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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余富於感情人也,伤春悲秋,岁岁如是,一寸芳心,已碎成万片,安能再睹此凄凉之象?嗟夫!余又不得不病矣。第余今次之病,匪同往昔,时时若有一种异兆,以撼余心,遂令心绪烦乱,无片刻宁静。忆曩年余父死时,余心亦尝呈此状,而噩耗果至。岂今亦有一种危难以临余身耶!乃澄心一思,凡与余有系属之人,皆已不通闻问,纵有危难,亦不能临到余身,有之,惟有宝玉耳。思及此忽一惊,自语曰:“得勿宝玉将不久於人世乎?”语出,则又摇首曰:“否否,决不为是。且宝玉安能死者!”於是力镇余心,使自安静,然不转瞬烦乱如故。噫!余实不解其故矣。

余心既无宁静之日,余之病量,遂逐日加增。得间,亦尝扶病至上房,藉问候外祖母,探宝玉病状。不识何故,外祖母近日视余,大异往昔,及闻余病,亦不十分关切。不独外祖母为然,即二舅母、凤姐等,亦莫不皆然。且余每至外祖处,每值彼等交头耳语,及闻余至,则又绌然中止,以状观之,彼等似将有一要事,不使人知。(此时,贾府诸人皆为宝玉冲喜事而秘密商议,黛玉尚在梦中。)然余仔细寻思,彼等又有何事?纵有事,自有舅父辈当之,又何用彼等兢兢业业?纵舅父辈不出担当,亦无用如此秘密。可知吾人在此,终属外人,吾固知彼等爱心不可以长恃,不然,何至隔膜相视。嗟夫!侯门寄食,可暂决不可久也,久则厌恶心生,群相薄视矣。然余之来此,实外祖母所招,非穷极无聊,来求一啖饭地也。先既招之,而后厌之,宁为君子爱人之道?余於此又心冷半截矣。

