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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论用事第二十一

曲之佳处,不在用事,亦不在不用事。好用事,失之堆积;无事可用,失之枯寂。要在多读书,多识故实,引得的确,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隐事显使,务使唱去人人都晓,不须解说。又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禅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西厢》、《琵琶》用事甚富,然无不恰好,所以动人。《玉玦》句句用事,如盛书柜子,翻使人厌恶,故不如《拜月》一味清空,自成一家之为愈也。又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如《琵琶》【月云高】曲末二句,第一调“正是西出阳关无故人,须信家贫不是贫”,第二调“他须记一夜夫妻百夜恩,怎做得区区陌路人”,第三调“他不到得非亲却是亲,我自须防人不仁”,如此方不堆积,方不蹈袭,故知此老胸中,别具一副炉锤也。

论过搭第二十二

过搭之法,杂见古人词曲中,须各宫各调,自相为次。又须看其腔之粗细,板之紧慢;前调尾与后调首要相配叶,前调板与后调板要相连属。古每宫调皆有赚,取作过度而用。缘慢词(即引子)止着底板。骤接过曲,血脉不贯,故赚曲前段,皆是底板,至末二句始下实板。戏曲中已间宾白,故多不用。诸宫调惟仙吕许与双调相出入,其余界限甚严,不得陵犯。惟《十三调谱》类多出入,中商黄调以商调、黄锺二调合成,高平调与诸调皆可出入;其余各调出入,详见《十三调谱》中。或谓南曲原不配弦索,不必拘拘宫调,不知南人第取按板,然未尝不可取配弦索。又譬置目眉上,置鼻口下,亦何妨视嗅,但不成人面部位,终非造化生人意耳。凡一调中,有取各调一二句合成,如【六犯清音】【七犯[王灵]珑】等曲,虽各调自有唱法,然既合为一,须唱得接贴融化,令不见痕迹,乃妙。何元朗谓:北曲大和弦是慢板,花和弦是紧板。如中吕【快活三】临了来一句放慢来,接唱【朝天子】,皆大和,又是慢板。紧慢相错,何等节奏。南曲如【锦堂月】后【侥侥令】,【念奴娇】后【古轮台】,【梁州序】后【节节高】,一紧而不复收矣。然戏曲亦有中段却放缓唱者,不可一律论也。

论曲禁第二十三

曲律,以律曲也。律则有禁,具列以当约法:

重韵。(一字二三押。长套及戏曲不拘。)

借韵。(杂押傍韵,如支思,又押齐微韵。)

犯韵。(有正犯——句中字不得与押韵同音,如冬犯东类。有傍犯——句中即上去声不得与平声相犯,如董东犯东类。)

犯声。(即非韵脚。凡句中字同声,俱不得犯,如上例。)

平头。(第二句第一字,不得与第一句第一字同音。)

合脚。(第二句末一字,不得与第一句末一字同音。)

上上迭用。(上去字须间用,不得用两上、两去。)

上去、去上倒用。(宜上去,不得用去上;宜去上,不得用上去。活法,见前论平仄条中。)

入声三用。(迭用三入声。)

一声四用。(不论平上去入,不得迭用四字。)

阴阳错用。(宜阴用阳字;宜阳用阴字。)

闭口迭用。(凡闭口字,只许单用。如用侵,不得又用寻,或又用监咸、廉纤等字。双字如深深、秾秾、恹恹类,不禁。)

韵脚多以入代平。(此类不免,但不许多用。如纯用入声韵,及用在句中者,俱不禁。)

迭用双声。(字母相同,如[王灵]珑、皎洁类,止许用二字,不许连用至四字。)

迭用迭韵。(二字同类,如逍遥、灿烂,亦止许用二字,不许连用至四字。)

开闭口韵同押。(凡闭口,如侵寻等韵,不许与开口同押。)

陈腐。(不新采。)

生造。(不现成。)

俚俗。(不文雅。)

蹇涩。(不顺溜。)

粗鄙。(不细腻。)

蹈袭。(忌用旧曲语意。若成语,不妨。)

沾唇。(不脱口。)

拗嗓。(平仄不顺。)

方言。(他方人不晓。)

语病。(声不雅,如《中原音韵》所谓“达不着主母机”,或曰“烧公鸦亦可”之类。)

请客。(如咏春而及夏,题柳而及花类。)

太文语。(不当行。)

太晦语。(费解说。)

经史语。(如《西厢》“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类。)

学究语。(头巾气。)

书生语。(时文气。)

重字多。(不论全套单只,凡重字俱用检去。)

衬字多。(衬至五六字。)

