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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洙泗考信录(10)

此事无年可考。《世家》置之迁蔡之言。朱子据《论语》文,以为当在去卫如陈之时。按:孔子言“从我於陈、蔡”,孟子亦言“君子厄於陈、蔡之间”,则是孔子往来於陈、蔡间原无定居,而其厄亦非一日之事也。蔡在陈南,自蔡反卫亦必由陈始达,则是孔子至蔡之後盖尝复归於陈而後反卫也。且孟子以孔子之厄为“无上下之交”,而过宋之役主司城贞子,不得谓之无交。然则《论语》或统言之,未必其事陈在於问陈之後也。故次之於叶公问答之後。

辨陈、蔡大夫围孔子之说

《世家》云:“孔子迁於蔡三岁,吴伐陈。楚救陈,军於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陈、蔡大夫谋曰;‘孔子贤者,所刺讥皆中诸侯之疾。孔子用於楚,则陈、蔡用事大夫危矣!’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於野。不得行,绝粮。孔子讲诵弦歌不衰。於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後得免。”此说世多信之,余窃疑焉。《论语》曰:“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但言其君大夫不见礼以至於贫乏耳,初未尝云有兵以围之也。匡人之难两见於《论语》,宋桓司马之难一见於《论语》而详载於《孟子》,而皆不言陈、蔡之围。若如《世家》所记,两国合兵围之,其事大於恒、匡人之难多矣,而《论语》、《孟子》反皆不言,但谓之“绝粮”,谓之“无交”,岂理也哉!楚,大国也,陈、蔡之畏楚久矣。况是时吴师在陈城下,陈旦夕不自保,何暇出师以围布衣之士?陈方引领以待楚救,而乃围其所聘之人以撄楚怒,欲何为者?哀之元年,楚子围蔡,蔡人男女以辨,蔡於是乎请迁於吴;二年,迁於州来。其畏楚也如此,幸其不伐足矣,安敢自生兵端?由是言之,谓陈、蔡之大夫围孔子者,妄也。蔡方事吴,陈方事楚,楚围蔡而陈从之,陈围蔡而吴伐之,陈之与蔡,仇仇也。且蔡迁於州来,去陈远矣;孔子时既在蔡,蔡人欲围孔子斯围之耳,不必远谋之陈;比陈知孔子之往,则孔子已至楚矣。由是言之,谓陈、蔡之大夫相与谋围孔子者,妄也。陈、蔡合兵而来,当不下万馀人,孔子之从者不过数十人,围而杀之,如反掌耳。围之七日,至於绝粮而不肯杀,又不肯絷之以归国,老师费财,意欲何为?设使楚竟不救,将坐俟其饿死而後去乎?其为谋亦拙矣!由是言之,谓陈、蔡之大夫相与谋围孔子,使之绝粮,待楚救至而後免者,妄也。此皆时势之所必无,人情之所断不然者,而世儒多信之,其亦异矣!孟子曰:“孔子於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於卫灵公,际可之仕也;於卫孝公,公养之仕也。”独其於陈、蔡也,则曰“无上下之交”。盖古之他国者,其君大夫必馈之饣气,而陈、蔡皆无之,以此致厄,如晋重耳之不礼於郑、卫,乞食於五鹿者然;乌有所谓“发徒役以围孔子於野”者哉!《春秋传》云:“陈不救火,君子是以知其先亡。”《国语》亦言陈之道路不修,宾旅无所依,故单子知其必亡。盖陈之国事日非,其君大夫皆不恤宾旅,孔子亦不乐立於其朝,而蔡乃楚境,楚人亦务富国强兵,非能尊贤养士之国,虽有贞子、叶公之辈,度亦暂与相依而未必遂久与相处,是以往来两地未有定居,其窘饿穷乏盖亦非一日之事矣,故曰“厄於陈、蔡之间”,言其非一时,非一地也。其反卫也,曰“公养之仕”,言其仅能免於昔日之绝粮也。後之人但闻有绝粮之事而不知其故,遂疑二国大夫之相厄者,因附会而为之说,而不知其舛也。故今昔不载。蔡乃楚境之说,详见前《叶公条》下。