余未出潇湘馆十余日矣。盖余既不欲往外祖母处,园中又无处可坐,只有虬居斗室中,藉观书自遣。今日天气稍佳,早餐后,颇欲往视宝玉,乃携紫鹃同出潇湘馆。走未数武,忽忘携手绢,随命紫鹃去取,余则缓行以俟。刚行至沁芳桥山石后,忽闻呜呜喑喑,一阵哭声。立脚听之,又不辨为何如人,心中大疑。及行至其处,乃见一浓眉大眼小丫头,方踞石而坐,见余至,则又拭泪起立。余细认之,竟不识为谁,因笑曰:“汝因何伤心至此?”丫头闻语,又哭曰:“林姑娘,试为我一评此理。彼等说话,我本不知,我纵说错,止之可矣。我姐姐何苦必欲打我?”余闻语,莫明其意,因曰:“汝姐姐谁乎?”丫头曰:“珍珠是也。”余曰:“汝名谁?”丫头曰:“余名傻大姐。”(傻大姐,大观园不祥之物也,一出而晴雯、芳官逐,再出而黛玉死。甚矣,傻之不利於情也。)余闻言,不禁失笑,曰:“汝究说错何事?”傻大姐曰:“何事耶!即宝二爷娶宝姑娘事也……”语出,余大惊,大似疾雷贯顶,痛不可耐;心中则跃跃乱跳,舌强目呆,莫知所可。乃携傻大姐至旧日葬花处,细问曰:“宝二爷娶宝姑娘,汝姐姐胡为打汝?”傻大姐曰:“缘此事乃老太太与太太、二奶奶所商定,因为老爷调升外缺,行将起程,特赶往姨太太处商量,将宝姑娘娶来。一则为宝二爷冲喜,二则……”(梦中景象齐现出。)言至此,忽顾余一笑曰:“以便为林姑娘说婆家。吾亦不知彼等如何商量,不许人吵嚷,恐宝姑娘闻之害臊。吾但与袭人姐姐云:“吾侪明日更为热闹,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吾侪当如何称谓?’林姑娘试思,此语果害珍珠姐姐何事?彼即引手打我,谓我混说,要撵我出去。”言至此,又放声大哭。余闻毕,头昏目眩,眼前树木,一一奔如野马,磨旋而转。心中痛极,乃成麻木,面上始则火热,今则如被严霜,欲求一动吾颊,亦且不可。傻大姐见状大愕,余语之曰:“汝去矣!此后勿再谰言,若为人闻,又遭打矣。”余语时,声颤而尖,大似午夜枭鸣,不堪卒听。语毕,转身回潇湘馆,一举足,身重如鼎,而足力又软如绵,行半日尚未至沁芳桥,不知不觉又折回原路。心中自念,宝玉乃如此人哉!忽耳边又闻呼声,审之,乃紫鹃取手绢至,曰:“姑娘胡又回转,果向何处去乎?”余闯口应曰:“我问宝玉去!”实则,余此时心中迷惑,并不自审所语为何,但扶紫鹃缓缓而行。紫鹃见状,似大骇怪。及至外祖母门首,忽自一愕,回顾紫鹃笑曰:“汝来何为?”紫鹃笑曰:“吾扶姑娘至此耳。”余笑曰:“吾意汝来瞧宝玉,不然,胡亦至此?”紫鹃闻语愈骇。(念兹在兹,突喉而出。)余亦不顾,竟掀帘而入,但见室中静悄,寂然无声,惟袭人闻声,自里间出,笑顾余曰:“姑娘里间坐。”余闻语,心中愈恨,冷笑曰:“宝二爷在家否?”袭人半晌不能答。余径自入室,见宝玉方倚案而坐,及见余,又嘻嘻傻笑。余此时彷佛寸心已死,所存者但有躯壳,遂亦失声而笑。(千头万绪从何说起,惟有忘形傻笑,盖笑甚於哭也。)一笑而后,则又无语,相视半晌,余忽忆及一语,曰:“宝玉,汝因何而病?”宝玉笑曰:“我因林姑娘而病,汝又不知耶?”语出,袭人、紫鹃均大惊失色。顾余殊不以此言为忤,反致失笑,宝玉见余笑,亦笑。袭人愈不解所谓,旋嘱秋纹与紫鹃搀余回去。余此时本不欲回,且似有千万言语,须向宝玉剖明,然已为彼辈所挟,不得不行。临行时,但向宝玉点首示意,宝玉其明余意否耶,余不得而知。既出上房,余挣脱紫鹃手,直向潇湘而奔,将至门口,陡觉眼前现无数怪物,翼翼而跳,一阵心酸,双目尽黑,哇的一声,竟作杨柳眠矣。(生离死别,悲惨难名,人生到此,天道宁论,我今读之,心酸欲绝。)

余晕去时,呕血甚多,及余醒时,已黄昏日落矣。紫鹃、雪雁均绕余而哭,余闻哭声,又忆及傻大姐语,心中酸楚,如矢贯胸。嗟呼!吾乃知吾迩日之异感矣。无怪彼等日日密议,不使余知,余初以为彼之所议者,或为家事,及今思之,乃知彼等方列阵以攻余。呜呼!

余赤裸裸一个孤人耳,就令生吞活剥,余复何逃。却不合隐隐绰绰,直抉余心而去。虽然,他人不足论,外祖母固怜余者也,胡亦不为余助,且趋附彼党,操白刃以临余身?然则平昔之煦妪相怜,特客气耳,诈伪耳。回忆畴昔梦境,直丝毫不爽;梦境既已示余,余犹不能自觉,直余之自误。今也四顾茫茫,身将焉托?抚心一思,仍惟有一死耳。当初风谈影语,本足以死余,而卒未死者,徒以事实未成,留以有待。今既如是,尚复何图?死而已耳。思及此,心愈痛,咳嗽一阵,鲜血迸出,神气昏沉,气息几绝。忽传老太太、二舅母、凤姐等至,吾知彼等此来,不过外表酬应,则亦瞑目不顾。惟外祖母尚愀然有忧色,因喘吁言曰:“老太太白疼我一场矣!”外祖母应曰:“好孩子,幸自调养,毋忧也。”余闻语,凄然一笑,此笑也,实带有冷隽之音,彼等殊未之觉。少刻,医生至,亦为余署调养之方。实则,此等方药,只等於字簏中字纸耳,安能起此沉疴哉!(此笑甚於怨毒,彼等果不知耶,特假为不觉耳。)