堆积学问。

错用故事。

宫调乱用。

紧慢失次。

对偶不整。

右诸禁,凡四十条。在知音高手,自然不犯。如不能尽免,须检点,去其甚者,令不碍眼;不尔,终难为识者,非法家曲也。

论套数第二十四

套数之曲,元人谓之“乐府”,与古之辞赋,今之时义,同一机轴。有起有止,有开有阖。须先定下间架,立下主意,排下曲调,然后遣句,然后成章。切忌凑插,切忌将就。务如常山之蛇,首尾相应,又如鲛人之锦,不着一丝纰颣。意新语俊,字响调圆,增减一调不得,颠倒一调不得,有规有矩,有色有声,众美具矣!而其妙处,政不在声调之中,而在句字之外。又须烟波渺漫,姿态横逸,揽之不得,挹之不尽。摹欢则令人神荡,写怨则令人断肠,不在快人,而在动人。此所谓“风神”,所谓“标韵”,所谓“动吾天机”。不知所以然而然,方是神品,方是绝技。即求之古人,亦不易得。金在衡谓古散套无佳者,仅北调“万种闲愁”一曲。何元朗以为秪得“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二句差胜,乃用晚唐罗隐诗。其余芜浅,殊不足观。余谓北曲尚有佳者,惟南曲最不易得。弇州谓“暗想当年罗帕上把新诗写”,是元人作,学问、才情足冠诸本。是大不然。此曲首调第一七字句,便下五衬字,既已非法;第三句多了一字,语亦无谓;第四五句“软玉温香,嫩枝柔叶”,空无着落;末二句“琴瑟正和协,不觉花影转过梧桐月”,意复不接;第二调【沉醉东风】又起一头。特此后语意颇佳,至末段,词亦烂熳奔涌,然只是一意敷演,又不当与前【忒忒令】“燕山绝,湘江竭,断鱼封雁帖”三语相妨,无足取也。无已,则陈大声“因他消瘦”一曲,又首调“羞问花时还问柳”数语秪是请客,次调【懒画眉】“绣户轻寒透,十二珠帘不上钩”二句凑插,第三调【金索挂梧桐】“黄莺似唤俦”四句又是请客;只【浣溪沙】以下数调,语意流丽,颇自可人,前段终非完璧;才难之叹,于斯益信。大略作长套曲,只是打成一片,将各调胪列,待他来凑我机轴;不可做了一调,又寻一调意思。《西厢记》每套只是一个头脑,有前调末句牵搭后调做者,有后调首句补足前调做者,单枪匹马,横冲直撞,无不可人,他调殊未能知此窾窍也。

论小令第二十五

作小令与五七言绝句同法,要酝藉,要无衬字,要言简而趣味无穷。昔人谓:五言律诗,如四十个贤人,着一个屠沽不得。小令亦须字字看得精细,着一戾句不得,着一草率字不得。弇州论词,所谓宛转绵丽,浅至儇俏,正作小令至语。周氏谓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入小令,小令语不可入乐府,未必其然,渠所谓小令,盖市井所唱小曲也。

论咏物第二十六

咏物毋得骂题,却要开口便见是何物。不贵说体,只贵说用。佛家所谓不即不离,是相非相,只于牝牡骊黄之外,约略写其风韵,令人髣髴中如灯镜传影,了然目中,却摸捉不得,方是妙手。元人王和卿《咏大蝴蝶》:“挣破庄周梦,两翅驾东风。三百座名园,一采一个空。谁道风流种,諕杀寻芳的蜜蜂。轻轻飞动,把卖花人搧过桥东。”只起一句,便知是大蝴蝶。下文势如破竹,却无一句不是俊语。古词《咏柳》“窥青眼”,开口便知是柳,下“偏宜向朱门羽戟,画桥游舫”,又“倚阑凝望,消得几番暮雨斜阳”等,皆从柳外做去,所以渺茫多趣。他如祝京兆《咏月》、陶陶区《咏雁》、梁伯龙《咏蛱蝶》等,非无一二佳语,只夹杂凡俗,便是不成片段。小令北调,王西楼最佳,如《咏浴裙》、《睡鞋》等曲,首首尖新。王渼陂、冯海浮《鞋杯》诸曲,亦多巧句。海浮“月儿芽弯环在腮上,笋儿尖穿破了鼻梁”,及“环儿脚一弯,花儿瓣两边”,又“心坎儿里踢蹬,肚囊儿里款行,肠[衤贵]儿里穿芳径”等,尤称妙绝;亦未免间以粗豪语,不无遗恨耳。问:如何是说体?如昔人《咏柳絮》“一似半天飘粉,遶树疑酥,不地飞琼堵”是也。如何是说用?如《咏草》“斜阳外,几家断桥村坞”,又“池塘雨歇,梦回南浦”,又“王孙何事在长途,好归去,又惊春暮”是也。

论俳谐第二十七

俳谐之曲,东方滑稽之流也,非绝颖之姿,绝俊之笔,又运以绝圆之机,不得易作。着不得一个太文字,又着不得一句张打油语。须以俗为雅,而一语之出,辄令人绝倒,乃妙。元人《嘲秃指甲》词:“十指如枯笋,和袖棒金尊。搊杀银筝字不真。揉痒天生钝。纵有相思泪痕,索把拳头搵。”《中原音韵》及弇州皆极赏之,然首语及“揉痒天生钝”句,尚觉着相。此体亦是西楼最佳,如《失鸡》、《转五方》等曲,皆极当行。吾乡徐天池先生,生平谐谑小令极多,如《嘲少发大脚妓黄莺儿》中二句“妆台上省油,厮打处省揪,未下妆楼,金莲一步,占着两块大砖头”,《嘲瘦妓》“四两面条搓,抹胸膛三寸罗,俏郎君一手挢(平声)三个”,《嘲歪嘴妓》“一个海螺儿在腮边不住吹,面前说话倒与傍人对,未抹胭脂,樱桃一点搓(去声)过鼻梁西”等曲,大为士人传诵,今未见其人也。

