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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丰镐考信录(4)

按:此文与《论语舜有臣章》意同。所谓“叛国”,即三分有二之国也。然则此在三分有二之後明矣。故次之於此。

辩囚里及赐弓矢之说

《史记殷本纪》云:“纣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女,入之纣;不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里。西伯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烙之刑,纣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周本纪》云:“崇侯虎谮西伯於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於帝!’纣乃囚西伯於里。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九驷,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纣大悦,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得征伐。西伯乃献洛西之地以请纣去炮烙之刑,纣许之。”由是後之儒者皆谓文王亲立於纣之朝,北面为臣。余独以为不然。君臣之义,千古之大防也,文王既立纣之朝矣,诸侯叛纣而归文王,文王当拒其归而讨其叛,安得俨然而受之!文王生死悬於纣手,纣亲见其三分有二,其势将移商祚,而漠然不复问,此在庸弱之主犹或不能,况纣之猜忌暴虐者哉!古者天子之地一圻,列国一同。文王果受纣命而为西伯,伐密伐崇,灭之可也,人臣之义不得自私其地,皆当归诸天子,安得据之而迁都焉!晋四卿灭范中行氏而分其地,当是时,晋之公室已卑,出公犹欲讨之;纣果能制文王之死命,安有听其坐大而不问者乎!《书》曰:“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後言。”纣脯醢其大臣,文王身为殷相,则当谏;若知纣不可谏,则当去;不言不去而窃叹之,可乎!楚欲戮叔孙豹,乐王鲋求货於叔孙而为之请,弗与。晋之执叔孙也,申丰以货如晋,叔孙曰“见我”,见而不使出。叔孙父子,贤大夫耳,犹不欲以货免,岂文王而反以货免,且以货得高位乎!文王之事,《诗》、《书》言之详矣,与国若虞、芮,仇国若崇、密,下至昆夷亦得附见焉;纣果文王之君,不应《诗》、《书》反无一言及之。况里之囚乃文王之大厄,斧钺之赐乃周王业之所自始,较之虞、芮之质,崇、密之伐,其事尤钜,尤当郑重言之,何以反不之及,若文王与纣初不相涉者,而文王之至德又无所容於讳,岂非文王原未尝立於纣之朝哉!纣囚文王之事,始见於《春秋传》。《传》云:“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於是乎惧而归之。”(在襄三十一年)固已失於诞矣;然初未言文王立於纣之朝也。其後《战国策》衍之,始以文王为纣三公而有窃叹九鄂脯醢之事;然尚未有美女善马之献也。《尚书大传》再衍之,始谓散宜生、闳夭等取美马怪兽美女大贝以赂纣而後得归;然亦尚未有弓矢斧钺之赐也。逮至《史记》,遂合《国策》、《大传》之文而兼载之,复益之以“为西伯,专征伐”之语。岂非去圣益远则其诬亦益多,其说愈传则其真亦愈失乎!学者奈何不取信於《诗》、《书》、《孟子》而独世俗传闻之是信哉!且《春秋传》以为囚之七年,《战国策》以为拘之百日,其久暂固已悬殊矣。《尚书大传》以为在西伯<令戈>耆之後,《史记》以为在虞、芮质成之前,其先後亦复抵捂矣。《春秋传》以为诸侯从之而纣归之,《尚书大传》以为散宜生赂之而纣释之,其所以得出之故又不一说矣。学者将何所取信乎?尤可异者,《殷本纪》以为窃叹九侯而被囚,《周本纪》则以为积善累德而见谮;《殷本纪》以为献洛西而後赐斧钺,《周本纪》则以为赐斧钺而後献洛西;此一人之书也,而先後矛盾亦如是,其尚可信以为实耶!曰:纣,天子也,文王,其诸侯也,安得不立其朝而生死悬於其手乎?曰:此後世郡县之法然耳。古者天子有德则诸侯皆归之,无则诸侯去之。故孟子曰:“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然则武丁以前,诸侯固多不朝,天下固不皆商有也。故《商颂》曰:“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然则成汤以後中衰之世固多有不来享来王者也。周介戎、狄之间,去商尤远,是以大王侵於獯鬻,商之方伯州牧不闻有救之者也;事以皮币珠玉,不闻有责之者也;去而迁於歧山,亦不闻有安集之者也。盖当是时,商之号令已不行於河、关以西;周自立国於岐,与商固无涉也。自凭辛至纣六世,商日以衰而纣又暴,故诸侯叛者益多!特近畿诸侯或服属之耳。是以文王灭密则取之,灭崇则取之,商不问,文王亦不让也;三分有二之国相率归周,商不以为罪,文王亦不以为嫌也。何者?诸侯久已非商之诸侯也。文王自以其德服之,其力取之,於商何与焉!由是言之,文王盖未尝立商之朝,纣焉得囚之里而锡之斧钺也哉!曰:然则《论语》之“以服事殷”,《传》之“帅叛国以事纣”,其皆不足信与?曰:孟子曰:“汤事葛,大王事獯鬻。”汤与大王岂尝臣於葛、獯鬻者哉!所谓“服事殷”者,不过玉帛皮马卑词厚币以奉之耳,非必委质而立於其朝也。《春秋传》韩厥之言,以喻晋、楚也;晋、楚,敌国也,而以为喻,则亦非谓文王为纣臣也。其後晋司马侯之谏平公,亦以文王喻晋而纣喻楚。假令文王果尝委质於纣,则二子之取义为不伦矣。盖自灭崇以後,周日以大,而亦渐近於商,不能不为纣之所忌;而文王委曲退让,不肯与抗;其实纣无如文王何也。故今不载里之事,及赐斧钺征伐等语。说并见前《成汤》、《王季》及《後武王篇》中。

