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篇庚桑楚第五
蹍市人之足,則辭以放驚,兄則以嫗,大親則已矣。故曰至禮有不人,至義不物,至知不謀,至仁無親,至信辟金。徹志之勃,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道之塞。貴富顯嚴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慾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盪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道者,德之欽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質也。性者動,謂之為;為之偽,謂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動以不得已之謂德,動無非我之謂治,名相反而實相順也。
郭註:跟市人,則稱已脫誤以謝。兄則偃翎之。大親,則已矣,明恕素足也。不人者,視人若己。不相辭,乃禮之至。義者,各得其宜,則物皆我。謀而後知,非自然也,譬之五常,未嘗相親,而七已至。金玉小信之質,大信則除此矣。以性動故稱為,此乃真為非有為也。目非知視而能視,心非知知而能知,所以為自然,若得已而動,則為強動,故失也。動而效彼,則亂。有彼我之名,故反。各得其實,則順也。
呂註:他人關弓而射我,則談笑而道之,以其無恩於我,不以恩望之,則碾足不得不辭以放驚。兄弟關弓而射我,則涕泣而道之,以其恩於我,則以恩望之,故雖跟足不嫌於不愛,以偃而已。無所事辭大親,則恩之至,勿偃可也。由是言之,禮義弁知之至者,皆無所待於外。知禮意而不為俗禮,以親衆人不人之禮也。行之而宜,不求宜物,不物之義也。事至而應,無所預謀,不謀之知也。以百姓為芻狗,而使天下兼忘,無親之仁也。信矣,而不期辟金之信也。苟至於道,則五者無不至矣。志者,心所之。心者,德之和。德則道之在我者,是以徹志而後解心,去累而後達塞。養志貴弱,以富貴等為志,非弱也,悖而已矣,故不可不徹養。心貴虛,以容動等為心,非虛也,繆而已矣,故不可不解。德以同於初為至,則欲惡等為德之累,不可不去也。道以通于一為達,則去與等為道之塞,不可不達也。凡此諸累,不蕩於胸中,則道集矣。不尊無以為道,故道者德之欽。不生無以見德,故生者德之光。性者,生之質,性動而有為,為偽而失矣。生而無以知為,則知者接也,非與生俱生者也。謀而後用知,則知者謨也。知者之所不知,則知之所自知,猶睨者之所不睨,乃其所以睨也。故動以不得已,則性之為非為之偽,是以謂之道也。動無非我,則物與我一,何得以動亂之?誠能如是,則天下彼我是非雖名或相反,而實未嘗不相順者,以道無非我故也。
疑獨註:以天屬之親,不嫌於不敬,在他人則有嫌矣。故跟市人則稱誤以謝,兄則偃斕之,父則無復有言。由是知,言辭之非實可見矣。至禮猶天,故不人。至義忘己,故不物。至知同物,故不謀。至仁博愛,故無親。至信不渝,故辟金也。悖則不通,故徹之。謬則不脫,故解之。累則不明,故去之。塞則不虛,故達之。此四六者不蕩於中,則正于一,一則靜而明,虛而通也,鈴矣。可道之道為德之欽。能生之生為德之光。命之在我為性,白生之質,性動而為莫非自然,人為則偽,所以為失。以知而接物謀事,皆不免於用知,知者之有所不知,猶睨者之有所不見。若神則無不知,無不見也。性出乎靜,不得已而應物,是其動,動不失正,使物皆自得,安有不治者哉!不得已而動,若相反然,使物皆自得,則實相順也。
