
徘徊问征雁,乡书肯寄愁。
却说楚卿回至寓所,暗想,消息只在这个时辰,等了一会,心上活突起来,若这几刻上,把原诗封还跳破天也没用。竟如小儿思乳,老狐听冰,风吹草动,都认是衙里人来。急不过,叫蔡德去打听。不多时,只见蔡德手执一个红帖,领方才监场的管家,笑嘻嘻进来道:“相公高中了。”楚卿听得“高中”两字,把一天愁撇下。那管家上前叩头,楚卿慌忙挽起。管家道:“相公恭喜。家老爷说相公诗才第一,今日就要请进,恐非特诚,又无陪客。明日是月忌,请后日相会。方才差人到赵州,请俞爷来奉陪。”楚卿问:“哪个俞爷?”管家道:“就是遂平知县俞太爷,升在这里做同知。夫人说前日曾与相公说亲,故此特去请他来为媒。”楚卿大喜,就问:“你姓什么?”管家道:“小的唤做郑忠。”楚卿叫蔡德折饭金五钱赏郑忠。郑忠谢去。楚卿看帖,是二十四日,聆大教。
挨过二十三,二十四清早,只见郑忠神色变沮,慌张走来道:“相公,俺家老爷祸事到了。昨日五鼓报到,说沙河、广昌、长垣三处,被流贼打破失守,犯官拿解,牵连老爷,说我家老爷,拥兵不救,致失军机。下午又有报,说圣上已着锦衣卫来扭解了。老爷急了,恐家小不便,收拾细软,昨夜打发夫人小姐出城,暂避晋州听候消息。今早封门待罪,差小的报知相公,说事体重大,相见不便,亲事作准,相公不须别聘,俟进京辩白后,驰书到归德定局。如今拜上相公,暂回省下,勉力南场,不必在此耽搁。”说罢跑去。楚卿惊得如土人木偶,半字应答不出。转是蔡德赶上,附耳道:“要寻问夫人小姐,可有着落。”郑忠亦低语道,“如今我与你是一家人,说也无妨,大约候老爷进京消息,即要还汝宁料理银子,进京使用。”拱手去了。
蔡德回来说知,楚卿道:“一天好事,又成画饼。如今没有计较,且待三老爷相会,你可到衙前候着。”上午时分,只听街上人声宣传,说圣上差锦衣卫到镇抚衙门。蔡德走来道:“锦衣卫进衙门,读过诏书,将沈老爷就锁了。”楚卿计无所出,立在人丛中。少顷,各属官员都到里边问候,直至下午,忽见唱道声来。众人分开,望见街上一官,正是俞彦伯。楚卿闪在半边,令蔡德至面前禀着,自己回寓。未及片刻,蔡德进来道:“俞老爷问候过沈老爷,来拜相公,已到门前。”楚卿接入,先称贺过,复细述前事。彦伯道:“事已至此,且请兄到弟任所,打听消息,再作商议。”楚卿道:“弟匆匆而过,归心如箭,断不能拜了。”彦伯道:“兄执意不去,此非久话之所,到弟舟中一叙如何?”楚卿道:“这使得,请先行。”楚卿送出,遂唤一乘轿至彦伯船里来。彦伯备酒,细谈前后事情,复要楚卿写出诗来。赞道:“果是高才,兄急欲回府,不知有正事?”楚卿遂将吴子刚相约同居事说着。彦伯道:“此人原是汉子。兄既要回,且请放心,小弟打听沈年伯的信,着人达兄罢了。”楚卿谢别,来到下处,彦伯差人送贿金三十两,楚卿璧谢。明日闻长卿出城去了,只得自回鹿邑。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且说长卿同锦衣卫官进京,圣上发三法司勘问。三个守官众口一辞,俱说流寇来时,调兵民上城严守,已经八昼夜;沈镇抚救兵不至,内外无援,以致被他猖獗攻破,非干卑职失守之罪。沈长卿道:“彼时被围,非止一处,犯官发一支兵守乐平、州等处,一支保灵寿、新乐,自统一支巡缉易州、高阳一路。昼夜提防,衣不解带。及报马到时,急撤兵回,又恐本处失守,只得虚张旗帜,留兵一半,仰副将严备,自统精兵二千,连夜到沙河时,贼已退去。再到开州,已是两日半,忽报长垣、蔚州已经打破掳掠去了。犯官远不济近,分身不得,望大人详察。”广昌守官道:“定襄、乐平有救兵,所以守得;蔚州不救,所以失了。”长卿道:“贼寇出没不常,蔚州路远调兵不及。”法司道:“蔚州路远,以致攻破广昌也罢了。沙河、长垣路近,为何不救?我晓得是平日受贿则救,无贿就不救了。不用刑怎肯招?”遂叫夹起。长卿喊屈连天,夹得个发昏闷地。法司道:“你不招么?”长卿道:“易州围十四日而不破;垣曲、浑源、翼城三处比广昌更远,救兵亦未到,那地方官效力,俱不破。今长垣、沙河、广昌,乃守官贪生畏死,不肯血战,致有此失,岂关犯官怠惰之故?”法司道:“一概发刑部审,俟太原关防文书到日再审。”
迟延数日,夫人将银子央人到各衙门打听关节。法司申奏,中间替他下一句:土贼到处窃发,救应不迭,实非误国。旨意下来,三处守官削职,沈大典赔偿三县钱粮一万七千三百余两,家产籍没,妻孥入官。又亏辛丑状元张以诚一本,说防御疏虞,止于材短,非畏敌之机、拥兵不救一例,圣恩尚宜矜赦。旨下:籍没概免,钱粮不赦,俟偿清释放。
长卿在狱见事颇定夺,虽无罪名,这项银子,却是难事。自己又不得出来,即差管家李茂、陆庆到晋州,一边送小姐回家,变卖产业;一边送夫人进京,到连襟朱祭酒家商议。时五月初五日,夫人得了此信,对若素道:“虽有生路,你父是个清官,哪里有许多银子?前日已在各衙门用去千金,今所存不上三千两,是连年的宦资,家中田产,是祖上遗下的,虽值几千,也缓不济急,哪里一时得尽变卖?”又低低对若素道:“只有一种银子,你父对我说是祖公遗下的三千两,藏在房里左边第二柱下埋着;又我房里楼梯边夹墙板内,有扁匣一只,赤金二百两,明珠五颗,小锁锁着,要得托人,同陆庆送上来。只是你终身未了,兄弟又小,后来怎么过得日子?况你父在狱,未知何日出来,弄得人离家破,好不痛杀也!”