辨里演《易》之说

曰:文王未尝囚於里,则《易》何为演也?曰:此亦《史记》言耳。《易传》但言其作於文王时,不言文王所自作也;但言其有忧患,不言忧患为何事也。《史记》因《传》此文,遂以文王里之事当之,非果有所据也。且其《自序》文云:“西伯拘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邱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所引者凡七事。然以今考之,孔子作《春秋》在归鲁以後,非厄陈、蔡之时。《吕览》之成,悬诸国门,是时不韦方为秦相,亦未迁蜀。《屈原传》,作《离骚》在怀王之世,至顷襄王乃迁之江南,非放逐而赋《离骚》也。《韩非传》,作《弧愤》、《说难》皆在居韩时,秦王见其书而好之,韩乃遣非使秦,亦非囚秦而作《说难》、《孤愤》也。此三传及《孔子世家》皆迁之所自著,而皆自反之,乌在其可信乎!至《国语》与《左传》事多抵捂,文亦不类,必非一人所作,失明之说恐亦以其名明而致误耳。《孙武传》既以十三篇为武书矣,而於膑又云“世传其兵法”,然《赞》但称“孙武、吴起兵法”,又似膑无书者。七事之中,其谬之显然易见者四焉,渺茫恍惚不可究者二焉。孔子曰:“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况已举三隅而犹不能以一隅反乎!由是言之,《易》即文王所作,亦断不在里时矣。说并详後《文武周公通考易之兴也条》下。

辨《拘幽操》

曰:《琴录》何以载有文王《拘幽操》也?曰:《琴录》之文,词意浅近,不惟非圣人之言,亦不类三代时语,乃後人闻相传有此事而拟作者耳。唐韩子亦尝有《拟拘幽操》,近世琴谱亦有称为文王所自作者。但此幸而有韩诗存,少知读书者犹得辨其非实;若传之日久,不幸而韩诗亡,则虽大儒亦必以为实矣。彼《琴录》所载,亦如是而已矣!窃谓周、秦以前,事难详考,不宜轻为拟作;倘失其实,贻误後人不浅。然宋人且有以韩子此诗为能得文王之心者。茫茫天下,吾将与谁言之!悠悠後世,当必有人知之!

【存疑】“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易彖下传》)

【存参】“纣不说诸侯之听於周,昌则嫌於死,乃退伐崇、许、魏,以客事天子。”(《大戴记》)

