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该如何在这种夹缝里追求真实，我们的精英人物又如何在这方王国寻觅精神寄托？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又不好言传的课题，并非任何人物都能弄懂和把握的。
我的确展开了文学外交，是在我一进入济源，就不由自主地以文学的手段与人交往了，虽然我并没有写一个字，只是一心一意地做着副市长，在开始的半年多时间。
是任副市长8个月的时候，我采写的“散步济源”发表了。这篇报告文学宏观地反映了济源市飞速的改革步履与正确的发展思路，从而，也展示出济源这匹“黑马”的勃勃生机……这是我对济源市的会心诉说，更有市委书记八个寒暑的历程和思路（书记已到济源8年）。接下来，在一年多些的时间，我采写过河南省政府移民办的主任（“另一种战争”）、小浪底移民局长（“黄河岸畔一支梅”）、小浪底施工区总监理工程师（“挑战”）、小浪底建管局常务副局长（“危难之处显身手”）、小浪底建管局总经济师（“总经济师的谋略”）、小浪底建管局总工程师（“梦想与现实”）、水利部副部长兼小浪底建管局长（“张基尧评述大工程”），被誉为中国水利水电工程泰斗的科学院与工程院双院士（“张光斗话说小浪底”）。
除了以上这些地位显赫的权威人物，我还采写了诸多平头百姓与专家，如小浪底司机（“一片飘荡的绿叶”）、中国研究国际合同的专家（“《菲迪克》的变奏”）、因长江溃口洪水泛滥前去抢险堵口的三位资深专家（“谁能缚住蛟龙”）、在小浪底做后勤的普通工人（“戚氏三兄弟”）、因忙于工程废寝忘食的女工程师（“早点回家啊，妈妈”），还有许多外国朋友……
这些纪实性的文字，见诸报刊也只有几千字，但是，主人公与我的交流往往是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至少也算得上一段精神经历。我只是将能够公诸于世的那一部分发表出来，其实那是很少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内容只能留在我们共同的心中。然而，这更多的东西却潜移默化地联结着双方的思想，使我们成为同志、朋友和知音。到了这个地步，我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在这方世界。
有一次，水利部在北京召开小浪底移民工作会议，晚饭后，我想约见与会的部长，其他的兄弟地市领导也都在约见部长。部长很忙，晚间相约的人很多，部长秘书对我说，给你20分钟时间，实在没办法，其他市的领导连这20分钟也安排不上，对你已是高看了。记得我是晚9：30进部长房间的，许是与部长汇报的事多，到时间了，总觉得言犹未尽，秘书来催，我说，很快就完。也许是说得投机了，我们都忘记了时间，过了一会儿，秘书又来催，这一次部长讲话了，“让我再跟焦市长说一会儿，叫他们等等（计划接见的人物）”。我终于淋漓尽致的将该讲的话讲完了，其实都是为济源市争取利益的事。待我走出部长房间时，秘书的两只眼睛狠狠瞪着我，说，你这个焦市长，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我只能笑着表示歉意，实在没有办法，看看表，呀，整整在部长房间停了一个小时。
水利部的移民办主任（是我刚分管移民工作接触的那位主任），我们一接触就成为了朋友，这位老家在东北的主任告诉我，当年本想当作家，从小就爱文学，特别是作文，总被老师当范文在同学中阅读。从中学开始，就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古典文学和世界名着，而且读的很系统，特别是古文的功底，更是超人一筹。当他高中毕业，正是50年代末，反右斗争的风云还弥漫在神州上空，多少他崇拜的作家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还有他们的作品，煞时间成了大毒草，这种奇怪的变幻使高中生的他茫然了，是在父母的劝告下他方开始把理想向理工科倾斜了。是的，在大人心中，捣鼓意识形态的事业，似乎不算是真正的学问，更缺乏稳定和安全。这个行当里，到处都在发生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还是学点自然科学或工程技术，那才是正儿八经的事业。所以他报考了清华大学，被录取到了这所名校的水工专业。也许，这不是坏事。我们的第一次深谈就是从这个话题开始的。如今，这位水利部专门负责移民工程的人物，不仅是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也是这个行业公认的水利工程与移民工程的专家。也许是有文学这条伏线的牵联，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他告诉我许多移民故事，大多是他经历的事情。其中有一个事说的是，某地方官员决策的失误，造成了重大损失。一个县长与一个地位很高的大官，决定要把他们的数千名移民安置在一个十分缺水的地方，水利部的专家说，那地方真的不中，缺水，老百姓到那里很难生活下去。当官的说，缺水怕什么？我们可以发展工业，办工厂，挣大钱，有了钱，还怕什么？真是无稽之谈，缺水的地方怎么发展工业？经过几番斗争，最后还是地方说了算，因为移民毕竟属地方政府管辖，作为水利部，对于地方，只能是指导性的，政府才有指令功能。后来，这个地方的移民因为安置在缺水的地方，办的工厂当然砸了，国家拨去的移民款也叫他们扔到“荒山野外”了，没有办法，只好二次搬迁……移民的事是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于一身的系统工程，千万来不得感情用事，它有很大的技术含量，又有很大的人文含量，这事没有地方政府操作不行，但是不能违背科学规律，必须科学决策……我们的对话往往非常投机，常常追溯民族的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从民族的优秀品质说到他的劣根性。