陈、蔡之围为庄子寓言

又按:陈、蔡之围,经传未有言者,独《庄子》书数数言之。後人相传之言盖本於此。不知庄子特讥孔子之好言礼义以自困其身,因有厄於陈、蔡一事,遂附会之以自畅其毁礼灭义之宗旨耳。其言既皆寓言,则其事亦安得遂以为实事也!《世家》、《家谱》之文采之《庄》、《列》者半,当其在《庄》、《列》也,犹见有一二人以为异端而不信者;及其在《世家》、《家谱》也,则虽名儒亦信之矣。呜乎,阳辟其名而阴袭其说而不之觉者盖不乏人矣,岂独姚江之徒乃为阳儒而阴释哉!故凡不见於经传者,余概不敢妄录。

《史记》绝粮说不信者多

又按:孔氏注《论语绝粮章》云:“吴伐陈,陈乱,故乏食。”说与《世家》不同。赵氏注《孟子厄於陈蔡章》亦不用《世家》说。是司马迁虽载之《史记》,而汉人固不以为然也。朱子《论语序说》云:“是时陈、蔡臣服於楚,若昭王来聘孔子,陈、蔡大夫安敢围之!”是朱子固亦尝辟之矣。自明季讲家矜言博览,且为科场逢世之计,乃不辨黑白而采之,遂相沿至今,以为固然。余故表而出之,以见其非先儒之说。

《论语》“愠见”一事之敷衍失真

《世家》:“孔子以固穷告子路,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未知耶?’告子贡,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盍少贬焉?’告颜回,颜回曰:‘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使尔多财,吾为尔宰!’”余按:子路愠见而曰“君子亦有穷乎。”虽不能无怨天尤人之意,而未尝有信道不笃之心。子曰:“衣敝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又曰:“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其自信果决如是,乌有以未仁未知疑孔子者哉!子贡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又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孟子曰:“子贡智足以知圣人。”若欲孔子自贬其道,识趣之卑陋甚矣,何以为子贡!南宫问於孔子曰:“羿善射,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颜渊之言固当,然遽欣然而笑,欲为之宰,毋乃近於好谀矣乎!余观《论语》所载诸弟子未有不尊信圣人者,而孔子常有谦逊不敢自是之心。如《世家》之言,则是诸弟子自颜渊外皆不足以知孔子,而孔子不得不琐琐然自明其过之不在己也,何其与《论语》相反乃尔耶?此必无之事,不待详辨者。至於《论语》“多识”、“一贯”之文,与“绝粮”、“固穷”之义毫不相蒙,自当别为一章。今朱子《集注》分之,是也;《世家》连而及之,亦非是。此事又见於《韩诗外传》及《说苑》,而文复与《世家》互异;但有与子路问答语,而不及於颜渊、子贡。然其文尤繁碎,决系秦、汉文字,不足缕辨。其谬最显而易见者,孔子以鲁哀公六年自陈反卫,至十三年,吴夫差始赐伍员属镂以死,而《外传说苑》述孔子之言并有“子胥抉目於吴东门”之语;孔子以鲁哀公十六年卒,至二十二年越始灭吴,已後越始通於诸夏,而《说苑》述孔子之言复有“句践霸心生於会稽”之语。未来之事,孔子何由预知之而预告之乎?盖此三书之文皆本《论语》“愠见”一事,而好事者敷衍其词,遂致失真,正如今世闾巷所传之《三国》、《残唐》、《东西汉晋》演义,取史事而易之以俗语,加之以枝叶,以悦世人之耳目,彼固不问其义理时势之合与否也;三子者不察而误采之耳。至《家语在厄篇》则又兼采三书而合之者,是以其文乱杂无章;且於“勾践”、“子胥”二语亦存之而不删,正与阮逸所作《伪文中子元经》以隋人而避唐庙讳者同。其为伪撰,不待辨而明者。不知後之儒者何以不之觉而信为实也?故今一概不载。