论险韵第二十八

作曲好用险韵,亦是一僻。须韵险而语极俊,又极稳妥,方妙。《西厢》之“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王忏”,及“彩笔题诗,回文织绵”,何语不俊,何韵不妥!又国初人《萧淑兰》剧,全押廉纤、监咸、侵寻、桓欢四韵,亦字字稳俏。近见押此等韵者,全无奇怪峭绝处,只是凑得韵来,便以为难事。夫欲借险韵以见难,而只是平通趁韵,无以异于人也,亦何取此等韵为耶!故知百尺竿头逞技,非古所谓“肉飞仙”手段不可,庸众人故当以此为戒。

论巧体第二十九

古诗有离合、建除、人名、药名、州名、数目、集句等体。元人以数目入曲,作者甚多,句首自一至十,有顺去逆回者。《辍耕录》载【折桂令】起句“博山铜细袅香风”,一句两韵,名曰“短柱”,为极难作;虞邵庵作“銮舆三顾茅庐”一曲拟之,则二字一韵,盖尤难矣。乔梦符有“当时处士山祠”一曲,亦用此体。嘉靖间,北都有刘宪副效祖者用此体,凡平声每韵各赋一首,可称一癖。《词林摘艳》有【粉蝶儿】“从东陇风动松呼”长套,句句两字一韵,然不见佳。药名诗,须字则正用,意却假借,读去不觉,详看始见,方得作法,如所谓“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是也。陈大声有《药名》散套,首句“今年牡丹开较迟”,便是直用其名,更无别意。又后多借同音字为用,如借“霜梅”为“双眉”,“茴香”为“回乡”,其语犹俏;至借“白芨”为“北极”,“滑石”为“化石”,政可发一胡卢矣。今《红蕖》用药名、牌名、五色、五声、八音及潇湘八景、离合、集句等体,种种皆备,然不甚合作。倘不能穷极妙境,不如毋添蛇足之为愈也。

论剧戏第三十

剧之与戏,南北故自异体。北剧仅一人唱,南戏则各唱。一人唱则意可舒展,而有才者得尽其春容之致;各人唱则格有所拘,律有所限,即有才者,不能恣肆于三尺之外也。于是:贵剪裁、贵锻炼——以全帙为大间架,以每折为折落,以曲白为粉垩、为丹艧;勿落套;勿不经;勿太蔓,蔓则局懈,而优人多删削;勿太促,促则气迫,而节奏不畅达;毋令一人无着落;毋令一折不照应。传中紧要处,须重着精神,极力发挥使透。如《浣纱》遣了越王尝胆及夫人采葛事,红拂私奔,如姬窃符,皆本传大头脑,如何草草放过!若无紧要处,只管敷演,又多惹人厌憎:皆不审轻重之故也。又用宫调,须称事之悲欢苦乐,如游赏则用仙吕、双调等类;哀怨则用商调、越调等类,以调合情,容易感动得人。其词格俱妙,大雅与当行参间,可演可传,上之上也。词藻工,句意妙,如不谐里耳,为案头之书,已落第二义;既非雅调,又非本色,掇拾陈言,凑插俚语,为学究、为张打油,勿作可也!

论引子第三十一

引子,须以自己之肾肠,代他人之口吻。盖一人登场,必有几句紧要说话,我设以身处其地,模写其似,却调停句法,点检字面,使一折之事头,先以数语该括尽之,勿晦勿泛,此是上谛。《琵琶》引子,首首皆佳,所谓开门见山手段。《浣纱》如范蠡而曰“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施之越王则可,越夫人而曰“金井辘轳鸣,上苑笙歌度,帘外忽闻宣召声,忙蹙金莲步”,是一宫人语耳!只苎罗山下一引颇佳,中“春风无那”,却不可解;余俱非腐则漫。《玉玦》诸引,虽伤过文,然语俊调雅,不失为才士之作。近惟《还魂》二梦之引,时有最俏而最当行者,以从元人剧中打勘出来故也。《明珠》引子,时用诗余;《宝剑》引子,多出已创,皆不足为法。自来唱引子,皆于句尽处用一底板;词隐于用韵句下板,其不韵句止以鼓点之,谱中只加小圈读断,此是定论。

论过曲第三十二

过曲体有两途:大曲宜施文藻,然忌太深;小曲宜用本色,然忌太俚。须奏之场上,不论士人闺妇,以及村童野老,无不通晓,始称通方。最要落韵稳当,如《琵琶》“手指上血痕尚在衣麻”,“衣麻”是何话说?《红拂》“髻云撩”下无“乱”字,是歇后语矣!皆谓趁韵。又不可令有败笔语。《琵琶》【侥侥令】,既云“但愿岁岁年年人长在,父母共夫妻相劝酬”,下却又云“夫妻长厮守,父母愿长久”,说过又说;至“两山排闼”二句,与上何干?大是请客!尾声“惟有快活是良谋”,直张打油语矣。用韵,须是一韵到底方妙;屡屡换韵,毕竟才短之故,不得以《琵琶》、《拜月》借口。若重韵,则正不必拘,古剧皆然。避而牵强,不若重而稳俏之为愈也。