余今欲下笔草此日记,久久竟不能成一字,坐对书城,昏然如历梦境。既乃掷其手中管,就纸视之,则烂然纸上者,非墨,泪也。盖余未下笔,余泪已如泉涌,而余竟不知,足徵余方寸间之昏惘矣。自尔日至今,余实未尝寐,偶一交睫,即遽然醒,故病量愈增,咯血愈剧。紫鹃等咸惶然为余惧,余反坦然无所忧,但频频追忆旧事。思宝玉平昔待余,实不为无意,初来时,两小无猜,可无论已,及至近数年,惺惺相惜,实不啻授余以心。犹忆曩岁紫鹃诳彼,谓余将归,彼即一病几死,胡今次竟背余别娶?可知彼平昔相怜之情,皆属矫伪。盖凡男子,自襁褓中即带一伪字而来,其视女子,不过玩物耳。爱则怜之,否则舍之,就令风逐云散,玉碎花残,亦非所惜。然则非余之自误,实彼误余矣。尤不解者,彼之所娶竟非他人,而适为宝钗!夫宝钗,非余往昔所认为知己也耶?余之心事彼既知之,今亦悍然嫁之,足徵彼辈处心积虑,盖已久矣。往者所殷勤顾惜,不过用以卖余耳。同此依草附木之可怜虫,乃竟坦然卖之,其心术宁复堪问!今者愿望偿矣,好事成矣,当可以拍手相贺。余则孤馆寒灯,奄奄待毙,尚何言哉!(黛玉今方如梦初觉矣,恨黛玉早死不得面诋之也。)

昨夜吐血升许,晨间寒热复作,头涔涔然,额汗出如渖,盗汗既多,遂昏不省人事。余固非惧死者,然此病中苦痛,余实无力承受也。向午,热势稍杀,人始清醒。琏二哥复以医至,留一方,紫鹃等煎药以进,余乘间倾之,未之饮也。今强起作此数行,余头复作痛,嗟乎!余手已僵,余无力再握管,作此笔记矣。然余此种笔记,殊不欲就此终止,盖欲留以示之负心之人。紫鹃颇慧,侍余后,尝教之读,颇能属文,今后惟有口授紫鹃记之。倘一息犹存,即一日不辍,“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后之人见余书,其亦为余感叹否耶?

凉雨三更,一灯如豆,潇湘馆中,直阴沉有鬼气。尤奇者,往昔余病,外祖母、二舅母等必争来看视,今则竟无一人至此。然彼等或为宝玉姻事,碌碌无暇,探春姊妹等,胡亦不至?岂亦以金玉缘成,便忘却髫年旧侣耶?苍茫四顾,只有紫鹃、雪雁等,尚侍余左右,世态炎凉,人情浅薄,至於斯极矣。余自思并非出身微贱,不过椿萱早谢,茕茕无依,乃奉召至此。今日落此结局,余实痛心!余双亲有知,当亦恨余不早日相从地下也。噫!

