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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释例

时代与识见(以下三章,通论读书当考信之意。)

圣人之道,在《六经》而已矣。二帝、三王之事,备载於《诗》、《书》(《书》谓《尧典》等三十三篇),孔子之言行,具於《论语》。文在是,即道在是,故孔子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六经》以外,别无所谓道也。顾自秦火以後,汉初诸儒传经者各有师承,传闻异词,不归於一,兼以战国之世,处士横议,说客言,杂然并传於後,而其时书皆竹简,得之不易,见之亦未必能记忆,以故难於检核考正,以别其是非真伪。东汉之末,始易竹书为纸,检阅较前为易;但魏、晋之际,俗尚词章,罕治经术,旋值刘、石之乱,中原陆沉,书多散轶,汉初诸儒所传《齐诗》、《鲁诗》、《齐论》、《鲁论》陆续皆亡,惟存《毛诗序传》及张禹更定之《论语》,而伏生之《书》,田何之《易》,邹、夹之《春秋》亦皆不传於世。於时复生妄人,伪造《古文尚书经传》、《孔子家语》,以惑当世。二帝、三王、孔门之事於是大失其实。学者专己守残,沿讹踵谬,习为固然,不之怪也。虽间有一二有识之士摘其疵谬者,然特太仓ㄗ米,而亦罕行於世。直至於宋,名儒迭起,後先相望,而又其时印本盛行,传布既多,稽核最易,始多有抉摘前人之忄吴者。或为文以辨之(如欧阳永叔《帝王世次图序》、《泰誓论》,苏明允《喾妃论》,王介甫《伯夷论》之类),或为书以正之(如《郑樵诗辨妄》,赵汝谈《南塘书说》之类),或作传注以发明之(如朱子《论语》、《孟子集注》、《诗集传》、蔡氏《书传》之类)。盖至南宋而後《六经》之义大著。然经义之失真已千余年,伪书曲说久入於人耳目,习而未察,沿而未正者尚多,所赖後世之儒踵其余绪而推广之,於所未及正者补之,已正而世未深信者阐而明之,帝王圣贤之事岂不粲然大明於世!乃近世诸儒类多摭拾陈言,盛谈心性,以为道学,而於唐、虞、三代之事罕所究心。亦有参以禅学,自谓明心见性,反以经传为肤末者。而向来相沿之误逐无复有过而问焉者矣!余年三十,始知究心《六经》,觉传记所载与注疏所释往往与经互异。然犹未敢决其是非,乃取经传之文类而辑之,比而察之,久之而後晓然知传记注疏之失。顾前人罕有言及之者;屡欲茹之而不能茹,不得已乃为此录以辨明之。非敢自谓继武先儒,聊以效愚者千虑之一得云尔。

人言不可尽信

人之言不可信乎?天下之大,吾非能事事而亲见也,况千古以上,吾安从而知之!人之言可尽信乎?马援之薏苡以为明珠矣;然犹有所因也。无兄者谓之盗嫂,三娶孤女者谓之挝妇翁,此又何说焉!舌生於人之口,莫之扪也;笔操於人之手,莫之制也;惟其意所欲言而已,亦何所不至者!余自幼时闻人之言多矣,日食止於十分,月食有至十馀分者。世人不通历法,咸曰月一夜再食也;甚有以为己尝亲见之者。余虽尚幼,未见历书,然心独疑之。会月食十四分有奇,夜不寝以观之,竟夜初未尝再食也。唯食既之後,良久未生光,计其时刻约当食四分有奇之数,疑即指此而言。然同人皆不以为然。又数年,见诸家历书果与余言相同。人之言其安从而信之!郡城刘氏家有星石二枚,里巷相传,咸谓先时尝落星於其第,化而为石。余自幼即闻而疑之。稍长,从刘氏兄弟游,亲见其石,及其所刻篆文楷字,细诘之,则曰:“实无是事。先人宦南方,得此石,奇其状非人世所有,聊刻此言以为戏耳。”此现有石可据,有文可征,然且非实,人之言其又安从而信之!周道既衰,异端并起,杨、墨、名、法、纵横、阴阳诸家莫不造言设事以诬圣贤。汉儒习闻其说而不加察,遂以为其事固然,而载之传记。若《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史记》、《戴记》、《说苑》、《新序》之属,率皆旁采卮言,真伪相淆。继是复有谶纬之术,其说益陋,而刘歆、郑康成咸用之以说经。流传既久,学者习熟见闻,不复考其所本,而但以为汉儒近古,其言必有所传,非妄撰者。虽以宋儒之精纯,而沿其说而不易者盖亦不少矣。至《外纪》、《皇王大纪》、《通鉴纲目前编》(六字共一书名,与温公《通鉴》、朱子《纲目》无涉)等书出,益广搜杂家小说之说以见其博,而圣贤之诬遂万古不白矣!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圣人之读经,犹且致慎如是,况於传注,又况於诸子百家乎!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然则欲多闻者,非以逞博也,欲参互考订而归於一是耳。若徒逞其博而不知所择,则虽尽读五车,遍阅四库,反不如孤陋寡闻者之尚无大失也。