碧虛註:凡有脫誤於人者,情疏則不免辭謝,情親則恕之而已。至禮者,忘己則治,有人則亂矣。至義者,守節自全,在物則虧矣。至知者,不思而明,多謀則惑矣。至仁者,芻狗萬物,親疏大同矣。至信者,未嘗失約,豈俟金璧以為質哉。貴富諸事,不能悖亂者,志通也。容動諸事,不能繆網者,心空也。慾惡等事,不能緣累者,德厚也。去就諸事,不能闆塞者,道明也。諸事不恩於靈府,則洞然明靈,遐覽太漠世,事有為之息豈足以魷溺耶?夫有述者,難伴於無形。枯槁者,詛比於華耀。無性有,有生於何由,質正哉。視聽食息,皆性所為,所為非真為,道之失,故不接不談,安用知為。知者於所常知,則知之其所不知,則菁然矣,猶睨者斜視而不能直見也。迫而後動,動則斯得。真以治身,何所不治?內外物我,猶束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也。
《庸齋。義》:禮、義、知、仁之至者,皆不待於外物。跟足之喻義歸下文四六不盪於胸中,此教人下手處。欽者,守持之恭。生者,德之發見。性在我者,質本然也。性而有為,為而流偽,則為失矣。應接謀慮,皆性中之知。知者以其所不知而為知,猶嬰兄之睨而無所視。凡所動用以不得已而為之謂之德,即忘我也,於忘我之中,又無非我,此即形中之不形,不形中之形也。物不得以亂之,曰治,曰不得已,曰無非我,名若相反而實未嘗不相順也,此又是一般說話。跟足以親疏而分敬驚,則世俗之所謂禮者,相偽而已矣。庸敬在兄,斯須之敬在鄉人。大親則不喻而愛敬常存,脫誤跟足,無所復問,故禮、義、知、仁之至者,皆不資於有物有為而自造其極。此出乎天理自然,故不容擬議,而行者合轍也。至於徹志解心,去累達塞,則由乎人為,又下一等。繼以四六者不盪於中,以示入道之要。由正而靜,所以應天下之動。自明而虛,所以容天下之實。則與前所謂至禮至義者,無間而同歸乎道矣。德者,物之欽,道又德之欽,則其尊可知。生者,德之光,義當是德者生之光,人而無德,奚以生為?物得以生之謂德,是也。性者,生之質,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是也。性之動謂之為,則知無為者其性未嘗動,為之偽謂之失,則知有為者其為未嘗真。世之任知者與接為構,相與為謀,唯恐接之不褊,知之不博,以自苦其形神而弗悟知之所不知者,乃其所以知猶睨者之所不睨,乃其所以睨即本經云踐者恃其所不踐而後善博也。故凡應物處事,必不得已而動,則出於性之自為而無失矣。此皆與世之名相反而實相順。
《老子》云:正言若反。此有道者所以異於俗,而能處物不傷也。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聖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很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蟲能蟲,唯蟲能天。全人惡天?惡人之天?而況吾天乎人乎!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介者侈畫,外非譽也;胥靡登高而不懼,遺死生也。夫復謂不餽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唯同乎天和者為然。出怒不怒,則怒出於不怒矣;出為無為,則為出於無為矣。欲靜則平氣,欲神則順心,有為也。欲當則綠於不得已,不得已之類,聖人之道。
郭註:善中則善取譽,理常俱也。任其自然,天也,有心為之,人也。工於天,即偎於人矣。全人,即聖人也。蟲能守蟲,即是能天,都不知而任之,斯謂工乎天。威以取物,物必逐之,天下之物各有所好,所好各得,逃將安在?畫所以飾貌,刖者貌已虧殘,不復以好醜存懷,故栘而棄之。胥靡無賴於生,故不畏死。復謂不餽而忘人,不識人之所惜,無人之情,自然為天人矣。彼胥役形殘而猶同乎天和,況天和之自然乎?出怒不怒,出為無為,此是無能生有,有不能為無之意。平氣則靜,理足順心則神,功至綠於不得已則所為皆當,聖人以斯為道,豈求無為於恍惚之外哉!
