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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野史落帽生许旭着

范、耿,至亲也。先是,耿王之祖归顺辽左,以至受封为王,俱范文肃公力也。时范为内院枋国,与耿交谊最厚,誓为婚姻;迨今袭王,已第三辈矣。而制府乃文肃之子,王之妹又嫁制府之侄;亲戚中于辈行为长,凡书函往来,耿称晚生、范称眷生,无相间也。制府在杭,久念王辈虽幼而爵已尊,同在封疆,受其晚生,似属大过,因逊谢再四;自后耿称侍生、范称弟,亦无间也。旧例:各省督抚移文与平西、定南、靖南,俱平行衔,封外面止书某官姓;公文递至某王军前开拆,来文亦如之。一日,耿王公文至浙,传鼓投进,官封已变例程,面上大书年月,黑签某日,旁写右照会浙江巡抚,背刷「靖南王封」四大字;制府愕然。及启私函,则耿王仍称晚生,札中云新奉则例,王移文至督抚俱改照会,故于私函仍用晚生帖子;制所怫然。答柬仍改书眷生,而晚生竟帖不璧,函外止写王爷;书面授来使,而不用印信函封。以后来往悉然,嫌隙始于此矣。

制府在杭时,无一日不为地方兴利除害,昼夜不肯逸苟。四、五日无事,便云今岂无一事可做者乎!诸君在幕,何不为我思之。一日酒半,徘徊起行,不言者久之。忽谓余云:我有一篇极大文字,须要汝做。我在浙江四年,为地方除贪风苛政,踏勘历年荒田,蠲免连岁灾伤钱粮,于地方亦可为不负矣。及今壮盛之年,不为国家荡平六合,何用生此七尺之躯!郑氏不宾有年,无有建长策、奋知勇,统闽、广、江、浙之师起而灭此朝食者。余筹之已熟,先生为草一疏奏之,请从事焉。余曰:当今疮痍甫息,民困始苏;边事一开,其衅不知何时而止。况郑氏自己亥之后,退居海岛,各安天地;一旦驱几十万之众,与蛇龙争胜于不测之渊,公独不计及此乎!制府嘿然而散。次日,至余馆中,云海上之疏,先生草未?余答之如初。制府怫然曰:我受国恩,奋身克敌;分也。邀先生至此,辱以管记,代我笔舌,亦先生分也。先生不草,而谁草邪!余知事不可止,是日疏就,脱稿以呈。制府喜曰:我固知先生之能办是也。然其旨未畅而言未厉,俟增鄙见,畅所欲言,当以再商。遂袖而入;闭阁者一昼夜始出,则已洋洋二千余言矣。大抵首事势,次粮饷,次兵将,次闲谍,次外国;聚米画沙,了如指掌。请缨之气,已勃然在楮墨间。又次日,酌定缮疏,付舍人赍入都;而以其副寄归家中。云:我以示家兄、舍弟,知我不负朝廷也——家兄谓固山、舍弟谓刑部。舍人至京,先以副呈固山、刑部;俱骇曰:此本所关甚大,边徼至重,何可轻言!遂寝。然渐渐上闻,朝廷虽不见此疏,而心嘉其忠;闽督之任所由来也。

靖南在闽好饮酒,喜结纳。闽中人率出入府中,左右及藩下未免倚势朘民,所在逞虐;相沿已久,遂成积威之渐,督抚噤不敢问。制府廉威素着,命下之日,百姓欢呼。耿府虑其病己也,遣使馈重赂至杭云:范老爷素廉苦,橐中不具一钱。今来督七闽,计车马所需、犒军所费,非数万不可;无劳范老爷筹划,王谨储蓄以待久矣。制府笑曰:我岂以此累王帑哉!尽却之。王益蹙然。

闽中旧例:督抚见王,王正坐,督抚东西侍坐。制府陛见,宣言曰:总督为朝廷大臣,出镇一方,生杀予夺,俱奉天子威命;岂有藩王正坐,而总督旁坐者乎?时靖南有人在京,潜达于闽。及制府到任相见,王乃下坐;宾主谦让,不复如旧例矣。

旧例:督抚到任,王不出迎;谒见后,送不至级。制府抵福州日,王郊迎十里,设酒洗尘;虽托之姻娅,实欲自降也。到任后,王先遣子弟造贺;制府随即谒王,宾主礼成,欢好特甚。临别,制府携手道故,行一二十武。至级,制府佯若忘之者,又携手同下三级,始憬然曰:王爷何谦光至此!始分手而别。以后相送,遂为常例。

闽中钱粮,征索已尽;兵饷告匮,刻不可支。福州缺三个月,漳、泉各府缺六个月;脱巾之变,日日可虞。各兵闻范侍郎将至,忍饥以待,因而前任刘总督得以安然卸去。及制府莅闽,竭力措处,仅发到任后各饷;而先缺之额,竟无从给。因遣使告急于浙,预撮十三年解闽额饷六十万以济然眉,尚属画饼;闽事败坏可知。