论尾声第三十三

尾声以结朿一篇之曲,须是愈着精神,末句更得一极俊语收之,方妙。凡北曲煞尾,定佳。作南曲者,只是潦草收场,徒取完局,所以戏曲中绝无佳者,以不知此窍故耳。各宫调尾声,或平煞,或仄煞,各有定格,词隐虽胪列谱中,然秪是检旧曲订出。旧曲实未必皆是。必如《十三调谱》中旧定诸格,方是不差,惜原曲有不能尽见者耳。今录于后:

情未断然。(仙吕、羽调同此尾。) “衷肠闷损”尾文是也。

三句儿然。(黄锺尾。) “春容渐老”尾文是也。

尚轻圆煞。(正宫、大石同尾。) “祝融南度”尾文是也。

尚遶梁煞。(商调尾。) “那日忽覩多情”尾文是也。

尚如缕煞。(中吕有二样,此系低一格尾。) “料峭东风”尾文是也。(般涉同。)

喜无穷煞。(中吕高一格尾。) “子规声里”尾文是也。

尚按节拍煞。(道宫尾。) “新篁池阁”尾文是也。

不绝令煞。(南吕尾。) “明月双溪”尾文是也。

有余情煞。(越调尾。) “炎光谢了”尾文是也。

收好姻煞。(小石尾。) “花底黄鹂”尾文是也。

有结果煞。(双调尾。) “箫声唤起”尾文是也。

又有本音就煞,谓之随煞。又有双煞。又有借音煞。又有和煞。

一调作二曲,或四曲、六曲、八曲,及两调各止一二曲者,俱不用尾声。

论宾白第三十四

宾白,亦曰“说白”。有“定场白”,初出场时,以四六饰句者是也。有“对口白”,各人散语是也。定场白稍露才华,然不可深晦。《紫箫》诸白,皆绝好四六,惜人不能识;《琵琶》黄门白,只是寻常话头,略加贯串,人人晓得,所以至今不废。对口白须明白简质,用不得太文字;凡用之、乎、者、也,俱非当家。《浣纱》纯是四六,宁不厌人!又凡“者”字,惟北剧有之,今人用在南曲白中,大非体也。句字长短平仄,须调停得好,令情意宛转,音调铿锵,虽不是曲,却要美听。诸戏曲之工者,白未必佳,其难不下于曲。《玉玦》诸白,洁净文雅,又不深晦,与曲不同,只稍欠波澜。大要多则取厌,少则不达,苏长公有言:“行乎其所当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则作白之法也。

论插科第三十五

插科打诨,须作得极巧,又下得恰好。如善说笑话者,不动声色,而令人绝倒,方妙。大略曲冷不闹场处,得净、丑间插一科,可博人哄堂,亦是剧戏眼目。若略涉安排勉强,使人肌上生粟,不如安静过去。古戏科诨,皆优人穿插,传授为之,本子上无甚佳者。惟近顾学宪《青衫记》,有一二语咄咄动人,以出之轻俏,不费一毫做造力耳。黄山谷谓:“作诗似作杂剧,临了须打诨,方是出场。”盖在宋时已然矣。

论落诗第三十六

落诗,亦惟《琵琶》得体。每折先定下古语二句,却凑二语其前,不惟场下人易晓,亦令优人易记。自《玉玦》易诗语为之,于是争趋于文。还有集唐句以逞新奇者,不知喃喃作何语矣。用得亲切,较可。如《浣纱》范蠡遇西施折,用“芙蓉脂肉绿云鬟”一诗,所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论部色第三十七

《梦游录》云:“今教坊开场,先引一段寻常事,名曰‘艳段’,次正杂剧,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其次曲破断送者,谓之‘把香’。”《辍耕录》云:“传奇出于唐,宋有戏曲,金有院本、杂剧。院本,一人曰‘副净’,为‘参军’;一曰‘副末’,谓之‘苍鹘’,——鹘能击众鸟,末可打副净,故云;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装孤。又谓之‘五花爨弄’。”今南戏副净同上。而末泥即生,装孤即旦,引戏则末也。一说:曲贵熟而曰“生”,妇宜夜而曰“旦”,末先出而曰“末”,净喧闹而曰“净”,反言之也;其贴则旦之佐,丑则净之副,外则末之余,明矣。按:丹丘先生谓杂剧、院本有正末、副末、狚、狐、靓、鸨、猱、捷讥、引戏九色之名,又谓唐为传奇,宋为戏文,金时院本、杂剧合而为一,元分为二。杂剧者,杂戏也。院本者,行院之本也。又按:元杂剧中,名色不同,末则有正末、副末、冲末(即副末)、砌末、小末,旦则有正旦、副旦、贴旦(即副旦)、茶旦、外旦、小旦、旦儿(即小旦)、卜旦——亦曰卜儿(即老旦)。又有外,有孤(装官者),有细酸(亦装生者),有孛老(即老杂)。小厮曰“徕”,从人曰“秪从”,杂脚曰“杂当”,装贼曰“邦老”。凡厮役,皆曰“张千”;有二人,则曰“李万”。凡婢皆曰“梅香”。凡酒保皆曰“店小二”。今之南戏,则有正生、贴生(或小生)、正旦、贴旦、老旦、小旦、外、末、净、丑(即中净)、小丑(即小净),共十二人,或十一人,与古小异。古孤以装官,《梦梁录》所谓装孤即旦,非也。又丹丘以狚、狐、鸨、猱并列,即“孤”当亦是“狐”字之误耳。尝见元剧本,有于卷首列所用部色名目,并署其冠服、器械,曰某人冠某冠,服某衣,执某器,最详;然其所谓冠服、器械名色,今皆不可复识矣。

