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儿再要吓楚卿几句,只见涯上龚家差人来请沈相公,若素、衾儿同出舱头,别了上岸去。衾儿慢慢走到自己第三只船上。楚卿性急,舱内打从第二只先攒到第三只舱里,对子刚跌足道:“谁知到了一个煞星。”如此如此,告诉一番。衾儿进来道:“不要恼,我受你许多恶气,今日正要报仇!你一向冒名子刚,今日娶与我子刚便罢。”楚卿道:“我待嫂嫂不薄!”衾儿道:“也不见得厚,还未到哭的地位。”楚卿真正要哭起来,衾儿只是暗笑。子刚道:“贤弟放心,有我在此。”楚卿道:“只怕真要与我作对。”衾儿道:“也难得,我家相公大份上,做便凭你去做就是!我方才不会说话,讨你的怪。到夜间我总不开口,与我家相公掩上舱门,自去睡觉,不管帐何如?”楚卿顿足道:“一发不好了,我夫人不知就里,闹起来,岂不立时决绝,新人就要上岸去。”衾儿道:“我总不管帐。”子刚道:“不必再开口,取酒来吃罢。”楚卿只是千嫂嫂、万嫂嫂,要讨一个放心,衾儿终是不应。
忽见岸上搬下嫁妆来,连一连二,搬个不止。子刚道:“贤弟好造化也!”楚卿叮叮咛咛,过船去了。若素下来,说是“大舅不在家,有要紧箱笼,请我上去,自己交点。”楚卿又下一句道:“夫人,子刚又是富翁,衾儿心上,又无可无不可,把秦小姐娶与我,也好得些家私。”若素道:“胡说!”楚卿不敢开口。
到了一更时分,苦素上去奠雁亲迎,娶下船来,交拜已毕。三只大船却下岸排起来,大吹大擂,好不热闹。交拜已毕,花烛下,与秦小姐对坐,饮过合卺。你看我似蕊珠仙子,我看你似月里嫦娥,约到人静,若素替她除冠解带,一如楚卿做新郎方法,抱秦小姐上床,一发替她褪下凤鞋,在灯上啧啧道:“好动人也!”把花烛移过屏后,自己卸下鞋袜,攒入翠帏,脱衣同睡。秦小姐身向里面,若素左臂枕着她的粉颈,把右手满身摸抚,鸡头新剥,腻滑如酥,鼻边抵觉鬟云气润,脂泽流香。想到,原来女子有这等好处,可知男子见了妇人,如吸云屏一般。我喜新今夜好受用也。思量要腾身去与她混混儿,像个新郎,又恨自己没有那活。延挨得不像样了,忽听得喇叭一声,远远船声渐近,傍到后边来,晓得外边关目到了,故意去褪秦小姐绫裤下来,那里也做势不肯。
只听得外边叫道:“大相公,老爷到了,奉命往河涧去,要与相公说一句话,立刻就来。”若素又故意捧住秦小姐的脸儿,樱唇相接,鸡舌偷尝了一尝,披衣下床,穿上鞋袜,套上巾儿,开窗出去。那只官船,仍旧吹打,歇到左边。原来是子刚一只船,以前似远而近,后自近而远,做定关目的。若素攒到中间一只船舱里来。只见船头上两个人,一个到新人船上,走近房舱,跨入窗内,正是喜新,掩上子进去了。若素仍旧跨上新人船子边,细听半晌,不见动静,料想此时无变局,已入彀了。不觉自己兴动,到中间船上来,前舱后舱,寻楚卿不见,只听得左边船上,灯儿闪烁,舱里似有人说话,想道:“方才望见在这只船上的,缘何去与衾儿说话?”开了中间子,遂到左边船上,把窗一叩,问:“姐姐,我家相公在此么?”衾儿开了,接下去道:“从没有来。”若素正要转身,只见房舱里灯下,见个戴方巾、穿石青袄的一影。若素立住足,转念道这没良心的,原来与衾儿有染,他见子刚去了,便撇着我,溜到这里来。看官,你道为何?原来日间楚卿穿的石青袄,却没有荔枝色袄,恐若素疑心,与子刚换穿了,攒下新人船里。那初六夜,虽有亮星,却无月色,若素只见个穿荔枝色袄的走下去,自然是子刚;到此见穿石青的在衾儿房里,怎地不疑?若素竟折转身来,也不问衾儿,望房舱里就走。那子刚见若素走来,晚上不便相见,便急速进去,把身儿背着。若素从后边一把曳转来,将右手在子刚面上一抹道:“羞也不羞?”子刚掉转身来,若素一相,做声不得,急缩出,道:“这什么人?”衾儿道:“是我家相公。”若素急问:“你吴子刚呢?”衾儿道:“这就是吴子刚。”又问:“我家相公呢?”衾儿道:“住在新人船上。”若素急得发昏,那子刚走过来,深深揖道:“嫂嫂见礼!”此时若素身披丈夫衣服,头戴方巾,竟忘怀了,也还起礼来,鞠下腰去,到半个喏光景,忽醒悟了,反立起来,羞赧不过,一手把着衾儿道:“我不明白,你到我船上,细剖我听。”
