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巧合仙友重逢◇阴差阳错孽侣偶遇
且说天枢引着越王往左拐，入东大厅，在侧殿中归了座，一面吃茶，一面相视戒备。半晌，越王先笑道：“你不用同我赌气，我又岂敢驳你的回？若是要论心挂二弟病情，谁能及得过皇后去？可她不也是无甚法子，只得跪着求保佑？我却知命中有定，尽人事即可，去求了清虚请了翠小姐来，你反倒是这般咄咄逼人的脸色？”
天枢见说，不觉冷笑道：“尊上果真能言巧辩，我才说了几句？你就都撇得一干二净了？那方才我问你的话，你又怎的不答？”
越王靠着半旧的银红锦缎引枕，坐得闲适，再瞅着天枢直看，看得她心中发毛，怒道：“皇后斋戒，祭拜三清，总也有她的道理。你却是心怀叵测，擅自入京，意欲何为？”
越王纳闷道：“我记得当年你还是挺待见我的，怎的一下界，你就变了个样？二弟是你兄长，可也是我同母同胞的亲兄弟，比你更是情分不同，我哪里会害他？你却总要这样给我没脸，我就是再陪好脸色，你也没个好答应。”
天枢一扭头：“当初你是我尊上，在紫微宫中同心协力，我自然敬你重你；如今你却与我各自心思，各有算盘，你不知我底细，我也不知你究竟。且你下界前做得那样丑事，不止你没脸，我也面上无光，可见还是避开你的好。”
越王苦笑道：“你总说我犯过天条，我却是全不记得了。问你出了什么事，你又总不肯说，连死也不让我当个明白鬼。罢，罢，我留心着不来招惹你，安安分分当我的太平王去！他日回了九重天，我再寻根究底也不迟。只是你总这样看我不顺眼，我有心同你亲近，你又总待我冷淡，有些时候更似是与我有深仇大恨似的，不止我心上不好受，就是给外人不巧撞见了，恐怕也要生疑，你还是赶紧改了吧。”
天枢见他这般陪小心，略有悔意，又噎着不出声，只顾一杯连一杯地吃茶。这一连吃了好几杯，才有个穿莲青色掐牙背心的宫女走来，天枢抬头一看，正是清音，忙问：“二哥哥可好了？”
清音笑道：“柯小姐真神技，人已清醒过来了，还喝了点子粥。柯小姐说让他喝药，殿下也听话着乖乖地喝下，不吐不闹，可教下头人瞧着舒坦，总算好把这悬半空的心给放下。我已命人去皇后娘娘宫里报讯，等会子娘娘一来，还不知要喜成什么样呢！”
天枢方安了心，越王一听说，亦是喜不自禁，忙站起身来跟她去探视，一路走，一路又与清音说些陈年旧事。他俩是旧主仆，多年未见，也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讲，天枢随在越王身后，捏了捏怀里那枚虎符，一面冷笑，一面生愁。
入内见了太子，又见那翠小姐正说些笑话逗他开乐，天枢细看她言谈举止，竟是极窈窕灵动的，不免暗暗称奇。更有几个小宫女环绕其周，又是伺候喝药，又是更换汗衣，一群人忙碌得好不热闹。太子素来好脾气，由得她们折腾，且精神渐振，面色转和，一见越王更是喜笑颜开，遂歪在靠背坐褥子上同他讲了好一刻的话，先问过越华妃好，又问过越家族中各长辈好，再嘱托他好生看照妙桔，直到咳喘又上来了，方再躺下歇着。
越王含笑着一一应了，待他复又困倦，方才携了翠小姐一齐退了出去，说是要去给皇帝请安。天枢便又陪了片刻，等太子睡熟安定了，遂也辞了清音往殿外来。远远望见皇后凤辇急匆匆抬来，她倒是起了回避的心思，忙向西边夹道上转，穿过东西穿堂，抬头就是一影壁，壁后还有人在窃窃私语。
只听一个女子嘤嘤哭道：“他病得那样重，我要去探望，他殿里的宫女还非拦着不让见。这头一个，就属那个叫清音的，仗着是楚小姐的贴身侍女，便总爱低看人一眼。我私底下还求了她几回，又是使过银子的，她却是睬都不睬。”
天枢微皱眉，暗想必是有清凉殿中姬妾受了冷落，心里委屈，故而在这里与同病相怜人哭诉呢。心下颇不以为然，正待要沿着另一侧的青石子道回书房中去，忽听有人劝道：“是殿下不愿见你，你又何必自讨没趣？倒不如好生养着身子，图个清闲自在，总也好过如今这样空生闷气。”那人音色温和，如风过松枝飒飒声响，正是褚凡。
