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早楚卿在床上唤蔡德道:“我连日劳顿,昨又走急了几里路,身子疲倦得紧,意欲歇息两日,着你先到遂平何如?”蔡德道:“许多路来了,何争这九十里,且到遂平安息,省得大家挂念。况在此是出银子买饭吃,到那里是吃自在饭,也好省些盘费。”楚卿道:“你有所不知,我到遂平,俞老爷必定留入内衙,一来非酒即戏,二来客边不得舒畅,拘拘然有什好处?我如今用一个名帖,写一封书,你将家中带来套礼,再拿五两银子,随意买些礼物,预先投进,俞爷也好打点银子。我一到,盘桓两日就回,岂不两便?”蔡德道:“不难,相公若要舒畅,同到遂平,城外寻一个寺院歇了,待老仆把书札投进,只说相公路上有事耽搁,着我先来的。如此就是,何必在此远隔,教我放心不下?”楚卿道:“我身子委实不快,若勉强上了牲口,弄出病来,什么要紧?若要你在此等三日两日,反耽搁日子。”店主人见楚卿要住,巴不得勾生意,便插口对蔡德道:“老人家,你相公是少年公子,吃苦不得。急行一里,不如宽行十里。在此我自会服事,不须你费心。还依着相公,你先去。”蔡德见说话近理,只得先去吃饭。楚卿起来,写书帖,将箱内礼物交与蔡德,将身边银子称出五两余,与蔡德买些礼物。又另称五钱,与蔡德作盘费。蔡德吩咐清书小心服侍,三两日就来;叮嘱主人几句,出门去了。
楚卿哄蔡德起身,遂吃了饭,唤清书附耳道:“如今有一事与你商议,切不可泄漏。到县前往直西去,右边一条巷内,黑枪篱大墙门,门级有一条字:‘本宅收觅随任书童’。问他家姓什名谁,做什么官,往哪里去。见机说话,即刻就来。”清书道:“相公问他收觅书童,敢是要卖我么?”楚卿道:“为什么卖起你来?我有缘故,少不得对你说。”清书去了一个多时辰,就进来回复:“我方才走过了他家墙门,到斜对门豆腐店,见一老婆子在那里,假说借坐等个朋友,那婆子叫我坐了,因问她前面大墙门里什样人家,要收觅书童到哪里去。那婆子笑嘻嘻道:‘我晓得你来意了,他家姓沈,名大典,号长卿,一向做兵备官。旧年十二月上京复命,朝里见他能事,今福建沿海地方,倭寇作乱,钦差沈老爷去镇守。不日到家,就要上任。着人寄信归来,要讨书房童。他家极是好的,奶奶又贤惠,又无大公子差判,只有一位小姐,名唤若素,才貌双全,年纪才十六岁,要捡好女婿,未曾许人。你若要去,身价细丝银五两,老爷回来还要替你簇新做一身衣服,又有银子赚。是极好的,你不要错过了。我见她说得好意,只得假应道:‘我是不要去。有个亲眷托我,故此替他问一声,那婆子道:‘你亲眷在哪里?’我说就在西门外。婆子星飞舀一碗腐浆与我吃了,又说:‘今日是好日,有朋友来寻你,我叫他坐在此等,你快去唤那亲眷来,到我这里吃了便饭,我同他进去,作承我吃一杯中人酒。’她就催我起身来了。相公你道她好笑么?只不知我的话可是这样说的?”楚卿拍掌得意道:“妙!妙!有功,我几乎错了,还亏你提醒。”清书道:“我一些缘故也不知?”楚卿掩上客房道:“沈家小姐,就是昨日进城看的,果是绝色无双,却恨无门可入。见他字上要收书童,我痴心要趁此机会,改扮投进,看一看光景,图个缘法,却不曾想到受聘不受聘。若一时失检点进去,她已受过聘了,岂不是劳而无功?总得窃玉偷香,也是薄坏阴。你方才说未受聘,岂不是一喜?且有貌的未必有才。婆子说才貌双全,岂不是第二喜?况有婆子引进,故此得意。我如今就要做了。”清书见说,呆着半晌,道:“相公主意差了,这个断使不得!”楚卿问:“如何?”清书道:“他是官宦人家,进时易,出时难,相公卖身进去,教我怎生来赎你?况家中偌大家私屋宇,如今蔡阿叔又往遂平,我在这里还是等着相公好,还是回去好?”楚卿道:“你真痴子。我岂真卖身与他?我自有方法进去。若是有缘,说句知心话,订个终身之约,央媒娶她。若是无缘,十日五日,我就出来了。”
