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在小浪底施工区开了环境整治会议之后，我没有马上返回济源市政府，而是直接进入了座落在黄河南岸的意大利工作营地，与英波吉罗公司派往小浪底大坝工地的一号人物马西莫·马尔亘涅谋面。无论从我分管的移民工作，还是作为作家深入生活，我都十分需要进入老外的生活领域，知悉那里的情况，我必须全方位了解小浪底。马尔亘涅（以下简称）现任大坝的项目经理，这次谋面，是事先由小浪底工程的总监理工程师李其友为我预约好的。李其友可谓我在小浪底交往的最早的朋友，他的特殊身份，使他站在了业主与承包商之间的居中位置，成为小浪底工地中对外国人最有影响的中国人。监理工程师负责着工程的质量、进度诸多实际内容，可以说，老外做的工程，监理工程师若不认可，不签字，他们连工钱也拿不到。
在小浪底工地，外国人没有中国人的那种服从权力的习惯，也可以说，他们不像中国人，一切问题都是领导人物说了算数，遇到有争议的问题，往往是谁的官大谁说了算，这叫下级服从上级。老外不然，他们服从的是合同。用他们的话说，在小浪底，只有一部圣经，那就是菲边克条款，菲迪克条款的汉语是国际合同。这是一部在全世界通用的又被公认的合同条款。也是在工程施实之前，业主与施工一方必须签定的一部合同书，合同中明确了业主、施工队伍、监理三者的关系及权限，无论工程遇到什么问题和麻烦，三方都会对照菲迪克条款，符合条款者就有理，就是赢家，违背条款者就输理，就是败家。无论是领导人物，工作人员，在菲迪克条款面前，都是平等的，都要遵守这部“圣经”。所以，外国人对待上级领导人物（包括中国的官员），就比较平淡随意，没有中国人的那种前呼后拥场面和必恭必敬的心理压力。不过，惟独对监理工程师，他们却是异常尊重的。一般人物，若没有工作业务的往来关系，他们是没时间接触的。
为了交往方便，总监理工程师特意让他的秘书兼翻译李勇跟我一道，进入意大利营地。这一点十分重要。我知道，在济源市，若找一个懂外语又懂水利工程的人并不容易，在小浪底就不然了。这里可谓水利水电人材精英荟萃的地方。李勇毕业于河海大学并留校供职，他不仅学的是水工专业，英语会话水平也很高，人又长得英俊端正。从与他第一次接触，以后我每次接触老外，他都跟随我，又做向导，又是翻译。
是在小浪底招待所餐厅用餐之后，李勇就坐进我的轿车，陪我向黄河南岸奔去。在已凸现大坝雏型的一侧，散落着几幢整齐朴实的平房，这就是意大利英波吉罗公司驻小浪底的工作营地。我们径直走进了马尔亘涅的办公室。
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在简练的寒暄话语之后，我已判断，这位四十三岁的意大利项目经理，决不只是一个单纯的技术专家，他很有思想，很懂社会，像个外交活动家。他是用英语会话的，他的翻译来自天府之国，五年前毕业于四川一所大学的外语专业，今年应聘来到小浪底做翻译。许是经验不足，他的神情就有点紧张，不像我身边的李勇，那般轻松自若，平常随意，像在自己家一样习以为常。
马尔亘涅端正的面庞上镶嵌着端正的五官，笔直挺拔的高鼻梁，像雕塑家的鬼斧神工莫能为之的艺术品。他的所有特征都证明他是一个白种人，惟满头的黑发，与概念中的黄发不一样。这一点，他却接近了黄种人。他把我和翻译李勇让在办公室椭圆形桌子的一侧，他和他的翻译坐在另一侧。问我和李勇，想喝点什么，是可乐还是中国茶，我回答，随意吧，翻译就从小冰箱里取出几听可乐。马尔亘涅很友好地对着我说，我代表意大利英波吉罗公司和一标（大坝）的同事们，欢迎您的光临。当翻译讲过这几句客套话后，他没等我回话，就接着说：“我过去见过您们济源市的市长，好像和您也见过面，从您的面庞上我已经发现，我们并不陌生，我可能早已握过您的手。”其实，我根本没有见过他，在这之前，我虽然多次进入小浪底工地，但是进入意大利营地，见到这里的一号人物，真的是第一次。也许，这是马尔亘涅的幽默，套近乎，也许，是他真的记错了。不过，这并不重要，反倒使我更加随意和轻松了，一下子没有了进入客家的感觉。所以，我没有必要纠正这种误读，只是也想与他套近乎。他并没有允许我接话，又说道，“今天很高兴见到您，希望您能经常到我们这里看一看，走一走，能成为我的好朋友。”
我趁机也向他发出邀请，欢迎他到济源市散步游览，做客观光。他很高兴地说，“我会去的，最近不行，特别忙，大坝要在今年10月30日合拢。我们昼夜不停的在干。不过，我的夫人比我更了解你们济源，她常去那里采购东西，还领孩子去过你们那架猴山，满山都是猴子，嘿嘿——”