其实，移民工程的过程，正是这种文化折射的缩图。本来，中央与地方，国家和市县的利益是一致的，可是一接触实际，就统一不到一块了，就拼命地追求自我的利益了。不过，我与这位专家人物合作的很愉快，我请他吃饭，他请我喝茶，我们达到了相互理解又相互支持，直至他因年纪到杠退至二线。水利部移民局局长也成为与我要好的朋友，这位出生在海滨大连的男子汉，身躯魁梧面孔英俊，他第一次到济源考察移民工程就走进我的办公室，一聊就是一个多钟头。他也喜欢文学，又很懂得文学。他对我的一些“创造性”的做法颇有兴趣，几次催我把以银行存折发放移民实物补偿款的方法祥细地写成材料，他准备作为成功经验向全国推广。很遗憾，直到我离开副市长的座椅，也没有去写这份珍贵的“经典”材料。我知道，这种经验是推广不下去的，弄不成的，谁能把到手的权力和好处弃而不要？我太了解官员们了。也许，真的在移民这个领域中推广了我的“存折发钱法”，有失于公平与公正哩！为啥？从宏观上看，可以做类似改进和变革的权力分配和利益分配的事，何止只是在移民工程之中。倘若其他领域不能同步变革而依然沿袭老办法做事，只是在移民工程中改进，岂不有失公允，且难保持平衡吗？
我明白我的位置，我应该把自己的事情办好，自己的事情就是济源的小浪底移民，既然济源人对我这样的信任和厚爱，两次向省委写报告挽留我，留我继续分管移民工程，这不仅在本省是没有过的事，即使在全国，恐也不多。记得我从一本大型文学丛刊读到一位算有名气的专业作家的文章，写道“作家挂职都是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大意），读这文章时我就发问，为什么要蛇尾？为什么不了了之？也许，这是发生过的真事，但是，肯定有不是这样的蛇尾，也不是不了了之的结尾吧。退一步说，即使我向往的另一种态势是“空前”的，也不应该“绝后”吧。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是真理。移民之所以爱我，是我还能做一些事情。
有一件很令人痛心的事发生了，由于小浪底水库蓄水不断增加，水位逐渐上升，竟然使根本不在库区影响范围的煤矿进水了，其中一家投资1000多万元的煤矿报废，还有几家小矿也遭受不同损失。作为地方，当然期望国家赔偿这种损失，作为国家，当然要科学论证，这种损失属不属于赔偿范畴。实际上，地下矿区的界限很难划定，可能它就在先前设计好的影响范围的界限上，拉一拉就可以赔偿，推一推也可以不赔偿。怎么做，都有怎么做的根据。即使自然科学，在许多情况下，也不是绝对的，这很复杂。但是有一点很现实，其中一个移民乡，因为煤矿被淹，全乡经济陷入瘫痪状态，那个被淹的矿是乡里的经济支柱，加之矿工下岗，工资停发，乡政府门前一片混乱……
乡政府把印发的向国家要求赔偿损失的文件，送到市里，以市政府名义发出的同一性质的红头文件，先后飞往省和北京。之后，又附上了专家的论证材料，目的只有一个，要求国家赔偿损失。实际上，这时候有如此遭遇的何止济源，又何止那个移民乡，小浪底库区的影响范围是很大的，其他兄弟县乡也有同类的事情，自然这种事情的处理节奏就慢下来，一切都需要调查，需要研究，需要论证。“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去北京吧”。我带着三个遭受水库蓄水影响的移民乡，还有移民局长，一支十余人的队伍，开进了首都。下榻在距水利部不远的一家宾馆。第二天，刚到上班的时间，我走进水利部那位负责移民工作的局长办公室，他热情让座，又为我沏杯上好的龙井绿茶，准备与我对话，事先他并不知道我赴京的目的，还以为是我单身一人出差。我说，我有几个同志，马上过来，他说叫他们一块进来吧。说话间，一下子涌进来10余个乡级干部，本来并不算小的办公室，立即显得有点拥挤。这时，我向他介绍这些人的身份，并说明了要汇报的主题。他马上指示下边的同志，快打开会议室，叫大家进去说话，又指示一位处长做好记录，一位干事为每人沏上茶水，边对我说，焦市长，你真行啊！从他的笑意中我领略到，这种群体突袭的做法，以往他没有遇见过。
之所以来这么多人，不仅是乡里干部的要求，也是我事先考虑过的，来的人都是对移民工作十分熟悉又十分善谈的人物。倘若只是依赖于打印的报告，期待着各级负责干部的圈阅批示来解决问题，那肯定是一种马拉松式的“赛事”。而且多如牛毛的各类报告，文件极容易淹没于同类玩艺儿汇成的汪洋大海里，它远远没有当事人面对面地向上级汇报来得生动形象，且印象深刻。效果的确好，我带的这些干部，虽然只是乡镇一级，其中还有连乡一级也不是的，叫乡移民办主任，就是乡里的专管移民的二级机构。他们的实际水平，应变能力，以及智商，都是很不低的，只是学历差些。他们知道，到这地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什么内容要充分展开，加以深化，甚至声情并茂，什么东西要简略，一笔代过……特别是那个损失最严重的移民乡的乡长，他是带着真实的感情走进水利部的，他特别珍惜这种难得的机会，他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了。他的真情实感打动了水利部的领导人物。
整整用去了三个钟头，这场特殊的汇报方告结束，一位在场的水利部工程师说，在这里接待乡长们，我们还是第一次，那位一直认真地做着记录的处长说，为这类事做纪录，我也是第一次。其实，这位处长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而且，他对当下的文学态势，很有独到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