闽督中军王可就,先为浙弁,悍而虐,荼毒一方;百姓苦之。制府抚浙时,屡欲置之法;以巡抚不与兵事,嘱浙提参核,审究数番,幸而获免。后升闽督中军,方欣免脱;不料制府又奉七闽之命,适隶麾下。制府爱其骁勇,辄曰:是一用得的人,而可就实未知也。旧例:总督到任,每府出银一万两为修理衙门之用。制府访知其弊,严欲革除;一面檄行按察司,又飞檄可就,传谕禁止。檄上朱笔大书:倘有不遵、仍行馈送者,该中军捆打五十。可就骇曰:我虽中军,职为副将,岂容捆打!此必范侍郎欲杀我也。心畏不已。然窃闻制府平海素志,尚冀立功自效。偶有人从海中来投可就,图画洲岛形势、地方虚实、进兵机宜,介以献制府;可就大喜,阴畜于家者半载。直至十月,范公至闽中,可就自以为贽见之,先资不世之奇功,制府必善之也。视事后三日,密陈其事。制府召其与语,平平无奇,麾而去;可就心益恐。属升左江总兵奉旨正陪俱回京陛见,钦点其副而退,可就还旧职,自此郁郁南归。甫至闽,则耿王将造乱,肘腋之下;甘心叛公矣。

毛廿一者,江山土豪也。居清湖镇,以歇店为业,甲于里中。凡浙、闽往来官弁士客,过必宿焉。度岭之兜舆、北来之船只,络绎赁雇,胥廿一主之;虽一日役夫数千,无不立应。其才具,诚有过人者。然鱼肉一方,肆虐自逞。制府抚浙时,曾痛惩而免其死。及莅闽,道由清湖;先二十里,一人年可七十,伏谒道旁,盛服革履,制府颔之。及抵镇,前驱毕集,县令已供张其家;廿一跽而通名。制府审视曰:尔尚未死邪!廿一叩首股栗,憾而避去。时靖藩方张,廿一业已窜身王府,伺衅思乱,适遂所欲。江山之民,揭竿而应,未必非廿一召之也。

杭州百步塘水月师者,异僧也。制府在杭日,时时延至幕中,言水旱蝗蝻,无不奇验。癸丑春,有督闽之任;师谆谆切诫曰:福建龙潭虎穴,去不得的。皇帝喜欢尔,尔去求做一部尚书,方可免祸。制府笑曰:师言谬矣!东西南北,惟君所命;岂得自主邪!师蹙然曰:审尔便一身去,母亲妻子不可去。制府首肯。八月,果单骑出京。九月,重憩武林贡院;十日,将行,师来送,愀然不乐曰:我教尔住在京中,何苦定要南行!今将奈何,吴三桂即日反!制府初亦倾耳,及闻平西欲反之语,不觉微哂。外传将军速宴,遂辞师而出。余时在坐,制府去,左右咸散;师即起,不顾而行。余尾其后,由提调公署至至公堂,几数百步,不出一语。抵明远楼,四顾无人;师正立,余揖而请曰:福建我去得否?师曰:尔不妨。袖中出法名片纸相授;细视之,乃「净闺」二字。余曰:得毋误乎?师曰:是也,非误。因顶礼作别。遂偕制府于十月朔日启行至闽。来岁仲春,告别旋里;三月,遂有靖南之事。始悟「净闺」二字,净者静也、闺者归也;言安静而归,不逢乱离也。

制府入闽时,年甫三十有九。素志方遂,又蒙朝廷殊眷,誓以报国;建旗鼓行山谷中,朱缨白马,顾盼伟如;一路妇女聚观。穷乡老叟自归版籍以来,从未一识长官者;咸匍匐焚香,啧啧叹慕。盖以浙、闽相连,仁声入人、浸灌已久;总制闽疆,庶几活我兆民耳。

浦城下舟,舟如一叶,仅可容三、四人;又以十月水涸,危礁若锯,宛转其中。忽值滩流奔激,瞬目便过。吾辈身习舟橹,莫不啮指叹息。制府生自北方,中原千里,纵送疾驰,从未阅历此境;呼酒命酌,意气自如。

制府或水或陆,必载账房以行,夜宿草间,不居馆驿。佽飞骑校、厮养夫役千有余人,每一露宿,账房星列、储胥虎落,顷刻而具,竟夜刁斗肃然。邀诸客帐中痛饮,漏下三十刻,犹命小奚按曲,或铙歌大鼓,弗肯就睡。天未明,已上马行十里;比之陶公运甓,不是过也。

余辛亥冬,初至浙幕。见中丞卧榻之侧,县一小牌,上书时事数则:一、三王宜撤。一、旗下宜终三年之丧。一、逃人宜宽连坐。一、苏松赋征宜减一半。中丞笑曰:此当今所亟,吾恨不得枋国如先君时,便一一措行。余甚韪其言。独三王之撤,意中以为必无此事。岂知宸眷日笃,癸丑之春遂以总督陛见。凌晨入朝、日旰而出,君臣密语,左右皆不闻。未几,旗下终丧、苏松六郡蠲赋,俱奉特旨;而三王之撤,亦竟如所言。虽或出自庙算以及诸王大臣之谋,而未必不由制府赞决。及杖钺南来,靖南疑有密敕处分,旁徨中夜,每每衷甲而寝。易曰:载鬼一车,先张之弧。此之谓矣。

制府在浙时,一介不取。署中尊卑男女几及千人,每岁供膳薪水、交际宾客、赈救灾荒、饩馆幕士,费及万余金;一遇困乏,必称贷于雅梅敕,大书借券三分起息,而钤以巡抚印。积久已多,责偿无计,遂以家中田产契归梅敕。后有人言藩司库银充牣,撮用一时,可免子息。每有所需,即从藩司借取,积几万两,踌蹰莫抵;乃令能干家人往楚市买米豆贸易,赢余得偿藩库之半。离任时,尚欠四万,一时无可挪移。藩司袁一相竟欲开置交盘册中,赖织造金移动机只钱粮抵销此项;而织造之数,期以到闽清偿。莅任后,兑支浙抚解闽饷银四万两画归织造,此项始清。初,中丞抚杭时,藩司例有岁馈,一概不取;积五年之久,便省二十余万。所撮之数,曾有几何!况浙省钱粮出入繁多,岂无开豁?属当藩司镌级调用,遂尔悍然负心。平日交情,一旦反面,宜其死也。