这话一入耳，像一道晴空霹雳般，天枢不觉怔住了。只听那头又道：“可恨那清音忒是歹毒，不让我进去瞧还不说，还撺掇着其他宫女来指桑骂槐，定是她主子指使来的！”
褚凡哄道：“我知你为难，可你也总得先自个儿宽下心来，她们若欺负你，你只管告诉皇后娘娘去，让她给你做主……”话未说完，天枢已听得满心口皆是气，想亦未想，几步冲到影壁后，将褚凡从那冯良娣身边拉了过来。冯良娣未料会在此处遇见她，一时惊得哆嗦，褚凡见她咬着唇气得说不出话，握着他手的掌心里满是冷汗，还不住打颤，不禁也是懊悔不及。
天枢不发一言，只管拖着褚凡转上青石宫道，一径拽回殿东的书房。褚凡一路只觉她手冰凉得骇人，又见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吓得忙道：“日近晌午了，你还要来这里念书？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吃点子东西……”
话音还未落，天枢怒得劈手就一耳光，照着他左颊就打了过去。此刻她心中只想着自己是天枢，是天权的长姐，要教训这不听话的弟弟，却忘记如今她是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本不应这般失态。只可惜那掌面还未到褚凡脸上，她就已是又怜又悔，不知不觉间早缓了劲道，落在腮上时，也早已是不痛不痒。饶是如此，也令褚凡懵在当场，好一阵未说话。
天枢念他面上已挨了一记，遂起了再饶过他一回的心思，只道：“那晚我怎么同你说的？我让你再不要见她，你可听进去一丝一毫了？”
褚凡虽不觉得脸上疼，可总也是臊得生热发烫，嘴唇翕合了几下，才道：“今日并非我去寻她，是小珠过来探视太子殿下未遂，从松露院中出来时不巧撞见的。我见她哭得眼圈儿都红了，一时不忍心，才携了她过来，又嘱咐宫女去给她打水来洗脸。这才说了没两句话，你却来了，还生了那样大的气，这是何苦来？我知你心意，晓得你是为我好，我又岂是那样无情无义又不识趣的人？”
天枢听他说得情真，便也心软，又见他满脸通红，极是羞赧的模样，不觉也心生愧欠之意，虽听他有些话说得没头没脸，可能让他低头认错，已是万分满意，忙道：“可还疼了？我去问清音姑娘要冰帕子来给你捂着？”
褚凡这才舒展眉头，笑道：“方才可真唬了我一大跳，枉我平日里还当你是个小姑娘，又是个文雅害羞得紧的，至多是书念得多了些，心气也高一些，有时爱说话不饶人罢了。今日一见，才知你是真凶悍，不啻三公主。”说罢，方知造次，忙又道：“我自然不是说你与三公主一般，宫里人都说你待下宽宏，是人人都抢着要侍奉的主子呢。”
天枢瞪了她一眼，啐道：“你是得了讯儿，晓得我三姐姐已出了宫，可就嘴里没了忌讳，什么话都敢说了？”
褚凡见她怪嗔颦眉，忙也辩解：“我可是向来直话直说，在太子殿下跟前也这样。况且你我不是外人，我与你说话不用留神，也不怕你能告了我去。”
天枢闻言，轻笑道：“给你说得好没意思！我去告你？我去哪里告你？还是说，我去告你什么事呢？”说毕，又抢着戳他额头，不知不觉就倚老卖老起来：“该长记性的地方，你却总也不长！这几回若不是让我撞着，要换了旁人，你还有命在这里同我玩笑？还有，莫要再说我三姐姐的不是，她可是也替你掩了丑事的，从未跟皇后娘娘禀过呢！”
褚凡又吃一大惊：“怎的说？你将我们的事与她讲了？”
天枢摇头直叹：“什么我们？哪个我们？”
褚凡闻言，忙赔笑道：“自然说的是你我。你两个姐妹同心，有话也放一处说的，可是背地里拿我当笑柄呢？”
天枢哼了一声：“你要是行得正，坐得直，还怕影子能歪了去？”再看他满脸是笑，竟不像是真怕她说嘴似的，不禁也嗤了一声：“不是我说的，是你二人当初私会时太过忘情，有好几回给她窥见了，只不过是一直未提而已。依我说，你该去谢她恩情的，偏偏她这会子倒不在了。”