论讹字第三十八

戏曲有相传既久,致讹字间出,或系刻本之误,或为俗子所改,致撰人叫屈,识者贻嗤,不一而足。如《西厢》“风欠酸丁”之“欠”,俗子作“耍”字音,至去其字之转笔处一“丿”,并字形亦为改削,不知字书从无此字。元贾仲名《萧淑兰》剧【寄生草】曲:“改不了强(去声)文[忄敝]醋饥寒脸(音敛,不作裣音),断不了《诗》云、子曰酸风欠,离不了之乎者也腌穷俭。”以欠与上之“脸”、下之“俭”叶韵,明白可证。盖起于南人,但知有“风耍”俗语,不知北音,遂妄倡是说。不意金在衡辈亦为所误。笔之正讹。夫使果为“风耍”之义,何不径用“耍”字,而以“欠”字代之耶?其在《琵琶记》者尤多。如《请粮》【普天乐】,原以家麻、戈歌二韵通用,其云“岂忍见公婆受饿”,正与上“弟和兄更没一个”,下“直恁摧挫”相叶,却改作“受馁”。又有从而附和之者,以为避俗。夫《琵琶》久用本色语矣,饿字亦何俗之有,乃妄改之,而反以不韵为快耶?《成亲》【女冠子】引“丈夫得志,佳婿乘龙”,与上下入声簇、促韵全不叶。或改作“坦腹”,于韵是矣,而与后之“兀的东床,难教我坦腹”,又犯重复。直是难择,则是东嘉自误。【双声子】“娘介福”,用《诗经》语。俗子改作“分福”,以不识“介”字义,又与“分”字字形相近之故;后复改作“万福”,又“万”与“分”相近之故也。《剪发》【香罗带】第三调“堪怜愚妇人”,下当云“单身又贫”,却易为“穷”,亦误。记中每对偶甚整。向谓“孔雀屏开”当作“开屏”,与下“芙蓉隐褥”相对,近词隐于考误已正之矣。又尝疑“新篁池阁”、“槐阴庭院”二语,“槐阴”与“新篁”不对,必有误字。“新篁”当以“高槐”为对,乃的。孟郊诗“高槐结浮阴”,非无出也。即此曲前云“深院荷香满”,又“只管打扇与烧香”,又“一架荼蘼满院香”,下又云“香肌无暑”,又“一点风来香满”,又“香奁日永”,又“香消宝篆沈烟”,又“怎遂得黄香愿”,又“猛然心地热透香汗”,又“只见荷香十里”,又“清香泻下琼珠溅”,连用十一“香”字,重迭之甚;而香满、香奁、香消三句迭用,尤为不妥。有改“香奁”作“湘帘”者,与上“蔷薇帘幙”又重,不可强为之解。本折落诗:“欢娱休问夜如何,此景良宵能几何。”两“何”字亦重。下“何”字,盖“多”字之误耳。他如《明珠记》【二郎神】换头“果然是萍水相遭”,与上之“问分晓”、下之“郎年少”相叶,因坊本误刻而皆唱作“相逢”。又《红拂记》【古轮台】“刺船陈孺”,“刺”字或作“次”音,或作“辣”音,皆非。当音作“戚”。陈孺,谓陈平也。刺船事,见《史记》,却无正音。《庄子 渔父》篇注“音戚”,此可为证。【懒画眉】“只得颠倒衣裳试觑渠”,“倒”字皆唱作上声。夫去声则“颠倒”之义也,上声则“倾倒”之“倒”,于义不协矣。此则起于朱子注《诗》。此老执拗,甚不可解。《诗》言:“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下“颠之倒之”,即覆说上文“颠倒”二字之辞,其实一也,却于上“倒”字音作上声,而下“倒”字音作去声,此何说也?又“撇道”,北人调侃说“脚”也。汤海若《还魂记》末折“把那撇道儿客长舌揸”,是以“撇道”认作颡子也,误甚。又散套“梅家庄水罐汤缾打为磁屑”,当作“谢家庄”,正崔护乞浆处也。又“窥青眼”曲,【白练序】换头“萧郎信渺茫”下,旧原作“还追想当年处士庄”,《词选》作“漫留下当年系马桩”,俚甚,非白语。“眼望旌节旗,耳听好消息”,出元人杂剧,今皆讹作“旌捷旗”,然似不如“捷旌旗”与下“好消息”对,为的。“凭君走对夜摩天”,“夜摩天”语出《藏经》,今皆讹作“焰摩天”。“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谓可与语言之人难得也;今讹作“可与人言”。“两叶浮萍归大海”,盖本白乐天“与君何处重相遇,两叶浮萍大海中”诗语,词隐《唱曲当知》以为非是,或偶未见此诗耳。大抵刻本中误处,须以意理会,不可便仍其误。彼优人俗子,既不能晓,吾辈又不为是正,几何不令千古之聩聩耶!