少见者多误

凡人多所见则少所误,少所见则多所误。唐卫退之饵金石药而死,故白居易诗云:“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而宋人杂说遂谓韩退之作《李于墓志》戒人服金石药,而自饵硫黄。无他,彼但知有韩昌黎字退之,而不知唐人之字退之者尚多也!故曰,少所见则多所误也。余崔在魏,族颇繁,然外县人罕识之,多知有余兄弟。族人有病於试场者,则相传以为余兄弟病也。族人有畜优者,则相传以为余兄弟畜优也。此耳目之前,身亲之事,犹若此,则天下之大,千古以上可知已。故好德不如好色,许允事也,而近世类书以为许浑。韩魏公在扬州与客赏金带围,王与陈旭、王安石也,而近世类书以为王曾。晋、宋之事且犹不免传讹,况乎三代以上,固当有十倍於此者。是以颜阖之事载为颜渊,阚我所为移之宰我,诸如此类盖不可数。但此幸而本书尚存,犹可考而知之;若不幸而《吕氏春秋》亡,人必以论东野毕者为颜渊,《左传》亡,人必以陈恒所杀者为宰予。虽聒而与之语,终不见听,必曰:“古者言如是,夫岂无所传而妄记者!”然则唐、虞、三代之事,战国、秦、汉所述,其移甲为乙,终古不白者,岂可胜道哉!故尧之臣多矣,乃见“重、黎”,遂以为必羲、和也;纣之臣亦多矣,乃见“父师少师”,遂以为必箕、比也;禹之佐岂止一人,乃见“大费”,遂以为必益;太甲之佐亦岂止一人,乃见阿衡,遂以为必伊尹:无他,彼心中止有此一二人,故遇有仿佛近似者遂以为必此人。犹之乎许允之事移之浑,王之事移之曾也。甚至南宫载宝,公然移之南容,使三复白圭之贤受诬於百世。犹之乎卫退之饵金石药,而以饵药而死为昌黎罪也。故今《录》中凡事之不见於经者,度其不类此人之事,则削之而辨之。嗟夫,嗟夫,此难为眇见寡闻而粗心浮气者道也!(孔毅夫《杂说》,昔人有辨其系伪撰者,故今但称“宋人杂说”,不欲古人之受诬也。)

以己度人(以下七章,皆论战国邪说寓言不可征信。)

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圣贤。至於贫富贵贱,南北水陆,通都僻壤,亦莫不互相度。往往迳庭悬隔,而其人终不自知也。汉疏广为太子太傅,以老辞位而去,此乃士君子常事;而後世论者谓广见赵、盖、韩、杨之死故去。无论盖、韩、杨之死在此後,藉使遇宽大之主,遂终己不去乎!何其视古人太浅也!昭烈帝临终孤於诸葛武侯,曰:“嗣子可辅,辅之;若不可辅,君可自取,毋令他人得之。”此乃肺腑之言,有何诈伪,而後世论者谓昭烈故为此言以坚武侯之心。然则将使昭烈为袁本初、刘景升而後可乎!此无他,彼之心固如是,故料古人之亦必如是耳。然此犹论古人也。邯郸至武安六十里,山道居其大半,向不可车。有肥乡僧募修之;人布施者甚少,乃倾己囊以成之。议者咸曰:“僧之心本欲多募以自肥;以施者之少也,故不得已而倾其囊。”夫僧之心吾诚不知其何如,然其事则损己以利人也,损己利人而犹谓其欲损人以利己,其毋乃以己度人矣乎!然此犹他人事也。余之在闽也,无名之征悉蠲之民,有余之税悉解之上;淡泊清贫之况,非惟百姓知之,即上官亦深信之。然而故乡之人隔数千余里终不知也,归里之後,人咸以为携有重赀。既而僦居隘巷,移家山村,见其饭一盂,蔬一盘,犹曰:“是且深藏,不肯自炫耀也。”故以己度人,虽耳目之前而必失之;况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圣贤,岂有当乎!是以唐、虞、三代之事,见於经者皆纯粹无可议,至於战国、秦、汉以後所述,则多杂以权术诈谋之习,与圣人不相类,无他,彼固以当日之风气度之也!故《考信录》但取信於《经》,而不敢以战国、魏、晋以来度圣人者遂据之为实也。