呂註:經中有天人、神人、至人、聖人,此又有全人焉。聖人者,逃變化,雖工乎天而拙乎人。全人則又出其上,故工乎天又很乎人也。趺行喙息,群分類聚者,蟲能蟲也。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蟲能天也。全人之所惡,惡人之天也。人之天,則知其不知所以然。天之天,則忘其不知所以然。夫不知其所以然,猶且惡之,況天乎人乎而擬議之耶?雀適羿鈴得之,威也,彼不適者則非威所得。以天下為籠,則萬物畢羅而無所逃,況於雀乎?唯深之又深而能通天下之志者,斯能以天下為籠,是故有若伊尹、百里奚者,皆莫逃焉,以其所好籠之也。介者,以外非譽,猶能栘畫而弗循。胥靡以遺死生,猶能登高而不懼,況夫能忘人?宜其復謂而不餽也。玩習至於再三,而不能忘人之所不能不愧,忘人因以為天人,明所謂天人者不止於忘人,忘人為之因而已,此則同乎天知者,宜其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也。夫怒常出於不怒,為常出於無為。不怒無為,則未始有物,而物所自出也。氣者,虛而待物,人不能平而暴之,故不靜。誠能平其氣,未有不靜者。心於人則神也,人不能順而滑之,故不神。誠能順其心,未有不神者。有為欲當誠己者也,躊躇以興事,豫若冬涉川,皆不得已之義。
疑獨註:以威得人,所獲者少;以心得人,所獲者衆。以射取之者,威也。以好籠之者,德也。伊尹好調鼎,負鼎以干湯,湯以庖人籠之。百里奚好服五色羊皮,秦穆公以五色羊皮籠之,故各得其心而為之用也。介者,小人,畫以飾外,小人已忘形骸,外非譽而不倦服。習至於有成而不餽其師,是忘人道也,由忘人道因而自以為入於天。人不免一曲之蔽也,未能忘己則有所擊累,敬之則喜,侮之則怒,唯同乎天和者,喜怒不由敬侮而發,而繫天下之治亂,若武王一怒而安天下,此怒出於不怒也。出怒既不怒,則出為亦無為,故不暴其氣而性靜,不逆其心而神全。欲事無不當,則綠於不得已,此聖人應物之道也。
碧虛註:工取中者拙乎藏譽,妙自然者疏於人為。天人之迹俱泯,斯為全人也已。禽蟲多自名曰能蟲,飛走不相代日能天,全人惡天,不以心緣道;惡人之天,不以人助天;又豈顧人之譽工而毀拙者!禽誤入羿之般,士固入國之籠。羿得禽則威,羿威而禽斃;國得士則昌,國昌而士勞。一得一失,自然之理,如伊尹、百里奚皆未能無心忘好,故為成湯、穆公所籠;若心無所好,豈可得而籠耶?夫飾容者喜譽,責生者懼亡,復習玩好而不餽遺者,忘棄人事也,綠習成性,因以為天然者,亦猶介者外非譽,役者遺死生矣。方其戮辱之時,何情及於喜怒哉!性同乎天和者亦然,有怒而不出,則蓄而愈怒,出之則廓然不怒矣。有為而不為,則沮其欲為,為之則曠然無為矣。由於本性無怒無為故也。平氣靜照則何所怒,順心安神則何所為,其動也緣於不得已,則當於事情,此聖人之道也。