制府到任后,日以海事为念。忽有人献戚继光「闽中御倭事迹」,约五十余叶。制府喜曰:此真今日平海要策也。百余年来,倭寇不侵,兵制尽废。方今郑氏出没不常,福、兴、漳、泉在在无备;一遇变起,直入内地,始藉各镇之兵以为守御,几何不至糜烂邪!戚大将军方略具在,可踵而行也。遂以此书授余曰:海洋形势、攻守机宜,尽在是矣。特文词质古,似「战国策」;且山礁海汛,地名不一,难以句读。我军旅方殷,日碌碌戎马;子盍为我丹黄而钩贯之!余受而卒读,见其经略之法,全在外洋大海中间,分设五寨,每寨千人;五寨之间又设五游,每游七百人。平时以某寨之兵统领某游,某日以某游之兵哨至某寨;倭犯某寨则以某寨守御而以某游之兵应之,倭蹑某游则以某寨及别游之兵夹应之。其最妙之法,全在视风色。倭犯某处,则某寨先占上风以击之;倭犯某处,则某游绕出其背以击之。船在上风,利于取胜;波涛千里,如常山之蛇,首尾互应。南至粤界、北至浙界,逐日分巡、逐汛会哨,法至详密。余惊叹不已。阐绎十日夜,而朱黄钩贯始就。制府览竟,大喜曰:此书之来,其天资我成事乎!时靖南奉撤,左右翼之兵计七千人,业经归属总督;而总督额兵又有三千,制府即欲用此万人,以充五寨、五游之额,无容添设一兵、无容加增一饷,简练操演,即可以备折冲之用。况朝廷许便宜从事,而靖南既撤,又无一人敢掣其肘,势诚可为。甲寅正月初日,制府会饮幕斋。漏下未二十刻,忽余房中焰起;争往视之,则案上已灼然,扑之始灭。诸文书诗卷故无恙,而所辑录五寨、五游之稿已焚去。制府愕然不乐。细审每夜所点之烛约一尺有半,是夜烧未三寸,火光倒下,从烛心透跋而出,延及于案,诚怪事也。未五日而有云南之事,靖南免撤,两翼之兵仍归靖王;而事不可为矣。

制府虚心谘访利弊;到任之后,条陈事宜,不下数十人。李向阳所陈,尤剀切周至,文笔简炼可喜。制府召与语,貌颇不扬,而贫窭特甚;自言一妻一子,糠核不充,愿鬻身以自给。制府怜之,不受其券,饬署中间屋三楹,给以衣服银米,令率妻子俱来就食;而于幕外另设一榻居之,以备顾问闽事。向阳问无不知,尤时时请试,制义策论亦颇通晓。后移之箭道,令为家人童子师;每日抗颜高坐,制府颇爱之。及余二月出署,询之于人,乃耿府中出也。

制府初到任时,提督咨报某镇总兵出洋,获得海艘几十只、器械若干,当时斩过首级几十颗,现获贼六十名起解到省。随将六十人监候,业经具题待旨处决矣。制府忽思此六十人不过海边穷民,或计无所之,陷于不逞。虽船中器械格斗有形,然骈戮不无可悯;意欲特疏请宽,以为杀之不足以示国威,而释之或可以招反侧。其言累累,欲以格主上之心,开一面之网;专欲恩绥海滨,使无为盗故耳。

闽中海味极多,鱼盐之利为天下最,百姓藉以为生。自奉旨片板不许下海,不惟地方穷困,而小民谋生无路;间有冒险求获,觅食于刀锯之下。沿边兵将,往往以此解功。制府到任以后,日索海味,沿海之民咸额手曰:范侍郎将开海禁也。先是,都察院多诺请弛海禁,部覆止令小民于近港驾木筏捕鱼。虽奉谕旨,然从无一人敢采捕者。制府大言曰:海禁已宽,尔辈何不入海谋衣食邪!百姓以为近港之内所获甚微,且法网可畏。制府又曰:朝廷所许近港者,但非外洋耳。出海数百里,皆近港也。提督王进功力争不可;制府晓谕再三,自此海禁遂撤。会城之内,海味满街。

曩者朝廷差满洲大人阅视海疆,恐沿海百姓相通海上,遂为清野之计。凡沿海二、三百里弃为瓯脱,荒畜牧、焚庐舍,百姓尽徙入内地,筑台寨为界;有过此者,命为透越,立斩不赦,百姓摇手犯禁。制府到日,讼言曰:拒敌者当守藩篱;今守堂奥,非计也。我方志平海外,何以示怯于敌?盍撤诸!移文提督。提督咨覆,以为建设台寨,久有定制;一旦撤去,设有海衅,谁执其咎?制府怒曰:我出京时,朝廷执手面谕:边疆之事,悉以委卿;况敕书内巡抚、提督,俱听尔节制。今如此大事,利及百姓,何以相沮!提督素无大志,闻而馁甚,遂噤不敢言。自此,透越之罪始免而台寨亦渐议撤矣。