杂论第三十九上

(系纵笔漫书,初无伦次)

词曲小道。遏云、落尘,远不暇论。明皇制《春光好》曲而桃杏皆闻,世歌《虞美人》曲而草能按节以舞,声之所感,岂其微哉!

南、北二调,天若限之。北之沉雄,南之柔婉,可画地而知也。北人工篇章,南人工句字。工篇章,故以气骨胜;工句字,故以色泽胜。

胜国诸贤,盖气数一时之盛。王、关、马、白,皆大都人也,今求其乡,不能措一语矣。(大都,即今北京。)

《正音谱》中所列元人,各有品目,然不足凭。涵虚子于文理原不甚通,其评语多足付笑。又前八十二人有评,后一百五人漫无可否,笔力竭耳,非真有所甄别其间也。

胡鸿胪言:“元时,台省元臣、郡邑正官,皆其国人为之;中州人每沈抑下僚,志不获展,如关汉卿乃太医院尹,马致远江浙行省务官,宫大用钓台山长,郑德辉杭州路吏,张小山首领官,于是多以有用之才,寓于声歌,以纾其拂郁成慨之怀,所谓不得其平而鸣也。”然其时如贯酸斋、白无咎、杨西庵、胡紫山、卢疏斋、赵松雪、虞邵庵辈,皆昔之宰执贵人也,而未尝不工于词。以今之宰执贵人,与酸斋诸公角而不胜;以今之文人墨士,与汉卿诸君角而又不胜也。盖胜国时,上下成风,皆以词为尚,于是业有专门;今吾辈操管为时文,既无暇染指,迨起家为大官,则不胜功名之念,致仕居乡,又不胜田宅子孙之念,何怪其不能角而胜之也!

人才赋才,各有所近。马东篱、王实甫,皆胜国名手。马于《黄粱梦》、《岳阳楼》诸剧,种种妙绝,而一遇丽情,便伤雄劲;王于《西厢》、《丝竹芙蓉亭》之外,作他剧多草草不称。尺有所短,信然。

古戏不论事实,亦不论理之有无可否,于古人事多损益缘饰为之,然尚存梗槩。后稍就实,多本古史传杂说略施丹垩,不欲脱空杜撰。迩始有捏造无影响之事以欺妇人、小儿看,然类皆优人及里巷小人所为,大雅之士亦不屑也。

元人作剧,曲中用事,每不拘时代先后。马东篱《三醉岳阳楼》,赋吕纯阳事也。【寄生草】曲:“这的是烧猪佛印待东坡,抵多少驹驴魏野逢潘阆”。俗子见之,有不訾以为传唐人用宋事耶?画家谓王摩诘以牡丹、芙蓉、莲花同画一景,画《袁安高卧图》有雪里芭蕉,此不可易与人道也。

词曲本文人能事,亦有不尽然者。周德清撰《中原音韵》,下笔便如葛藤;所作“宰金头黑脚天鹅”【折桂令】、“燕子来海棠开”【塞儿令】、“脸霞鬓鸦”【朝天子】等曲,又特警策可喜,即文人无以胜之,是殊不可晓也。

南、北二曲,用字不得相混。今南曲中有用“者”字、“兀”字、“您”字、“咱”字,及南曲用北韵,以“白”为“排”,以“壑”为“好”之类,皆大非体也。

元人诸剧,为曲皆佳,而白则猥鄙俚亵,不似文人口吻。盖由当时皆教坊乐工先撰成间架说白,却命供奉词臣作曲,谓之“填词”。凡乐工所撰,士流耻为更改,故事款多悖理,辞句多不通。不似今作南曲者尽出一手,要不得为诸君子疵也。

北曲方言时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语所被者广,大略相通,而南则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则不能通晓故也。

元人杂剧,其体变幻者固多,一涉丽情,便关节大略相同,亦是一短。又古新奇事迹,皆为人做过。今日欲作一传奇,毋论好手难遇,即求一典故新采可动人者,正亦不易得耳。

元词选者甚多,然皆后人施手,醇疵不免。惟《太平乐府》系杨澹斋所选,首首皆佳。盖以元人选元词,犹唐人之选《中兴闲气》《河洛英灵》二集,具眼故在也。

北人尚余天巧,今所流传《打枣竿》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学之,决不能入。盖北之《打枣竿》,与吴人之山歌,不必文士,皆北里之侠,或闺阃之秀,以无意得之,犹诗郑、卫诸风,修大雅者反不能作也。

世称曲手,必曰关、郑、白、马,顾不及王,要非定论。称戏曲曰《荆》、《刘》、《拜》、《杀》,益不可晓,殆优人戏单语耳。

唐三百年,诗人如林。元八十年,北词名家亦不下二百人。明兴二百四十年,作南曲铮铮者,指不易多屈,何哉?