清书笑道:“如此还好。”楚卿道:“拿你家中新做的衣服来,我穿一穿看。”清书即递过道:“我嫌长,只怕相公嫌短。”楚卿穿起来,到也短俏利落,脱下来付清书折好。只说剪指甲问主人借剪刀,进来掩上房门。日里店中喜无客,又兼清静,楚卿原是弱冠,未戴网中,除下扳中,叫清书周围挑下。清书停手道:“相公如此走出去,店主人就要晓得了。”楚卿道:“剪齐了,我原梳上戴巾出门。”两个弄了周时,把镜子一照,甚是得意,复梳上出来,对店主人道:“我有个朋友在东门外,要去拜访他,住三日五日未可知。清书却要住在此间,这一间房,我有铺盖物件在里面,不许他人睡的。”主人道:“盛价在此不妨,若恐年纪小,相公不放胆,有什么财物交我便了。”楚卿转身进房,将三十两头存剩的银子,称一两与清书,另去买布做衣服,将十两交与主人,余银自己带在身边。叫清书袖着梳镜衣服,别主人出门。店上买一双眉公蒲鞋,捡个冷落寺里无人处,梳下发来。脱去自己袍子,穿上清书衣服,换去朱履。清书把楚卿衣服等物收拾包作一包,跟楚卿出寺,道:“相公是一个上等出色书童,只少一件不像。”楚卿忙问道:“有什么不象?”清书道:“若没有一条带子,只像个标致小官。”楚卿道:“说得有理。”遂到店上买一条玄色丝带,忽想起此扇又说道:“几乎弄出来。”就买一把素金扇子,换去自己紫檀骨书画名扇。一个蓝宝石小鱼扇坠,楚卿素爱的,仍解下系着,这个不妨。此时虽则日长,已是午后。楚卿道:“忙不在一时,且到店上吃些点心。”吃完就把衣服零碎一包当在店上道:“此物是我家相公的,今日没有银子在身边,我转来取赎。”
两个人商商议议到豆腐店来。婆子道:“你朋友不曾来。你亲眷在哪里?”清书道:“这位就是。”楚卿即上前作揖。婆子将楚卿一看,大喜道:“两边造化。有这样标致小官,不消说老爷欢喜,我看你相貌,后来必然发积。你可曾吃饭么?”楚卿道:“吃过了。”老婆子道:“我须问过你姓名根脚,方好领你进去。”楚卿道:“我是归德府鹿邑县人,姓吴,自幼念书,因父母早亡,并无靠托,恐怕地方上出丑,到这边遂平寻一个亲戚,要央他访个乡宦人家去效劳,后来招赘一房妻子,算做成家。”因指着清书道:“这位是我同乡,他如今现在遂平县俞老爷衙内做亲随,前日告假来游白莲寺,遇见了,多承他说俞老爷衙中人多,不如替你另访一家罢。无意中遇你老人家说起,故此引到这边。”婆子道:“原来如此!只是立契,哪个做的保?”指清书道:“这位又在隔县。”楚卿道:“做保就烦你老人家。如今且不要立契,我进去试试起来,待老爷回来,立契未迟。”婆子想着不立契,没有中物到手,摇首道:“这就不敢斗胆了。倘你后日三心两意,不别而行,反要诬你拐带东西,着在我身上,叫我哪里来寻你?”楚卿会意,假说解手,到背人处,取出银包,捡四五钱一块另包了,走来道:“老人家,我是不比没来历的人,就是要立契,我会写会算,书柬文彩,都替老爷心力。比别人身价不同,却要三十两银子,还要娶房好妻子。我还要到鹿邑寻个表叔来做保。如今老爷未回,奶奶怎肯出这许多?若老爷回来不肯,我就去了。况且做了文书,你就担干系,不做文书,后来我要去,由得你责备,他不肯出价,是无干系的。你的中物,我自然谢你。如今先有几钱银子在此,只要你引我进去,后来成事,还要重重谢你。不必问奶奶要中物。”遂将银子递去。那婆子见送银子,满面天花道:“据你说来,甚是老实,但银子怎好受你。”楚卿道:“些需只当茶意,谢在后边。”话未完,婆子老官叫做薄小澜,卖豆腐回来放下担。那婆子对他说着,老官欢喜,就要领楚卿去。婆子道:“你不会说话,奶奶最喜欢我,还是我去。”遂领楚卿来到大墙门口。原来沈家虽有一二十房家人,却住在墙门里两边,从屋内这些男子,已随主人上京去了五六个。如今接他,又出门八九个,就有几个人,都在自己家里,只有一个贾门公在外。那婆子对他说了,门公道:“你是相熟的,自进去罢。两位阿叔权在这边坐坐。”婆子去不多时,忙忙出来道:“奶奶甚喜,叫你进去。”