靖南告报搬家人口约计十三万五千,随经核减去虚冒一万四千;制府又与耿王商酌,内有原籍闽人不愿北迁者留下万人,总计十一万有奇:业经造册具题。其装载船只、过岭兜轿以及抬扛夫役需至四、五十万,不惟一时地方无措,而所过中伙、歇店亦无宽地可容。议分作六运,一应船兜夫役,更番起送;每运用清流船五千只,每船载三、四人,约及二万人。由福州下船、至浦城登岸,上下行李,往返时日每运约计一月。自十三年三月十五日起行、至八月十五日,六运始完:已经报部。后因藩众料理不及,又改于四月十五日起行、至九月十五日告竣。制府自十二年十月二十日到任以后,无日不咨报邻省、檄行各属,酌处水陆之费;公咨之外,复有私函。虽不敢讼言,微寓阴雨之虑。先得川湖蔡总督咨移:平西藩旅,春初启行。昼夜筹划,计三藩之众会集,当在仪、扬之间,地方必有变动。方鳃鳃然重虑于此,忽于十三年正月十一日晡后,突有京中爱大人至,赍诏谕靖南王;内云:朕闻云南作乱,靖南王相应固守地方,不必搬家。而兵部随有密札咨总督,亦仅此三语;始知平西已起兵滇中。爱大人出京,时在腊月二十四日;十七日即抵福州,而搬家之事遂止。十三日,京中复有一大人至,赍诏赐靖南王;内云:靖南王既经固守地方,其两翼官兵仍归靖南王管理。兵部随有密札咨总督,亦仅此三语。次日,制府即命两翼总兵曾养性、江元勋赍领官兵文籍,交送耿王;王不受。次日,制府亲往交送,王仍不受。制府曰:朝廷昔以王爷搬家,故令两翼官兵归属于我。今王爷亦仍行管理地方,则封疆之责,彼此均也。我奉兵部密咨,理无不交;而王爷既奉手诏,亦断无不受之理。耿王嘿然,始领其众。又三日,京中复有御前虾二员至;仓皇迎接,乃耿王弟家书一封,朝廷命使者特持以赐靖南,内中大抵言国恩深厚、勉力忠孝等语。王心益疑。耿王自十三日奉诏以后,阖府披甲三日、王亦衷甲,疑大人两至,或有别旨付总督;仓卒相图之事,昼夜惴惴。上元之夕,制府大启筵宴,幕客毕集,张灯试伎。夜逾半,忽传耿王披甲行城中,囗〈石斥〉死百姓二人;急传令覆掩,遂罢酒。

自十五日至二十日,王与总督猜嫌益急;阖城之人,无不料其相并。制府出示安民,谓朝廷虑海疆多事,靖南王免撤;今方同心共事,尔民毋得惊疑。王府出示,亦如之。耿王府中疑范总督每事相违,且受朝廷殊眷,必有不测之事;屡使人杂在匠役中密来觇视,见无举动,衅变始息。

朝廷遣使撤藩,云南差学士傅达礼、侍郎折尔肯,闽中差吏部侍郎陈一炳;陈即制府之中表兄弟也。先是,爱大人至闽,诏书但有「云南作乱」一语,未悉起兵之状。爱大人口述云南两使臣已为吴王所杀,一炳始不自安。二十一日,择吉还朝,王与督抚势不得不郊外饯别。比则猜忌愈甚,王与制府不相见者已六日矣。制府绕阶叹息,顾诸客曰:变生肘腋,顷刻间便有作乱之事,为之奈何!余曰:公与耿王嫌隙已成而情好未破。周太太病已危笃,姻好旧戚,情宜探问。公但以单骑往,毋随多人,毋带兵矢;天苟祚公,郭子仪渭桥之事可为也。制府如言而往,靖南惊曰:范老爷来邪!详问之,不过一人相随、一人持帖。靖南始延入,呵卫甚众。一揖之后,移床远客,颜色嗔变;曰:闻道尔几日算计我,我也不怕尔!制府徐曰:我与王爷相好至戚,何怨何隙!今日特为太太尊恙,故来探视,王何疑之甚邪!靖南颜始霁,曰:我固无疑也。制府言益婉曰:我与王爷,同在封疆,相倚无间;而军民人等讹言繁兴,止以我与王爷数日不相见耳。今我在此,愿与王爷把酒共饮,以息浮言。靖南置酒饮,逾二十刻始别,制府酩酊马上归。次日,遂同出郭送陈侍郎,各归府。

会城旧例:耿王洗炮,则必先期五日咨会督抚出示晓谕居民,使无惊恐。忽一日,天未明,炮声轰天而起;制府疑有变,差人侦问,则耿王洗炮也。是日,洗炮至晚,满城惊骇,衅端已决。

旧例:耿王阅操,先期咨会督抚定期某日,齐至教场演视。忽一日五更,城头角声齐动;巡捕官查探,则耿王已下教场,操演竟日。自后,或一更、或半夜、或昼、或晚,忽操,忽止;总督竟如赘疣。

福建省城,周围四十里,总督衙门偏在西隅,与王府相去不及五里,正如藏戈矛在卧榻之侧,呼吸生死。时王府额兵计有万余,而旗下所畜养甚众,府中男子年十四岁悉给弓矢、习骑射,鸣剑之心已非一日。总督标兵止有三千,又多虚冒,实按不过二千而已。况土著之人,悉与王府相通。制府虽有驾驭之心,空拳只手焉能搏斗,思欲出巡在外:北来则四百里而延平、又二百里而建宁、又三百里而浦城,始达于浙;中间千余里,水则危滩逆流、陆则县崖鸟道,无兵可恃,欲退不能。南去虽属边海死地,然兴、泉、漳三府尚有海澄公与提督以及各镇之兵。制府意欲出离虎穴,联络声势,以俟靖藩举动,徐为图之;潜约各镇于二月之望出巡,会于兴化:邮符已登。余以二月初二日出署归家,自后不知何以竟止不出;直至三月十五日耿王起事,而制府不免矣。