《鬳齋口義》:羿不能使人無己譽,猶聖人不能逃天下之名。能盡天道,又能晦迹人中,此全德之人也。禽蟲之飛走嗚躍,各遂其性,能蟲能天也。全人則不以天自名,惡天謂不樂有其名也,人而有天人之分,猶且惡之,況我自分別天人乎?羿善射故省畏之,以天下為籠,則雀不待射。伊尹、百里奚亦因所好為人所籠,若無所好,則超然物外,誰得而籠之?介兀者之移去華飾,盖其心於毀譽棄外之矣。胥靡城旦舂之人,不愛其身,故登高不懼,即心無愛則無所著之喻。復如《易》之反復道。謂,同習。餽,予人也。言此道在己不是賣貨,但知為己則是忘人,忘人則入乎天矣。《徐無鬼》篇我必賣之,彼故常之,詳此可知不餽之意。同乎天和,與造物為一也。怒自不怒而出,有為於世亦無所容心,即是無為而無不為,變換下語綠於不得已而後起,言應物而無心。羿不工乎射,人安得而譽之?聖人不工乎治,百姓安得而歸之?然而物歸則己累,彼工則此拙,此必至之理。工天拙人,猶之可也;若工人而拙天,則純乎人欲累,將若之何?此工天很人所以為全而免乎幽顯之息。夫卯生濕化,期飛趺行,蟲能蟲也。烏慈鵠友,蛛網蛛丸,蟲能天也。人之能人能天,亦可類推矣。全人惡天,惡人之分別以為天,非惡自然之天也。況肯自分天乎人乎?必也藏人於天,混而一之,所以為全德而免世問之累也。一雀適羿,羿以威得之,威之得物,未若無心得物之衆;若以天下為籠,所得豈止乎雀?唯有所好,然後可籠;淡然無欲,彼惡得而籠哉?介兀之不願飾,胥徒之不懼死,皆以刑戮之餘,人所不齒而已,亦無意乎生全,無可奈何,姑安之耳。至於復謂之久,中心無所愧懼,能忘人所不忘,因而入於自然,此言處息之久,安而化也況本乎自然而能天能人者,其脫塵獨悟,詛可量哉?區區外貌之敬侮,何足以介浩然之懷?同乎天和,即人之能天者。出怒不怒,則所過者化。出為無為,則事成無述。聖人非絕無喜怒,絕無作為也,物不因細,故以發不為己私而動,一志養氣以乘事物之機,怒所當怒,為所當為,一以百姓之心為心,有以勸善懲惡,亦猶不怒不為也。氣平而靜,心順而神,感而後應,迫而後動,其有不當者乎?經文不餽難釋,一本作不愧,今從之。庚桑之於老子,具體而微,然其未至者猶有所立卓爾,居畏壘而民稱其德,乃聖賢利物之常;至於衆心欣感欲推而尊之,則愛利之進著,物交而情生,是以南榮所見亦猶畏壘也。庚桑恐己德不足以化,遂使往見其師,將有以轉移其心而警發之,是為換手接人使之的信無疑,然後至言可入。故其入門,一勘棒喝,不施問答,俱喪是為,撒手懸崖,命根斷處,幾何而一遇耶!惜乎南榮不能直下承當,而曼衍支離,鋪陳長語,老子揣其病源而痛緘之,乃退合自愁,灑濯復見,亦可謂善受教而能自新矣。故其再接也乘機直指,盡去其津津之惡,徐有以發藥之。趙自揆受道器淺,但願聞衛生之經,即道之方充廣在人耳。老子誨以抱一,求己還嬰順物,衛生之經築見乎此,問詁至極,又復歸結於能兒子乎,言有宗,事有君也。次論泰宇發乎天光,靈臺不知所持,謂室虛而白生,不又以有心有為汲汲求也。券外券內之說,志僭鎮鄒之喻,又使學者知輕重而加次擇焉。無有生死,序先後而同一體。寢廟偃廁,勢貴賤而各有宜。盖欲悟有生之本無,破移是之妄見。至叔貴富欲惡之勃志繆心,則知志欲一而心欲虛。凡涉物累而障虛明者,不可不棄而遠之,所以全吾天而復乎道也。臘具媲賅而可散不常,羿工中微而拙乎藏譽,此皆解執滯之凡見,廓虛玄之化權,混天人工拙而超乎物我是非,忘毀譽敬侮而造乎不為不怒。靜則平氣養浩在不擾也,神則順心好和而惡姦也。如是,則澹然獨與神明居,定于一而應無方矣。此庚桑所得老聘心傳之奧,若顏子之於尼父有不可容聲者,南華繼絕學於百年之後,猶孟氏聞而知之,操踐至極,成功一也。故舉以為天下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