《易传》“大难”语可疑

按:孔子之在厄,《论语》言之,《孟子》言之。文王之在厄,《诗》不言,《书》不言,《论语》、《孟子》亦无有言之者;至《易》、《春秋传》始言之;《战国策》、《尚书大传》、《史记》以降,言之者更多。何邪?谓实无是事邪,何以传记言之者累累。谓果有是事邪,《六经》、《孟子》不当皆讳之而不言。且只此一事耳,何以传记言之者纷纷而各异乎?盖尝思之,孔子之在厄也,於《论语》不过云“绝粮”,於孟子不过云“无交”;而传记增而衍之,遂有陈、蔡大夫合谋以兵围之之说,与夫颜渊埃墨之堕,子贡乞师之行。由是言之,传记之好因端附会,乃其常事。窃疑文王固尝见忌於纣,纣欲伐之而甘心焉,而文王不肯举兵相抗,委曲退让以承顺之,如太王之事獯鬻,勾践之事吴然者;而後之人递加附会,各以其意而为之说,是以纷纷不一。孔子之去战国仅二百馀年,犹如彼,况文王之下迄战国至八百年乎!余宁从《经》而缺之,不敢从《传》而妄言也。《易传》本非孔子所作,乃战国时所撰,是以汲冢《周易》有《阴阳篇》而无《十翼》,其明验也。而所云“大难”者,亦未言为何难。《大戴》“嫌於死”句亦殊难解;然上云“不说诸侯之听於周”,下云“伐崇、许、魏”,则文王之征伐非纣之所赐矣;不云“臣事天子”而云“客事天子”,则文王亦未尝立纣之朝而为之三公矣。《大戴记》乃秦、汉间人所撰,此语不知何本,疑战国以前道商、周之事,其说有如此者,是以晋韩厥、司马侯皆以之喻晋、楚也。不知《易传》所谓“大难”,亦如《大戴记》之所云云邪?抑作《传》者即因见他传记有里之事而为是言邪?既无明文,未便悬揣而臆断之,姑列之於存疑;而《大戴记》虽不足征信,然亦可以资考证,故并列之存参。《易传》非孔子作,说见《洙泗录归鲁篇》中。

“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国五十年。”(《书无逸》)

【附录】“ゾ有二陵焉: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风雨也。”(《左传》僖公三十二年)

【附论】“吴公子札来聘,见舞《象》Ω,《南》者,曰:‘美战!犹有憾。’”(《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文王生於岐周,卒於毕、郢。”(《孟子》)

【附论】“孟子曰:‘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馀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孟子》)

“西伯崩,太子发立,是为武王。”(《史记周本纪》)

文王未尝称王

《史记周本纪》於西伯崩武王立之後又云:“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诗人道西伯,盖受命之年称王而断虞、芮之讼。後十年而崩,谥为文王。”後世说者遂有谓文王尝称王者。欧阳永叔云:“《书》称南始咎周以乘黎。其伐黎而胜也,商人已疑其难制而恶之。使西伯赫然见其不臣之状,与商并立而称王,如此十年,商人反宴然不以为怪,其父师老臣如祖伊、微子之徒亦默然相与熟视而无一言,此岂近於人情邪!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又云:“孔子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使西伯不称臣而称王,安能服事於商乎!且谓西伯称王者,起於何说;而孔子之言,万世之信也。由是言之,谓西伯受命称王十年者,妄说也。”余按:《史记》此文系於“西伯崩”後,且连用数“盖”字,则是本非《本纪》正文,盖司马氏别纪异闻而传写者误合之也。果演《易》於里,何不叙於被囚之时;果称王於断讼之年,何不记於断讼之文之下而乃别见於崩後乎?盖当时相传有如此说者,子长不敢必其果然,故於崩後补载其说而云“盖”焉。盖也者,疑之也,非遂决以为如是也。《郦生陆贾列传》,先载沛公召郦生,及生说沛公事,至国除而止;及陆贾、朱建二传既毕,忽又云:“初沛公引兵过陈留(云云),郦生上谒,沛公谢不见。”其事与前文大相反,故说者谓此乃别记异闻,原下一字,而後人误合之。然则《周本纪》之文亦当类是。且《史记》诸世家往往叙至元、成间,则《史记》一书固不尽司马氏本文矣,学者不得以是为疑也。欧阳子之论著矣。文王未尝系《易》,说见後《通考》中《易之兴也条》下。

武王上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缵女维莘,长子维行,笃生武王。”(《诗大雅》)

“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同上)

“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戴记檀弓》)

伯邑考非妄撰

按:《檀弓》语多失实,而伯邑考不见於经传;然诸家书多言伯邑考者,当非妄撰。且管叔乃周公之兄,不称“仲”而称“叔”,亦似武王有伯兄者。惟谓伯邑考为纣所烹,则恐未然。说已见前《商纣篇》中。

《檀弓》脱文

又按:《檀弓》此章乃辨立孙立子之异,以下文“舍其孙盾”例之,则文当云“舍伯邑考之子而立武王。”或记偶脱“之子”二字,亦未可知。姑识其说於此。

“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为太宰,康叔为司寇,聃季为司空,五叔无官。”(《左传》定公四年)

【备览】“文王有疾,武王不说冠带而养。文王一饭,亦一饭;文王再饭,亦再饭。旬有二日乃闲。”(《文王世子》)

武王不冒文王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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