虚言衍成实事

战国之时,说客辨士尤好借物以喻其意。如“楚人有两妻”,“豚蹄祝满家”,“妾覆药酒”,“东家食,西家宿”之类,不一而足。虽孟子书中亦往往有之。非以为实有此事也。乃汉、晋著述者往往误以为实事而采之入书,学者不复考其所本,遂信以为真有而不悟者多矣。其中亦有原有是事而衍之者。公父文伯之卒也,见於《国语》者,不过其母恶其以好内闻,而戒其妾无瘠容,无洵涕,无扌舀膺而已。《戴记》述之,而遂谓其母据床大哭,而内人皆行哭失声。楼缓又衍之,遂谓妇人自杀於房中者二八矣!又有无是事,有是语,而递衍之为实事者。《春秋》传,子太叔云:“嫠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为将及焉。”此不过设言耳。其後衍之,遂谓漆室之女不绩其麻而忧鲁国。其後又衍之,遂谓鲁监门之女婴尤卫世子之不肖,而有“终岁不食葵,终身无兄”之言,若真有其人其事者矣!由是韩婴竟采之以入《诗外传》,刘向采之以入《列女传》。传之益久,信者愈多,遂至虚言竟成实事。由是言之,虽古有是语,亦未必有是事;虽古果有是事,亦未必遂如後人之所云云也。况乎战国游说之士,毫无所因,凭心自造者哉!乃世之士但见汉人之书有之,遂信之而不疑,抑亦过矣。故今《考信录》中,凡其说出於战国以後者,必详为之考其所本,而不敢以见於汉人之书者遂真以为三代之事也。

古语失解後之妄说

战国、秦、汉之书非但言多也,亦有古有是语而相沿失其解,遂妄为之说者。古者日官谓之日御,故曰“天子有日官,诸侯有日御”。羲仲、和仲为帝尧臣,主出纳日,以故谓之日御。後世失其说,遂误为御车之御,谓羲和为日御车,故《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已属支离可笑。又有误以御日为浴日者,故《山海经》云“有女子名羲和,浴日於甘渊”,则其谬益甚矣!古者羲、和占日,常仪占月。常仪古之贤臣,占者占验之占;常仪之占月,犹羲、和之占日也。仪之音古皆读如娥。故《诗》云:“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又云:“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皆与“阿”“何”相协。後世传讹,遂以“仪”为“娥”,而误以为妇人。又误以占为“占居”之意,遂谓羿妻常娥窃不死之药而奔於月中。由是词赋家相沿用之;虽不皆信为实,要已诬古人而惑後世矣。诸如此类,盖不可以胜数。然此古语犹间见於经传,可以考而知者,若夫古书已亡,而流传之误但沿述於诸子百家之书中者,更不知凡几矣。大抵战国、秦、汉之书皆难征信,而其所记上古之事尤多荒谬。然世之士以其传流日久,往往信以为实。其中岂无一二之实?然要不可信者居多。乃遂信其千百之必非诬,其亦惑矣!

儒者采谶纬语

先儒相传之说,往往有出於纬书者。盖汉自成、哀以後,谶纬之学方盛,说《经》之儒多采之以注《经》。其後相沿,不复考其所本,而但以为先儒之说如是,遂靡然而从之。如龙负河图,龟具洛书,出於《春秋纬》。黄帝作《咸池》,颛顼作《五茎》,帝喾作《六英》,帝尧作《大章》,出於《乐纬》。诸如此类,盖不可以悉数。即为祭其始祖所自出,亦缘纬书之文而递变其说者。盖纬书称三代之祖出於天之五帝,郑氏缘此,遂以为祭天,而谓《小记》“其祖之所自出”为其始祖之所自出。王氏虽驳郑氏祭天之失,而仍沿始祖所自出之文。由是始祖之前复别有一祖在,岂非因纬书而误乎!余幼时尝见先儒述孔子言云,“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稽之经传,并无此文。後始见何休《公羊传序》,唐明皇《孝经序》有此语;然不知此两序本之何书。最後检阅《正义》,始知其出於《孝经纬》之《钩命诀》也。大抵汉儒之说,本於《七纬》者不下三之一;宋儒颇有核正,然沿其说者尚不下十之三。乃世之学者动曰汉儒如是说,宋儒如是说,後生小子何所知而妄非议之!呜乎,汉儒之说果汉儒所自为说乎?宋儒之说果宋儒所自为说乎?盖亦未尝考而已矣!嗟夫,谶纬之学,学者所斥而不屑道者也,谶纬之书之言,则学者皆遵守而莫敢有异议,此何故哉?此何故哉?吾莫能为之解也已!

刘知几用《左传》驳秦汉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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