辨子西沮封之说

《世家》云:“楚昭王兴师迎孔子,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诸侯,有如子贡者乎?’曰:‘无有。’‘王之辅相有如颜回者乎?’曰:‘无有。’‘王之将率有如子路者乎?’曰:‘无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无有。’‘且楚之祖封於周,号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业,王若用之,则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数千里乎!夫文王在丰,武王在镐,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据土壤,贤弟子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其秋,昭王卒於城父。孔子自楚反乎卫。”余按: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可以有天下,孟子推之则然,其门人或有知之者,外人不能也,彼子西者乌足以知之!季康子问“由、求、赐可使从政也与”,当是时,三子已有所建白矣,犹不敢信如此;况於陈、蔡之时,予贡尚未出使於诸侯,颜渊、宰予皆无所表见,子路亦未尝为将帅,彼子西者乌足以知之!子西之人本不足称,然未尝有嫉贤妒能之事,白公之复言,子西用之矣;若知之而忌之,虽子西亦不至如是之不肖也。而是时昭王方在城父,以拒吴师,竟卒於军,亦非议封孔子时也。且书传皆无见楚昭王之事,《楚世家》及《年表》亦皆无之,则此必後人之所附会无疑也。至所称“书社地七百里”者,语亦误。楚即欲封孔子,安能如是之大!盖古之禄邑多以社计,故《春秋传》云:“自莒疆以西,请致千社。”《荀子》云:“与之书社三百。”旧说盖言楚欲以书社七百为孔子禄邑,《史记》误以书社为地名,因加里於七百之文下耳。曰:然则《戴记》有“之荆、”之文,何也?曰:蔡、楚境也;之蔡,即之楚也。吾恶知其谓之荆者非之蔡乎?既相传有至楚之事,故疑以为昭王之聘之也;既聘矣而卒於不用,故又疑以为子西之沮之也。吾恶知其非因臆度之故,遂附会而为之说乎?故今皆不载。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论语公冶长篇》)

思归之年

《世家》载此语於哀公三年;明年孔子如蔡;又明年如叶,反乎蔡;居蔡三岁,如楚;楚昭王卒,然後孔子反乎卫。夫孔子既思归矣,乃反南辕而蔡楚,又四五年而始反卫,何为耶?然则此叹当在反卫之前一二年中。故次之於绝粮之後。

【附论】“子曰:‘从我於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论语先进篇》)

【附论】“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陈、蔡之间,无上下之交也。’”(《孟子》)

【反卫之年】

《史记孔子世家》以定十五年过宋至陈,哀四年迁於蔡,六年反卫,而迁蔡之前复有反卫而再至陈之事。《年表》则以定十四年至陈,哀三年过宋,十年自陈反卫,其年皆与《孔子世家》不合,而亦无再往来之文。《陈》、《卫》、《宋》世家略与《年表》同,而多阙漏。惟《蔡世家》以昭二十六年至蔡,当鲁哀之二年,则《年表》所无也。余按:孔子以定十二年去鲁,卫灵公以哀二年卒,则以为定十五年去卫至陈者近是。既於是年或十四年至陈,则不应复於哀之三年过宋。《论语述而篇》云:“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是二手皆尝从孔子反卫也。哀七年《传》云:“吴人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是子贡於反卫後先归鲁也。若孔子於十年始反卫,则子贡不得於七年已在鲁,故以为哀六年反卫者近是。此皆当从《孔子世家》,《年表》不足据也。孔子曰“从我於陈、蔡者”,孟子曰“君子之厄於陈、蔡之间”,皆连举之而无所分。孟子谓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亦不言陈、蔡。大抵陈、蔡不能尊贤礼士,不可依以久处,是以孔子往来其间,初无定居,其年月固有不能缕分者也。唯《孔子世家》所谓反卫而再至陈者似无其事,当从《年表》。说已见前《卫篇》中。

《年谱》置《世家》五年事於一年中之谬

《年谱》误以孔子自陈反卫之後复有如陈而再反卫之事,与《世家》同。其至陈去陈之年,亦与《世家》颇异。最可异者,六十三岁“自卫如陈,自陈如蔡,自蔡如叶,既而反蔡;楚昭王使人来聘,陈、蔡围之;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後得免;孔子自楚反乎卫”,取《世家》五年之事悉置之一年之中;是年凡七至人国?行万有馀里,往来如传舍然。较之《世家》,尤为疏脱。

反卫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人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篇》)

卫君为出公辄

此章所称“卫君”,先儒皆以为出公辄。玩其词意,良然。按《春秋传》哀公七年,公会吴於曾阝,太宰召季康子,康子使子贡辞;十一年,冉求为季氏宰,及齐师战於郊,则是孔子至卫之後,二子自卫先归鲁也。或者二子知夫子之不为而遂去耶?然则此章问答,当在孔子反卫之初,哀公六七年间。故次之於此。

【附录】“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於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篇》)

正名之论似为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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