来到中间船上,衾儿道:“以前做书童的就是楚卿,以后考诗的就是喜新。子刚不过借名,原不曾有两个人。”遂把前后事情,细说了一遍。若素又好气,又好笑,恨道:“这个巧风流惯撒谎的,把我似弄孩儿一般,竟替他做了两三年的梦!你既知道,因何不对我说?”衾儿道:“我本要对小姐说,你自家忒认真,不曾醒得。无奈他千央万央,只得替他瞒着,今日也被我处得够了!小姐与我说话时,他在背后,揖也不知作了多少。”若素道:“待我明日处他!你今夜陪我睡罢。”衾儿道:“我要过去。”若素道:“为何?”衾儿不作声。若素笑道:“我晓得还有一个在那里陪你多时,不曾相见,正要与你讲讲。”遂问库公子至今一路事情,两个抵足细谈不题。
却说楚卿钻入新人舱里,解衣上床,侧身听邻船并无声息。喜道:“夫人贤惠,此时决然知道,不见变局,像是青云得路了。”遂用些款款轻轻的工夫,受用了温香软玉,却不敢说话。将到天明,恐一时认出,难于收拾,黑早起来,到若素船上,唤丫头开了舱门,连唤不应,衾儿低低道:“小姐也有些干系,不如起来,开了商议罢。”若素才开出门。楚卿即跑向床边,意思要陪赔礼,却见衾儿在内,急放不迭。若素道:“啐!弄玄虚的捣什么鬼,做得好事呀!”楚卿道:“我是好意,夫人没正经,得了喜新一千五百两银子,做出天大谎来,我替你去应急,转道我不好。”若素道:“反说得有趣,你既要如此,何不当初对我说明,为什藏头露尾,歪心肠儿?累我担着鬼胎,魂梦都不安!乃至做成,子刚替你受用。”楚卿道:“当初在饭店时,我原要对你说个明白,谁叫你装什么腔儿,小弟舍妹哄我?到如今夫人是我楚卿的,秦小姐是你喜新的,原不曾在我面上用半分情儿。我如今替你周全了好事,不埋怨你就够了,又来怪我。”若素见他说得好笑,无言可对。衾儿有智在旁道:“小姐,你乐得自在,何须争论。他丞相肚皮才子志量,必定与新人讲个明明白白了。你慢的梳起头来,吃些早饭,他自然去领新人过来拜见,你担什么干系?”楚卿又急道:“嫂嫂,我请你不要开口罢。”就扯若素到半边,耳语道:“她恨我如仇,你做夫人的度量大些,不要听她撺掇!”夫人道:“哎哟,你不识好人!昨晚没有她劝解,说个详细,我闹起来,新夫人上岸多时了,还不来赔礼?”楚卿喜道:“原来如此,假意难我。”果然向衾儿深深两揖,衾儿道:“只怕还要谢媒人。”楚卿对若素也两揖。若素道:“我容你娶妾,难道另外不该赔礼?”楚卿又是两揖。若素笑道:“今日也够你了,如弄猢狲一般,饶你罢!姐姐,我与你梳头商量过去。”
只见新人唤丫头来请相公。看官,你道如何?原来秦小姐起来小解,丫头推开子,里面是绿纱窗,见罗帕上猩血点点,恐有余香染席,丫头们见了不雅,把流苏钩起,掀开锦衾一看,那床里边席下,似有垒起,取出时,却是一双藕色丝睡鞋,尖尖可爱,把自己足一试,宽窄无二,又是穿过的,惊疑道:“昨日着人来访,说有两个翰林在此,都有家小,那位不消说是外姓,这位自然是姑娘了,焉有兄妹同床之理。”再把两头绣枕下一翻,又是一根金镂凤钗,想道事有可疑,暗想他莫不是娶过了,去冬在我家里,一时说了未娶,见我求婚,故此千推万阻,今日不得已,把我作妾么?遂急急梳洗,叫丫头请相公进来。看官,这个花心手,大家要弄出来,你道单是楚卿若素么?
第二十回 醒尘梦轩庭合笑联鸳被鱼水同谐
词曰:
守正行权终得意,个中心术如刀刺。老天酬报自分明,男守义,女守志,春生于夜双鸯被。说尽从前尘梦事,将来可作蓝鱼记。柝声欲起又呵呵,做也易,丢也易,是谁知己供新醉。右调《天仙子》
楚卿见丫头来请,催促衾儿两个插戴停当,若素道:“我羞答答难去,还亏姐姐傍人先往,略说个缘由,我随后就来。”衾儿过船,两人见礼,采绿道:“这是吴老爷夫人。”两下坐定,衾儿道:“妹妹,你生得如此绝世丰姿,怎教我姐姐不爱?正是赤绳系足,千里红牵,姻缘再强不得。但今日新郎,原十二分不肯允,闻是妹妹强他的。今新郎有些害羞,不敢相见,我特来说明。”秦小姐摸不着头绪,只见若素进房,衾儿道:“新郎来了!”秦小姐抬头一看,却是一位女娘,面貌与新郎相似,两人万福过,急问道:“莫不是姑娘么?”衾儿道:“她原没有哥哥。”秦小姐吓得难开口,只见若素道:“姐姐勿怪,向日在宅,为蒙令兄心托,不敢自负,故委曲周全,只是夜来得罪了。”衾儿遂将前后事情细述。秦小姐面上红了白,白了红,似有不悦。若素道:“只为两个怜才,以致如此。当初千里相寻,如今送上门来,昨夜已曾到手了,难道转怪我。情愿让与姐姐为正,妹子只供中馈之职,再无悔心。”秦小姐见她说得谦和,况实是自己强做的,一时开不得口,但不知新郎人物如何,夜里又被此道了,竟无言可答。若素觑其心事,便教请老爷过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