母子两个大哭。李茂道:“哭也无益,如今就有银子,也不好一时就完。奶奶到京,且把现在的银完了些。朱祭酒是大富,难道奶奶去借不得几千?老爷的同年故旧门生也不少,哪里不借得三千五千,倘有人见老爷受此无辜,再上一本辩白,或者圣上赦免些,亦不可知。哪里就见得偿不起,何必这般悲泪?”夫人道:“话虽近理,只是天气渐热,公子小,自然随我入京,小姐怎样独叫她回去?况十六七年未离娘畔,今日一旦南北分路,长途辛苦,教我如何割舍。”小姐哭道:“父亲事大,孩儿事小,母亲只管吩咐孩儿回去,怎样就是。”夫人道:“如今水路回去,是犯官家小,也没有阻节,但女子家不便,不若妆做公子,衾儿,采绿,一概男妆,只陆庆妻子与宋阿妈,两三个老妇人转不妨。你回去,把租税与管家算明,先计较二千上来要紧,其余将田产得价就卖。京中要银,我再着李茂来取。”陆庆便去叫船。初六日,夫人往北,若素往南,大家说声保重,路上小心就是,洒泪而别。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若素同一干妇女坐了船,夜住晓行,望彰德、汤阴一路回来,及到河下,日已平西。若素遂与衾儿等仍改女妆上岸,来到门首,寂无人影,进了墙门,见第二重门上,两大条印封,封皮十字封着。陆庆急寻贾门公及两边从屋住的家人妇女都来,便道:“小姐请在我们家里坐,外边人得知不便。”若素惊得魂不附体,即跟李茂妻子家里来。众人道:“自三月二十四日,老爷拿问,我们闻得,日夜彷徨。后县官来说都爷有报,说老爷坐赃银一万七千三百两,家私籍没,妻孥入官,恐有疏失,钦差到来,地方官不便,竟同各官打入里边,只除卧房不曾进去,其余俱写上簿,将门重重封锁,还着总甲同我们巡更守护,个个吓坏,家里人已逃去六七房,只有我们几个,有丈夫儿子在京没处去。后来闻得圣上准一本,免了籍没入官,方才不要总甲并我们巡更。县官又来吩咐道,虽不籍没,尚有赃银,倘家眷亲丁回来,必要申明上司,方许入去。如今小姐还是恁般主意?”若素道,“可笑我家赔偿银两,与他何预?又不是贪官污吏,什么赃银?”陆庆道:“老爷打发小姐回来,原为住在远方不便,今既到家,随处可以栖身,家私什物料无人敢来擅取,但要银子进京,陆庆却不晓得,要小姐自出主意。”若素沉吟半晌,想房中那银子数目多,一时难取,夹墙里匣子,是易取的,趁今日无人知觉,且取出来再处,因叫陆庆:“你且收拾行李停当,吃些夜饭再议。”到了黄昏,对陆庆道:“老爷无积蓄,只有祖遗金子二百两。你取长梯来,叫李茂儿子拿了灯爬进去,我把钥匙与你,开到夫人房里,上楼梯边夹墙板内,有个匾匣你取来。”两个依计而行,一更将尽,果然取来。若素取匙开看,匣里另一锦囊,内有三寸长的小晶瓶,知是明珠,不取出来。对陆庆道:“如今商议,我还是住在哪里好?”陆庆道:“此处公人颇多,未免觉察,反生疑论。舅爷住在西门外十二里,落乡幽僻,且大户人家可以隐藏;二来我家租税俱在碧山庄,管家黄正,卖田粜米,交割又便。不如明晚唤一只小船,赶出水关,住在那里去。”若素道:“这也有理。”是夜权宿李茂家,明日小姐吩咐众人道:“你们放心,我自有主意。”晚上出城只得住舅家去了。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
旦说楚卿冀州回来,管家周仁接问一番,又说:“相公去后,就报了科举,如今正宜用功,争得举人,婚姻更容易了。”楚卿依言,晨昏勤读不辍。光阴如箭,不觉已是仲秋,遂往开封府应试。与蔡德道:“吴相公是监生,必来应举,你可往贡院门首,贴着我的寓处,以便相会。”蔡德领命去了。
考过三场,甚是得意。到十六晚,月光初上,正在寓所,忽听得外边有人问道:“店主人,你这里有个鹿邑胡相公么?”楚卿认得是子刚声音,急走出来,相见大喜,迎入里边。子刚道:“本期二月到府,不期房业颇多,变易甚难,直到七月,终乃得妥。意欲即迁,又试期近,因与家母商议,不如俟场完,顺便寻贤弟一晤,至九月移居。适于县前见尊示,所以跟问到此。”楚卿道:“今场事毕,弟正欲到贵宅,一者迎候伯母,二者访问沈氏消息,竟与兄同行何如?”子刚大喜道:“若得贤弟到舍,待弟略尽地主之谊,便是大幸了。”当夜二人抵足,谈些场中文字,明日各自收拾,遂同往汝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