“好啊！那您就携夫人和儿女一道去，去度过一个美好的周末。”他的夫人也在一标营地工作，是做财务的，他有两个孩子，八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
这话虽说是客套，也是真话，倘若马尔亘涅一家真的去了济源市，我会欣然又愉快地接待他们。接下来，马尔亘涅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叙说，因为他知道我的用意，我是想听听他来到中国，进入小浪底工地之后的真实感受。
我到中国已经三年，三年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都在小浪底工地度过的。我到中国，是从工作和商务的角度来的，不是作为旅游者而来。中国虽然不是世界幅员最辽阔的国家，但是我发现，中国是世界最大的市场之一，特别对我们做水工专业的。包括我们意大利在内，世界上所有的工业大国及发达地区的水利工程基本都做完了，我们能去做工程的地方，只有非洲、有南美的一点点，还有亚洲，特别是你们中国。所以，我十分喜欢中国，因为在这里有我的事业。如果作为观光旅游者，他得到的信息和知识肯定是肤浅的，如果想真正了解中国的状态，就必须长期住下来才有可能。
我是怀着满腔激情踏入这方神秘的土地的，那是1994年，没有想到的是，中国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莫明其妙的问题和千奇百怪的困难，使我茫然彷徨，束手无策，怎么中国的待人接物和工作方式与欧洲是那样的不一样，大不一样。好长一段时间，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要做的事业，我能与中国人合作吗？能在小浪底管理好菲迪克条款吗？能做好英波吉罗公司交给我的重任吗？这不是一般的工程，我要做的是自我从事水工专业以来从没有干过的大工程，也是全世界最大的大坝之一。小浪底的大坝为土石坝（三峡水利工程的大坝为混凝土坝），这种土石坝，最大的是巴基斯坦的塔贝拉大坝，小浪底大坝是仅次于它的名利世界第二的土石坝了。可以想象，工程的艰巨性了。然而，没有意料到的是，比工程更难更艰巨的是对付施工区里突如其来的干扰，是协调施工环境里的纠纷、矛盾，要做工程，先得处理好发生在这地盘的一个又一个事件，一桩又一桩风波……我曾有过犹豫，有过退却的念头，我担心干不下这个大坝。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是在我经历了足够的时间之后，我终于悟出了，我们为什么能要求一个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又在近代史的一个世纪中主权遭受列强侵略践踏，人身遭受外国人欺压奴役的民族，能与欧洲人一样对待欧洲人呢？我虽然是做水利工程的，但是对于工程的人文环境，决不能只用简单的直观的技术眼光去窥视，而是要以历史的客观的传统的文化视角去理解。也许，这种换位思索是被逼出来的，那时间，我没有退路，公司指示我，小浪底的工程，只许成功。我终于从绝望中发现了希望，从消极中寻觅到积极。中国的文化传统，社会结构，政治体制又与我们不一样，我理解了这些，就不再对眼前出现的千奇百怪的事物觉得奇怪了。而且，我很高兴地看见了中国人的实用主义和务实态度，中国人已有自己的目标，不再空谈，他们在努力向自己的目标走着，这是很积极的一个方面，也是可能与我们合作团结的有利的一个方面。可以肯定地说，这是一个民族优秀的一面。中国人遇到问题或争议，不像我们能当机立断、现场定夺，而是爱说研究研究、讨论讨论。有一些外国朋友遇到这场合，就以为这是耽误时间，影响工作，甚至会觉得很不耐烦。我能理解这种做法，其实这种讨论和研究，也有利于我们能把各个方面的各种问题了解透。可是，有些外国人以为，这与他们的工作方法格格不入，很不适应，有的外国人就想改变这种做法与制度，我想，这种想法是很幼稚可笑的。我们外国人怎么可能去改变有着5000年漫长经历和悠久厚重文化的民族啊！我们只能调整自己，修正自己，去适应这个民族，去适应这方环境。我明白了这些之后，并把这种意识、方法和经验体现在工作中。现在，我与业主、与监理的关系很融洽，与施工区的老百姓也相互有了沟通，所以，我们的大坝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当然，这并不是说我与业主、与监理方面没有分歧，没有磨擦和意见。因为都是人，人与人之间自然会有不同的思维和意见。但是这种分歧没有在工程进程中产生障碍作用，因为双方的交往中都有一种积极的态度。