古戏必以《西厢》、《琵琶》称首,递为桓、文。然《琵琶》终以法让《西厢》,故当离为双美,不得合为联璧。《琵琶》遣意呕心,造语刺骨,似非以漫得之者,顾多芜语、累字,何耶?

《西厢》组艳,《琵琶》修质,其体固然。何元朗并訾之,以为“《西厢》全带脂粉,《琵琶》专弄学问,殊寡本色。”夫本色尚有胜二氏者哉?过矣!

《拜月》语似草草,然时露机趣;以望《琵琶》,尚隔两尘;元朗以为胜之,亦非公论。

世传《拜月》为施君美作,然《录鬼簿》及《太和正音谱》皆载在汉卿所编八十一本中,不曰君美。君美名惠,杭州人,吴山前坐贾也。南戏自来无三字作目者,盖汉卿所谓《拜月亭》,系是北剧,或君美演作南戏,遂仍其名不更易耳。

古之优人,第以谐谑滑稽供人主喜笑,未有并曲与白而歌舞登场如今之戏子者;又皆优人自造科套,非如今日习现成本子,俟主人拣择,而日日此伎俩也。如优孟、优旃、后唐庄宗,以迨宋之靖康、绍兴,史籍所记,不过“葬马”、“漆城”、“李天下”、“公冶长”、“二圣环”等谐语而已。即金章宗时,董解元所为《西厢记》,亦第是一人倚弦索以唱,而间以说白。至元而始有剧戏,如今之所搬演者是。此窍由天地开辟以来,不知越几百千万年,俟夷狄主中华,而于是诸词人一时林立,始称作者之圣,呜呼异哉!

南戏曲,从来每人各唱一只。自《拜月》以两三人合唱,而词隐诸戏遂多用此格。毕竟是变体,偶一为之可耳。

《琵琶》工处甚多,然时有语病,如第二折【引】“风云太平日”,第三折【引】“春事已无有”,三十一折【引】“也只为我门楣”,皆不成语。又蔡别后,赵氏寂寥可想矣,而曰“翠减祥鸾罗幌,香消宝鸭金炉,楚馆云闲,秦楼月冷”,后又曰“宝瑟尘埋,锦被羞铺,寂寞琼璁,箫条朱户”等语,皆过富贵,非赵所宜。二十六折【驻马听】“书寄乡关”二曲,皆本色语,中“着啼痕缄处翠绡斑”二语,及“银钩飞动彩云笺”二语,皆不搭色,不得为之护短。至后八折,眞伧父语。或以为朱教豫所续,头巾之笔,当不诬也。

弇州谓“《琵琶》‘长空万里’完丽而多蹈袭”,似诚有之。元朗谓其“无蒜酪气,如王公大人之席,駞峰、熊掌,肥腯盈前,而无蔬、笋、蚬、蛤,遂欠风味。”余谓:使尽废駞峰、熊掌,抑可以羞王公大人耶?此亦一偏之说也。

古曲自《琵琶》、《香囊》、《连环》而外,如《荆钗》、《白兔》、《破窑》、《金印》、《跃鲤》、《牧羊》、《杀狗劝夫》等记,其鄙俚浅近,若出一手。岂其时兵革孔棘,人士流离,皆村儒野老涂歌巷咏之作耶?《杀狗》,顷吾友郁蓝生为厘韵以饬,而整然就理也,盖一幸矣。

元初诸贤作北剧,佳手迭见。独其时未有为今之南戏者,遂不及见其风槩,此吾生平一恨!

作北曲者,如王、马、关、郑辈,创法甚严。终元之世,沿守惟谨,无敢踰越。而作南曲者,如高如施,平仄声韵,往往离错。作法于凉,驯至今日,荡然无复底止,则两君不得辞作俑之罪,真有幸不幸也。

元朗谓:“《吕蒙正》内‘红妆艳质,喜得功名遂’,《王祥》内‘夏日炎炎,今个最关情处,路远迢遥’,《杀狗》内‘千红百翠’,《江流》内‘崎岖去路赊’,《南西厢》内‘团圆皎皎’、‘巴到西厢’,《翫江楼》内‘花底黄鹂’,《子母冤家》内‘东野翠烟消’,《诈妮子》内‘春来丽日长’,皆上弦索,正以其辞之工也。”亦未必然。此数曲昔人偶打入弦索,非字字合律也。又谓:“宁声叶而辞不工,无宁辞工而声不叶。”此有激之言。夫不工,奚以辞为也!