看官,原来沈公子小,家里用不着书童,只有年纪大的一个,又随在京。今写字回家要收书童,说来的不是老,定是小识几个字的,定是髻拌嘴皆看得过的,又一字不识。正在心焦,今听说识字、标致,就叫唤进。楚卿随婆子转弯抹角,走至楼下,请奶奶出来。楚卿远远看时,随着四五个丫环妇女,却不见小姐,只有一个十七八岁大丫头,倒有八九分颜色,不转睛把楚卿看。楚卿自忖这个可做红娘。夫人走到中间,楚卿上前,叩了四个头。夫人笑逐颜开道:“就是你么,是哪里人,多少年纪,要多少银子?”婆子上前,细细代述一遍。夫人听说如今不要银子,等我老爷回来立契,多要几两定亲,一发欢喜道:“就是成家的了,若说亲事,你这样人,要好的自然有。”就指旁边那个大丫环道:“这是我小姐身边极得意的,后日就把她配你。”楚卿道:“多谢奶奶。”因不见小姐,假意问道:“书童初来,不知有几位公子小姐,也要叩个头。”奶奶道:“公子小,只得五岁,一个小姐在房里,也不必了。方才薄妈妈说你姓吴,但不知叫什么名字?”楚卿道:“我年纪小,尚未有名字。”
奶奶道:“既如此,你新来,我又欢喜,就叫喜新罢。”薄妈妈在旁道:“奶奶取名甚好,后边还有喜兆呢。”楚卿见不意中美,暗自得意,对奶奶道:“谢赐美名。”奶奶道:“你亲眷在此,我叫送酒饭来吃。”遂唤一个老奶子,同薄妈妈送到外厢书房里来。楚卿谢了薄妈妈,向老奶子唱个诺,问:“老亲娘高姓?”奶子道:“先夫姓朱,我是奶奶房里管酒米的。”楚卿说:“我远方孩子,无父母亲戚在这里的,你就是我父母亲生的一般,全仗你老人家照拂。”奶子见说得和气,念声:“阿弥陀佛,折福,不消你忧虑。”说未完,只见起先奶奶指的大丫头,走到书房边来道:“薄妈妈,奶奶叫你去唤老官来,陪新来的哥哥吃酒。”楚卿慌忙上前要唱诺,她头也不回进去了。原来因奶奶说要把她配与楚卿,有些怕羞。今奶奶叫她唤薄妈妈,她不得不来,心上又要再看楚卿,已在门缝里张了一杯热茶时候,故此说声就走。朱妈妈道:“方才是奶奶房里一位姐姐,老爷见她标致,取名儿,心上要纳为妾。夫人不肯,送在小姐身边。一手好针线,极聪明,又识字,肯许配你,是你的好造化。你今只依我们,称她姐罢了。”楚卿道:“承指教。”又见一个四十五六的妇人,托六碗菜,又一个丫环,提两壶热酒出来。薄妈妈道:“这是李婶婶;这是木蓝姐。”楚卿俱致意过。清书接酒菜摆在桌上。那三个妇人说一声,进去了。薄妈妈也去唤老官了。楚卿因对清书道:“你今只称我吴家哥,坐次不可拘拘,露出马脚来。”清书道:“晓得。只是一件,我还是日逐来探望你,还是不来好?”楚卿道:“如今我改扮了,饭店里是来不得的。这三两日,你也不必来;至四五日后,只到县后冷净寺里,上下午来一次,与你打个暗号,若要会你,我画个黑墨圈在右边粉墙上,你就到里边来寻我。”话未完,薄老官来。楚卿谢了一声,三个吃酒,讲些闲话。天色已晚,大家起身。清书到门口,觉得客边独自凄凉,掉下泪来。楚卿也觉惨然。薄老也作别去了。正是:溷浊未分一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楚卿独自转来。
第三回 楚卿假赠鹿葱簪衾儿错认鸳鸯谱
词曰:
云鬓丝丝润,金莲步步娇。芙蓉如面柳如腰,一见一魂消。暗把金钗赠,频将细语挑。恨他心允话偏骄,不肯便相招。右调《巫山一段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