在马尔亘涅大段自述刚划上一个句号时，我问道，你现在大概没有困惑的感觉了吧，是否要呆到小浪底大坝工程的竣工时间，一块和我们庆祝工程的圆满结束？
“是的。”马尔亘涅的眼睛扫向挂在他的左侧墙壁上的一幅油画，是幅形象逼真的风景，画布嵌镶在考究的木制画柜中，画面大约有80×60公分。这幅画很是吸引人的视线，自我来到这里，第一眼就看到了它，也许是它悬挂的位置与色彩都太耀眼了。只是因为马尔亘涅的谈吐更加吸引我，使我还没来及细细欣赏这幅作品。这时候，随着他的目光，我方认真地注视着油画。浓郁的深绿过度到草绿色的基调，一望无垠的广袤原野，原野里，有身着鲜红和橙黄色服饰的姑娘在劳作。这不是小浪底工地外围的田野吗？画面的景象尤为熟悉，很可能，这是在现场的写生。
马尔亘涅将目光又移回来，接着他的话题道，基础打好了，后边的事情就好办了。就像盖一座大厦，打地基是最重要的，只有基础好，房子才会好，但是并非基础好了就万事大吉了，还是会出另外一些问题的，不过，这些问题总是能寻求到办法解决的。至于我能在小浪底呆多久，我真的不知道。我得服从公司总部的指挥，就我个人说，我当然希望能呆到与中国朋友一块庆贺竣工的时间了。现在大坝工程的氛围很好，很和谐，我想，这种气氛会延续到工程结束的。在这种气氛中，会使每一个人的潜力发挥到极至，工作效率会出奇的高。
我还想听听马尔亘涅对中国工程队伍的看法，虽然大坝工程是意大利承包的，但是，在这个工程中，还有许多中国的专家和技术人员在参与，至于一般性的劳务，则全是中国人了。
其实，我们（意大利）的人员也不都是那么突出，我们依靠的是一个团体的力量，更加关注新生力量的崛起。我已经发现，在中国，能够找到这种新生力量，这种力量正在迅速壮大。我以为，在推动新生力量尽快崛起时，外国人不是来教中国人的。我相信，中国人能够承担这种任务。只是以往中国工程技术人员没有干过这么艰难的工程，我们的英波吉罗公司在世界各地承揽过一些大工程，有了一些经验。这也像绿茵场上的足球队员，上场的只有十一名，如果老队员下来了，新队员照样可以上场的。通过小浪底这么重大的“赛事”，我相信，中国足球队员（工程技术人员）一定能踢好以后的重大赛事的。
没有想到，马尔亘涅是这样的健谈、开朗，口若悬河，我当然想尽可能多方面与他交流，对于我，他道出的信息、观念都非常重要，无论是哪个方面的。我有意识把话题开拓出去，从意大利甲级足球联赛，谈到文艺复兴，从但丁谈到马可波罗，又从马尔亘涅的经历谈到他的爱好，我觉得，马尔亘涅与我有了诸多共同语言，相互谈得十分投机，这下可忙坏了翻译，他总是用笔边记边听马尔亘涅大段的自白，怕记忆不了而漏掉内容，然后再看着记下的文字讲给我，而我的翻译李勇则不然，他的记忆与口语都相当的棒。也许，这与他对中国的了解、理解的程度有关系。来访意大利营地之前，总监理工程师告诉我，目前在三个标段中，意大利承包的一标（大坝）进度是最好的，无论施工环境，还是与业主、监理及当地村民的关系，相处的都很和谐。相比来说，德国人承包的二标（泄洪工程），法国人承包的三标（发电工程）就不如意大利的一标了。特别是德国旭普林公司的项目经理韦根，傲气十足，态度蛮横，尽管他的敬业态度和施工技术都值得我们学习，但是因为工作方法和为人态度都难以使人接受，致使工程进度受到很大影响，近来旭普林公司总部准备撤换这个小浪底工程代表韦根。
时间在这种闲聊中就流逝得飞快，也只有超出工作与专业范畴的界线，进入精神这个广阔的领域，交流才能深入，若一味地说工程，说工作，没几句话就完了，即使说下去，也很枯燥的。许是这种缘故，直到快下班时，我们的交流言犹未尽，马尔亘涅看看左手腕上的手表，说，咱们一道去俱乐部吧，今天有比萨，我招待你吃意大利比萨。
真是正中下怀，我正想再进入他们的生活营地转悠转悠，领略一下异国风情。之前，总监理工程师曾带我进入过外国生活营地走马观花式的浏览，但是未能在那里逗留和用餐。那一次，是从法国营地入口进入，参观了法国人的生活营地，又走进意大利生活天地，去欣赏他们的房舍格调与生活设施，最后进入德国的生活区域，只用了两个钟点，就走完了三个国家……
我欣然同意马尔亘涅的盛情邀请，之后，我打电话告知政府值班者，转告几个人物，因小浪底有应酬，今晚不能如约赴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