日来怯寒殊甚,虽拥重衾,犹颤颤不能支持,引手抚胸,仅有一丝微热,已成伏茧之僵蚕矣。紫鹃怜余,犹时以好言来相劝慰,实则余自乐死,死亦何惧!然彼一片热诚,至为可感,因握其手曰:“妹妹,余已万无生理矣。然死,余之所愿,汝亦毋悲,盖余不死,坐看人家美眷,锦片前程,其痛苦实较身死为尤甚。(紫鹃义重情深,为大观园诸婢中之第一流人,若袭人则狗彘不食其馀。)汝侍我亦已数年,数年来我之视汝,不啻亲姊妹,我之心事,他人或不知,却不能瞒汝。今既至此,尚复何言……”言至此,紫鹃放声大哭。余欲哭则已无泪,因曰:“命也如此,何用悲为!汝今扶我稍坐何如?”(债已还,泪已尽,至是黛玉归真之期至矣。)紫鹃哽咽曰:“姑娘既畏冷,胡能起坐?”余忽忆及一事曰:“非起来不可。”紫鹃无已,同雪雁将余扶起,两侧用软枕靠住,己则坐余后扶之。余乃命雪雁将前日所谓诗稿取至,又命取余箱,觅得诗帕,此诗原已载诸笔记,今已无用矣。紫鹃曰:“何苦又劳神,俟病愈再看,不佳耶?”余不理,引手撕之,顾余手已僵,竟不得碎,随纳之袖中。又命雪雁笼火盆至,紫鹃曰:“姑娘冷耶?盍仍躺下?”余摇首应之。及火盆至,余亟取诗帕投火盆中,顷刻灰烬;又取诗稿,略一审视,亦付之於火。紫鹃惊曰:“姑娘,此又何为?”雪雁亟起抢出,则已焚烧过半。余曰:“一生心血,均集於此,今既垂死,留之何用?不如焚之。”语已,又咳,紫鹃乃扶余睡下。呜呼!墨渖未乾,泪痕犹在,此一卷诗,殆将携余一线残生,同入於灰烬矣。(片纸残笺均成灰烬,而黛玉芳心一颗亦寸寸碎矣。伤哉!)

今日不能进食,但饮茶而已。心胸空洞,频作惊鱼之跳,久病之人忽现此象,必无幸矣。私念余今死於此,正不知谁为余收葬?忆曩年葬花词有云:“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今竟成谶语矣。又念余父母一生所遗,仅此一块肉,今亦不得不相从地下,此后山茔祖墓,谁为祭扫之人?夫人所乐乎子女者,原为养生送死,祭祀春秋,今余父母生余,余林氏之鬼齐馁,余死有馀辜矣!

昨宵未寐,晨起愈不能支。紫鹃见余,泣曰:“姑娘失形矣,奈何?”余叹曰:“春花秋月,固知无分,今惟患死之不速,失形又何惧?惟宝玉成婚,果系何日,汝知之否?”紫鹃曰:“姑娘至此,何苦犹操此心!”

余曰:“不过问问耳。实则彼虽负余,余终不能忘彼,故迩来颇思宝玉至,以为最后之诀别。然彼竟不至,岂病犹未愈耶?抑将为新人羁绊,不复忆及潇湘馆耶?嗟呼!宝玉,宝玉,余今濒死,诚无所讳,汝之俊影,实早已贮之吾心坎之中,今不得不掏而赠之他人矣。他日黄泉碧落间,果扮何面目以见我耶?”(情感三生,缘悭一面,悠悠苍天,此恨易极。)

今日头昏甚,咳乃无血,吾知吾血已随泪俱尽矣。一合眼,即见余父母凄然立余前,岂忆念所致耶?泉路冥冥,知彼等待我久矣。阿父,阿母,幸引手携儿去也。(黛玉血泪俱尽,是蚌死珠枯之兆。)

日来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渐失知觉。紫鹃见状,知余去不远矣,乃四出奔走,意似告之众人,为余料理后事。然久久迄不见人至,惟珠大嫂惶然扶丫鬟来,及见余,亦惨然失色。余曰:“吾侪别矣!妹来此后,蒙诸人眷爱,莫罄深情。只是苦命难留,残生就尽,妹死后,幸勿以为念。”珠大嫂闻言大哭。余曰:“妹今亦无他语,惟妹终属南人,妹死后,幸告老太太,搬回南中,依余父母而葬,九泉有知,感当无暨。”语至此,气息如丝,已不能再续。(珠大嫂放热闹中尚知有孤馆伶仃之黛玉,宜其有后也。)

昨宵大咳,天明时喉间乾燥,不能作声,痰涌气塞,作吴牛之喘,吾知吾死期至矣。然有一事,吾不得不竭力使紫鹃笔之吾书,盖数载来,心虽糊涂,身犹乾净,此则上可以对吾祖宗,下可以对吾父母者也。嗟嗟!情天缺陷,娲皇之术难填;恨海无边,精禽之心谁续。已矣!吾去矣!尚何言哉!(林姑娘洁身以去矣,视宝钗之偷情於前,复偷娶於后,而卒至空帏独守者,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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