褚凡点头道：“若往后有机遇，能再见着的话，我自是要与她道个谢字的。”
天枢一听，反倒笑了：“彼此心照不宣即可，真要正儿八经地去谢，你不害臊，她还要不好意思呢！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这会子你倒不将名声、脸面放在心上了？”
褚凡见她多有袒护之意，因笑道：“私底下作一回揖，倒也使得。”
天枢也赞同：“这才是正理儿！你是前朝正经出仕的人材，不必见了我们内眷就行大礼。回头给父皇与皇祖母知晓了，还不得骂我们不识规矩，不知敬重，竟敢受御史大人的礼？”
俩人又说笑了一阵，褚凡再将她前几日落下的功课提点了一番，那些书天枢早就看过，遂只听他大略讲解一遍，听时偶尔点个头，就算作是明白了。褚凡见她聪慧过人，亦是欣喜宽慰，余下来的时辰里又谈论些诗词，展眼至正午，有蘅芷苑里的人来传饭，天枢却说取来这里同褚凡一块吃。那宫女忙唤了人进来布箸置碗，褚凡略让过一回，就在西侧下首陪坐着一同吃了，盥漱完毕，方辞了天枢退出东宫去。
天枢怔忡着望着他后襟上那五彩刻丝四合如意云纹，随他离去的身影一般，渐渐失了亮彩，心下暗道：总算他也不糊涂，知道前程仕途方是正经，有帝宠高禄在，何愁日后无娇妻？这会子见他是真放下了，我也算是安定了心。
此时的湛天晴好，通透如碧洗，那镂花窗格外丛生的千竿竹摇晃出千般绿影，将天枢的面庞上映得斑驳参差，她垂着头闷坐在窗边，默祷：只求老君庇护，佑我天权四弟今生平安喜乐，也保我几个弟妹都能渡过劫难，早日归天。念罢，抬头一望，见那殿外的丛丛荫翠中已杂了几片黄叶，身下的几簟也已生凉，不觉要叹：入了秋，宫里愈发少了人，更添寂寞了。
暂先不提天枢回苑后歇了个觉，又细细再审过绿茵之事，如今且说那冯良娣，她自归去清凉殿中后，便心头惶恐不安，连用膳也坐立不宁，有宫女问她可是不适，她也一语不发只卧着心惊胆战了半日。因天枢并非头一回窥得她私事，今日又见天枢面容极为不善，不禁更要吓得辗转难定。
故而等困了中觉起来，她果断地打定主意，特意妆点了脂粉，以寻文贤妃为由，领了身侧宫女来含凉殿打探动静。贤妃正小憩着未醒，殿里的掌事宫女不敢进去通传，又不知她来所为何事，倒也不敢怠慢，只得去请了老资格的尚仪嬷嬷来，陪她小坐着略说了几句闲话。冯良娣也不久留，才坐下，便又寻了时机站起，过一会子更说要去后苑瞧十三公主。
老尚仪忙命小宫女送她过来，一进门，只见天枢正陪着妙樱在窗下下围棋，一边下，一边还将头凑在一起说笑，见是她来了，忙起身让座，又有攸伶、绿茵捧了茶盘茶盅上来，奉了团茶。
冯良娣端茶笑道：“可恨我老父亲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这些个琴棋书画的，我竟一概未学过。这会子看你们玩，倒似是极有趣的，瞧得我这心里头也痒了起来，便想能有个人来教导教导我。”
妙樱亦笑道：“我也不读书，只看些《女四书》、《女论语》罢了，不比阿枢，她才是真正的腹隐五车，教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冯良娣闻言，忙也道：“十三公主高才，我在家里时就早有耳闻了。如今又听说公主拜了褚御史为师，不止诗书，连经济学问也益发长进，光听着就让人可敬可佩！”
天枢本猜不着她为着什么事，这时听她一提褚凡，方才明白过来，当下也不答话，只点了点头，再侧过头去遥遥远眺天际云彩，那晚霞与彤云正变换着模样，幻化出五光十色的景致，给那匝匝密云的周围镶上了一圈夺目金边。
正是：夕阳斜照，暮色迟留。素秋长空江澄碧，万千心事说还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