耿藩左翼总兵曾养性之父,范文肃公旧门下也;向受提携,每思尽忠于制府。一日密至,求屏左右,告曰:时事不妥,老爷告病去罢!制府曰:我受命秉钺而来,遑计利害乎!越数日,又密至,屏左右语曰:老爷病也不必告了,亟去,毋及于祸!制府曰:吾生死以之。

制府见时事不可为,命购一短刀,淬其刃,时置枕畔。每宵分酒酣索至,顾视良久,微叹数声,复慷慨浮大白,不再言;盖自拟也。临淮靴刀,其志日决,曷肯须臾毋死。今尚隐忍被絷,岂临变时夺去,不容引决邪?

制府在浙江时,梦手持两斧,遇驾至,俯伏在旁,召语移时。次日,言及此梦。余曰:其殆升总督也。制府问其故。余曰:礼不云乎:赐弓矢,然后征;赐斧钺,然后杀。公今虽为巡抚,但有节钺之名,而不提督军务;持斧见君,非总督而何?未几,即膺督闽之任。旋许陛见,前席问对,罔弗验焉。

一日,又梦在朝,把兔鲁公解佩刀相赠。制府曰:吾必为总督矣。余曰:两江重地,现缺总督,舍公而谁?制府曰:非也,两江不过为钱粮重地,于今时为缓;朝廷用我,必于多事之地,非滇黔,即福建也。把兔鲁公身立武功,解刀相赠,兆在此乎?

文臣无带刀者,惟总督腰许带刀,兼武事也。制府陛见时,召语良久;谢恩出,遗小刀殿上。朝廷云:此必范卿之物,命御前虾送还。此乃平日系腰割肉之刀,非带刀也。然刀乃利器,失之殿上,无终之象见矣。

郑氏虽在海外,然制府亦有闲谍在彼,时时驰至。余一日偶见一小册,内书:东宁国,地形险要,某处山礁、某处水门。官员见任休致,兵马屯札多少。文武有陈永华、冯锡范、薜进忠、柯平、洪磊诸人,俱材能知干。新建天兴、万年二州以及各县城郭、濠堑,军器储囗〈仓侍〉,事事修整,时时讨练,势非一日忘中国者。明室子孙,崇养在彼者甚众,而无一人任事权;年号至今尚称「永历」。

闽中穷困极矣,本地钱粮供亿兵饷,缺匮已多。自制府到任,投降者日至;每一人至,衣帽靴袜以及赏赉安插,头目必十余金、下者三四金。初时乐于设处;渐久渐众,设处之路亦渐绌,欲拒之则不可,欲受之则帑银既无可动;幕府又无一钱,不知后来何以办此。

海澄公爵崇五等,然事权不过总兵等耳。海澄隔会城千里,制府到任时,先遣信远迎,书中殷勤谦抑,引李愬橐鞬马前拜裴晋公故事;虽属过情,其服膺制府,亦已至矣。

制府膺七闽之任,前任总督刘(讳)斗尚在闽中,差人至杭迎接;书币庄腆,有逾常格。取而视之,书中有云:「恭惟老亲翁白龙鱼服」;不觉失笑。幕客不通,一至于此!其中声偶参错、比俪牵舛,尤多说文不辨之字。闻刘公每岁以五百金延为朱履上客,尤堪喷饭。然豫且之困,不意竟为先谶云。

某总兵出洋邀截,得大船一只,有黄绫龙边敕书赐护国公者,大书「永历二十七年」;并有护国公札札给某副总兵共二件。解至制府,不知所谓护国公者何人也。但细阅札付,其年月亦用永历印文——大径五寸,而上乃「护封」二字,殊不可解。

制府在浙时,先有闽人张济夫献平海策一本,语颇详核。召见坐语,济夫貌山野而敢为大言,喋喋不已。制府曰:余今不在其位,未可与谋;俟官闽时,当请教也。送以书仪十二两而去。及到闽三月,济夫不至。

海盐王绪楷,献招海策,计万余言。其中云:当今招海之计,莫如置造大麒麟一座,上驾皇帝万岁龙位,沿海巡阅;使山岛顽梗之人,闻之莫不骇然曰:麒麟生,圣天子出矣。未有不率众来归者。但求宪天老爷准此妙策。如此胡谈,竟赴辕门投递,岂非狂病人邪!

制府自十月朔由浙之六和塔下船,泝钱塘而上。一路数十里,枫林尽赤,红叶遍天。沿村步行二十里下船,青山万重,江流如画。有客述二十年前土寇花面大王作乱于此,今者天清地宁,我辈重游,不亦快乎!余曰:世事浮云,光阴过客;曩者饮钱塘之水、踞虎爪之山,花面大王亦自以为乐也。瞬眼间烟云变灭,天道靡常;吾发未白,安知不更生荆棘邪!无端戏言,竟为伏戎。

衢州太学朱仙期,颀白少年,为楚中二眉山人高弟。偶至幕中,言事甚验。将入京,别制府,言洛阳相会。制府曰:我今已为总督,难道降我巡抚河南,殊不可解。不半年,而仙期死于津门;洛阳相会之语,已属孟浪。但余闽归时,见水月师预言闽事,历历不爽,而亦有河南之语;至今疑之。仙期在幕中时,友人问彼云:水月师何以能前知?仙期云:只是静极生悟,但能自了生死。一日,水月师至,友人亦以仙期问之。师云:他乌能前知,都今将去矣。未半年,而讣音果至。

余自闽归,制府特嘱往问水月师休咎。因于二月十九日到杭,随同差官王道隆至百步塘谒师。师曰:尔今来邪!尔昨岁别我,云我今年九月入闽,来年三月定归相看。我摇手曰:不消,不消;今几月邪?予方悟客岁临别之言,以为不劳枉顾,岂知暗指时月也。问王道隆曰:尔何人邪?余曰:范老爷差官,来看师者。师曰:无他言,头不是斫的;我教他不要去,如今龙潭虎穴,怎能跳出!良久,又曰:耿王逆他不得,逆便要死;虽然范老爷一身在南,举家在北,如何顺得?余因问耿王今即反邪?师曰:广东尚不反。遂嘿不言。因辞出。甫行数武,王道隆忽不见;余傍徨少俟,见道隆又从师舍中出,问之不言。后道隆入云间、至上海,纡道数日始归;耿已起兵,不及于难,殆师指点之也。道隆后自尽以谢公。

制府严禁供设,衙门内一无所具;大堂上止挂红绸一幅,内署中仅木凉床数张、破竹椅数把、木几十数个而已。制府见木凉床,犹以为民间之物,传谕发出。幕客笑曰:令吾辈席藁而睡邪?乃止。每夜会饮,各坐破椅上;竹久虫蛀,酒半,客欠申而椅折仆地。不两日,复然;五日之后,椅折其半,因易木凳而坐。

枫岭营界在浙、闽,参将以至守把两省官属,莫苦于此。而潮州总兵虽辖粤东,亦于闽督有属;地方连界,藉以互御,不得不然。

自浦城至省,千里之中,滩不下数百;最险者莫如黯澹滩、大罗滩、大米滩、阿弥陀佛滩,将军滩十数处,险各不同。不亲阅历,言之不信。

延津即宝剑化龙之地,去黯澹不远。余舟过此,适当风雨晦冥;忾然叹息,不禁兴怀于张、雷二公也。

闽督衙门最崇焕,而于地形为不吉。青乌家以为当面五山,形如五虎,受其冲突。故历来开府其地,仅初年李公某以升去、刘公兆麒以调去;其余或死、或被杀、或镌级去,无得免者。

福州自城南还珠门抵南台二十里,百货填集,珍奇充牣,触目灿烂;比之阊门,何啻几十倍。闽中子女玉帛、羽毛齿革,无不甲于天下;惜其声音不辨,微类鸟言。然会城、建宁,有朗然者。

书板,建宁最多。然闽中巨室藏书不少,偶见萧御史震家所藏书目几及六、七寸,内中多有未睹者,大抵闽中之书也。

萧在台中,与靖南时有齮龁,颇不相善;而于制府则为壬辰同榜,交契最深。甲寅春正,丁忧在家,猜嫌大起。两月之间,彼此竟不一面,盖深有所虑也。

闽俗元宵节,自十三夜,街上张灯、陈百戏,士女老少悉执刀鎗、鸣锣鼓,震喊连天,使人惊骇不已。次日,制府传令百姓,观者止许鸣锣击鼓,刀鎗悉禁止。

制府衙门,前后逻卒巡行,夜必鸣柝。余时不寐,静听之,柝声三下,宛然「打杀哉」三字;夜夜皆然。语之友人及随仆,审听皆同。私语留山,以为不祥。昔人听塔铃而知祸作,几先兆见定不诬。

留山才最敏速而性又机警,在幕中辄倡和为乐。所著医书,盈尺积几;尤善音律,制小剧,引喉作声,字字圆润。逆旅之中,藉以遣怀导郁,虽骨肉兄弟无以过也。余二月归,期以七月复至闽,与留山更代;闽变嗣作,竟尔隔绝,可叹哉!

仙霞岭仍由浙入闽之第一险处,北折而仄、南陡而峻。昔时路径尤隘;自制府长兄固山名达礼镇浙时,辟阔一、二丈,甃以砖石,今始稍宽。然骑者至此,悉牵马下;上若守以百人,虽万夫莫能踰也。大士、关帝诸殿在山半,丹碧炫耀,夺目动心;凭阑俯视,木末在下,真奇境也。特仙霞关在顶上,不过垒石为门,并无险处。

枫岭不甚高而径最崎仄,狭者不过三、四尺。一面山如壁立,老树奇石,岝崿吞吐;一面溪水奔激,作雪浪飞:盘折几四、五里,此入闽最佳、最险处。沿旁阑以树枝,恐有失足堕下者;时有断处,亦栈以木。

血紫塘重山回抱,中通一径,环绕如肠;塞断其口,便无可出之路。土人云:血紫乃树名,大可十围、细若榆荚。停车片晷,为之一笑。

小竿岭亦峻险,顶上有关帝庙,闽、浙分界之地;过此,即浦城境矣。

五显岭最高,比大小竿岭尤峻。其它丛竹千万。上有五显灵官庙,土人崇祀,故得是名。

总督署中,洪廓壮丽;堂至仪门,几数百武,阔亦如之。左右回廊深敞,庭中甃以细石。有荔枝六株,每株大几二十围,支离可怪;叶大而绿,望之如云。时方穷腊,白蕊微放。余偶作词一阕,有云:笑天南,虽然盼到;国色奇香,无我消受。制府曰:君岂不欲食此邪!余见风尘将动,忾然思归,诸友方以为怪。未二十日而滇信至,闽事方始;诸友虽欲归,不可得矣。

稽留山,无锡人。来闽时,邑侯吴伯成饯之,酒酣作词一章送别,调寄「踏莎行」;下半阕,限翠、醉、悴三韵,和者数人;邑侯书为一卷,携在奚囊。制府见而喜曰:吴令,文士邪!今日诸公初入闽中,即依此韵作一阕为乐。即席,余与留山、幼誉相次成。制府微醉,援笔曰:城郭无辉,村烟失翠,瞥然一见心如醉。迟君同作武夷游,哀鸿待尔离憔悴。余窃谓留山曰:闽中千家万户,烟火相望,庶富如此;制府之言,何其不祥也。留山亦为蹙然。

私署屋宇华洁,庭榭修靓;粉墙高几四、五丈,而芭蕉尚透出墙表。时腊月中,绛桃、海棠相间如绣;盆中横开红梅数十本,掩映粉墙之间。方举觥共饮,忽有白鹭飞集梅上,囗之不去;因张灯梅畔,墙鹭一色,咸各赋诗以为和羹之瑞。次日视之鹭,已立死枝上。

制府于腊月初五为揽揆之日,一应藩臬道府馈遗拒绝,谄媚者计无所入。忽建宁知府萧来鸾以门下旧谊薄献微礼,而别启云:特延龙虎山张天师建醮郡城,为大老爷祈福!天师亦致书殷勤,自言虔修道法,祈佑锡祖之状。余窃鄙之。又一日,忽传制府同年笪老爷差人至。制府唤入,则一道士赍笪公诗扇一柄、苍朮一封而已,别无寒暄书问。笪公壬辰进士,官御史、江西直指,后即弃官隐句曲之华阳。其品行不同如此。

制府到任后,购阅各坊书目。适有「纪事本末」一部,计四十二本、纸白板新,按之为宋末时物;索值四两二钱,制府如价买进,命余评点。惜余归促,留置幕中,定归丙丁矣。

制府天资敏妙,涉猎甚多;督闽之后,专意用兵。一日,忽得「阴符经」一卷,昼夜探绎。读至「天有五贼,见之者昌;火生于木,祸发必克」数语,叹曰:阴符为用兵之祖,其言深险如是!因终夜弗寐,叩问不已。余诗有云:粉盘警枕军中暇,细绎阴符一卷书;盖实事也。

泉州守王者都,贪酷素着。制府到任后,者都谒见;制府曰:闻尔在任极贪极酷,有之乎?曰:有之。制府作色曰:尚可一日容于地方乎?者都曰:有故。知府若非极贪、极酷,岂能今日见大老爷?如前任某老爷岁时要若干、生日要若干,王府抚院藩臬监司岁时要若干、生日要若干,苟非极贪极酷,从何而应之!不参罚去任,则革职逮问久矣。今大老爷一文不取,知府便可做好官。试看几月之内知府再有秽声,虽参罚重处,亦所甘心。颜不少怍,而体貌挺然。制府曰:尔果能改变做好官,我不惟不参,还当荐尔(者都,江南沛县人,戊子举人)。

幕友顾崇伯,出自胥吏,精于书算。制府在杭,倚如左右手,束修厚至五百金;一省钱粮款项,悉出其手。制府升任时所撮藩司库银四万两,不为设法开销,几致危殆,遂不复延之入闽。然其才,实有可用。

毕完一,永平迁安人;习刑名,专司招稿。每遇钦件,一狱具必芟削原招,绝其矜疑之路;使部中一无可驳,辄夸其能。每酒酣耳热,自言我在北方,啖驴肠、吃烧刀,夜半挟妓睡土炕上,何等大乐;安用咿唔清吟,学苏空头吸数瓯苦茗邪!目中不识一丁,每见余与留山执笔草檄,援据经史,诽语指摘;以为若辈杜撰耳,古今安得有是事?吾弱冠作幕,迄今四十年,何曾用着经史上一字;余方填膺气结,忽留山大怒,突奋老拳。自此,屏气不言。制府闻之,亦以为当也。

一日,毕自夸博古,曰:昔晋朝有一钱僖公,在欧阳修门下,极有文才;同时为宰相。余曰:恐是宋否!曰:晋也。余曰:余寡学,「晋书」不见有欧阳修,想是唐太宗、魏征诸人删落了。

仓房范序公者,其父于文肃时司仓庾出入,因名仓房二叔。制府抚浙,令之随任;怜其壮年客旅,以一婢赠之。婢姓马,定情于七夕,众咸剧分作贺,而通以四六庄启,内云:骑马归来,遇佳人之姓马;牵牛渡过,值快婿之如牛。无不笑倒;范筠坚笔也。

制府言少时,遇一瞽者,揣骨曰:妙哉!举人、进士、翰林。又曰:忠臣、孝子。又曰:一品、二品、三品。惜哉!终于三品已。前俱验矣。制府由学士出抚浙,学士正二品;又加一级,则从一品矣。后升总督,加兵部右侍郎兼右副御都史。侍郎、副都俱正三品,而新定品级,学士亦正三品。后奉旨镌一级,竟止于此;异哉!

同年乡绅通刺,科称治侍生、道称治晚弟、部属司道府俱称治晚生、府佐县正悉称治晚学生;鴈塔同登,仕途霄壤,悲夫!

总督敕书虽巡抚提督俱听节制,然彼此平行;惟提督通名,写教弟而已。巡抚见总督,轿至仪门内下,提督至仪门外下;总督答拜,轿至堂檐下:体统不甚相远。独一省事权关系武职,如兵马、钱粮、贤否、盗案,提督俱咨总督具题,微存节制;巡抚则竟会稿具题矣。

余以十月度岭,寒极;至会城则地气殊暖,腊月止一单衣。正月十五夜,天忽大寒,重绵不足以御,服狐裘始觉稍温。次日,天大雪,遥望三山皆白,闽地二卜年中所未有也;相传见则有兵。

余因水月师之言,制府入闽时,颇不欲去。抵衢病甚,至福州始愈;而以制府初任应酬之札以及入京修候,一日不下数十函。如是者又一月始暇,余遂请归。制府曰:荔枝不吃、武夷不游,先生平日自命若何,顾乃戚戚作儿女态邪!余曰:余年踰五十,长子年二十二而未婚;少子九龄,孔孟书读未竟:岂能悠悠长作客邪!制府曰:先生谬矣!大丈夫当乘时奋发。吾先君在日,诸客相依幕下者,悉汲引。出仕者,大者至督抚,小者或府、或道,未有止于布衣者。吾今日处非其地,不得如先君时。苟有可图,岂不念及先生;奈何不少濡滞也!余曰:余老矣,仕进非所愿也。制府曰:审尔天气尚寒,过除而去。新岁,余再请行。制府曰:我在浙数年,从未张灯启宴;今闽中之灯名著天下,请于元夕大宴三日,送君北行可乎?未元夕而闽事起,余不忍言别,制府亦绝不言祖道。至晦日,余决请归。是夜,始饯行。朔日,又饯饮至四鼓。制府曰:君今行矣,故乡日近一日、故人日多一日;我今在此,故乡日远一日、故人日少一日,请以大斗为我饮。余已大醉,勉尽一觞。次日,告别而出。

武夷为闽中之胜,以去省千里,制府拟于按部时同游。时事倥偬,接浙而归,遂使名山隔面。武夷者,人名也,见「闽志」。

江郎山去江山县五十里,各山俱苍,独此山色如石青。远望仅一峰插天,近数里则分为二峰;及至,山则分峙为三。相传上有仙迹,无路可登;天雨则杳然不见。余去时,日色晴朗,山形如画;及归时,天阴微雨。重抵山下,但见四围乱山不改,而江郎竟不见矣。

三山以越王山、乌石山、九仙山得名;而复有旗山、鼓山者,为会城名胜。今鼓山寺盛建丛林,圆颅千指,比于江、浙;闽南所无也。

福州海味佳者,莫如西施舌,鲜嫩可喜;次则蛎房,小者佳。此外俱不堪。

龙虱宛似蜣蜋,食之无肉,嗅之醎臭不可当,投之酒中,亦无味。据闽人云:嚼咽后,口中作金墨香。每严席供小碟一二十,必以此品居上;碟内铺以洁白砂糖,面上仅缀几虱而已。此品出海边,土人以为龙甲中出。龙最腥秽,潜在水中,虫穴于甲;每一行雨,奋鳞振甲,虫始堕沙上,土人获之,其说近似。

龙肠长尺许,大如箸,色白;味如虾尾,囗〈月忍〉不可当。

龙目似蛤壳,止一面肉;形如围碁,而瞳神宛然。

鳖脚与鳖爪无异,生于水中石上,其坚如石。欲食时,先于沸汤中漉之;碎其外壳,从爪中取肉,烹食颇佳。

江瑶柱,宁波者佳。

石璘似蛙,色黑,皮稍脆,肉似水鸡;闽人珍之。

建宁红鱼,大盈尺,味殊平平。

蟹有一、二十种,形各不同,其味尽佳。有一种,烹后壳如朱砂,中有石青填嵌处,最奇。

龙头虾,大者重二觔,头似龙形;味与常虾无异。

海鳗,鲜者味淡;干者蒸食,香美异常。

龙眼,在浙幕时,从闽中遗至,色尚白,蒂丛生。

橘以福得名,然实产于漳,非会城所有。其本地者,与江南洞庭红无异也。

柚大如盎,土人名为脬瓤,甘酸可食。

羊桃色青,四面瓜棱,味极酸。

佛手有大至三、四觔者,二月中,色尚青。余携三只归,一路香气透溢;抵家数日,色始变黄。

香蓣色赤,价极贱。熟食之,宛如薯蓣而甘;生食如藕,可止渴。

自浦城至省千里,酒之恶,色如败血水,味稍甜而气餲。至会城,则有绝佳者。

石首鱼甚多,日日可食。

鲎鱼色碧多足,其壳以为杓,薄而轻。

鹧鸪味最美,煮之,肉香而松。

闽中树多不雕,红叶绝少。千山万山,大抵俱浓绿皴染。偶有微红数点,则桃也;杏绝少。

寿山石形似冻,斲以为印章绝佳。闽人雕刻天禄、辟邪、狮、虎各钮,精如鬼工。赤者如琥珀,黄者如蜜蜡,白者如玉、如水晶,赤白间者如玛瑙,紫黑形状种种不一;向系闽产,百年来已绝。近复搜索而出,每一两价必二、三钱;有人携至吴中,每两值至二、三换。

白沙糖形如方砖,击之始碎,干而且坚。贩者以水潠之,粉为末,始贸易。江、浙之间,砖形者绝不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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