《明珠记》本唐人小说,事极典丽,第曲白类多芜葛。仅“良宵杳”一套,不特词句婉俏,而转折亦委曲可念,弇州所谓“其兄凌明给事助之者”耶?然引曲用调名殊不佳,【尾声】及后【黄莺儿】二曲俱俚率不称,若出两手,何耶?

《中原音韵》十七宫调,所谓“仙吕宫清新绵邈”等类,盖谓仙吕宫之调,其声大都清新绵邈云尔。其云“十七宫调各应于律吕”,“于”字以不娴文理之故。《太和正音谱》于仙吕等各宫调字下加一“唱”字,系是赘字。然犹可以“唱”代“曲”字,谓某宫之曲,其声云云也。至弇州加一“宜”字,则大拂理矣!岂作仙吕宫曲与唱仙吕宫曲者,独宜清新绵邈,而他宫调不必然?以是知蛇足之多,为本文累也。

论曲,当看其全体力量如何,不得以一二韵偶合,而曰某人、某剧、某戏、某句、某句似元人,遂执以槩其高下。寸疏自不掩尺瑕也。

曲之尚法固矣,若仅如下算子、画格眼、垛死尸,则赵括之读父书,故不如飞将军之横行匈奴也。

当行本色之说,非始于元,亦非始于曲,盖本宋严沧浪之说诗。沧浪以禅喻诗,其言:“禅道在妙悟,诗道亦然。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有透彻之悟,有一知半解之悟。”又云:“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又云:“须以大乘正法眼为宗,不可令堕入声闻辟支之果。”知此说者,可与语词道矣。

作词守成法,尺尺寸寸,句核字研,俾无累功令,易耳。然其至尔力,其中非尔力,故入曲三味,在“巧”之一字。

唱曲欲其无字。即作曲者用绮丽字面,亦须下得恰好,全不见痕迹碍眼,方为合作。若读去而烟云花鸟、金碧丹翠、横垛直堆,如摊卖古董,铺缀百家衣,使人种种可厌,此小家生活,大雅之士所深鄙也。

上去、去上之间,用有其字必不可易而强为避忌,如易“地”为“土”,改“宇”作“厦”,致与上下文生拗不协,甚至文理不通,不若顺其自然之为贵耳。

南曲之有阴阳也,其窍今日始开。然此义微之又微,所不易辨,不能字字研其至当。当亦如前取务头法,将旧曲子令优人唱过,但有其字是而唱来却非其字本音者,即是宜阴用阳、宜阳用阴之故,较可寻绎而得之也。

揭调之说,不特今曲为然。杨用修《诗话》云:“乐府家谓揭调者,高调也。高骈诗:‘公子邀欢月满楼,佳人揭调唱《伊州》。便从席上西风起,直到萧关水尽头。’”则唐时之歌曲,可想见矣。

凡曲之调,声各不同,已备载前十七宫调下。至各韵为声,亦各不同。如东锺之洪,江阳、皆来、萧豪之响,歌戈、家麻之和,韵之最美听者。寒山、桓欢、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齐微之弱,鱼模之混,眞文之缓,车遮之用杂入声,又次之。支思之萎而不振,听之令人不爽。至侵寻、监咸、廉纤,开之则非其字,闭之则不宜口吻,勿多用可也。

作散套较传奇更难。传奇各有本等事头铺衬,散套凿空为之。散套中登临、游赏之词较易,闺情尤难,盖闺情古之作者甚多,好意、好语,皆为人所道,不易脱此窠臼故也。白乐天作诗,必令老妪听之,问曰:“解否?”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作剧戏,亦须令老妪解得,方入众耳,此即本色之说也。

剧戏之道,出之贵实,而用之贵虚。《明珠》、《浣纱》、《红拂》、《玉合》,以实而用实者也;《还魂》、“二梦”,以虚而用实者也。以实而用实也易,以虚而用实也难。

剧戏之行与不行,良有其故。庸下优人,遇文人之作,不惟不晓,亦不易入口。村俗戏本,正与其见识不相上下,又鄙猥之曲,可令不识字人口授而得,故争相演习,以适从其便。以是知过施文彩,以供案头之积,亦非计也。

世多歌之曲,而难可读之曲。歌则易以声掩词,而读则不能掩也。

世有不可解之诗,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之不可解,非入方言,则用僻事之故也。“胡厮[口巠]”、“两乔才”,此方言也。“韩景阳”、“大来头”,此僻事也。作南戏,而两语皆南人所不识,皆曲之病也。

古戏如《荆》、《刘》、《拜》、《杀》等,传之几二三百年,至今不废。以其时作者少,又优人戏众,无此等名目便以为缺典,故幸而久传。若今新戏日出,人情复厌常喜新,故不过数年,即弃阁不行,此世数之变也。

作曲如生人耳目口鼻,非不犁然各具,然西施、嫫母,妍丑殊观,王公、厮养,贵贱异等,堕地以来,根器区别,欲勉强一分,几而及之,必不可得也。

唐之绝句,唐之曲也,而其法宋人不传。宋之词,宋之曲也,而其法元人不传。以至金、元人之北词也,而其法今复不能悉传。是何以故哉?国家经一番变迁,则兵燹流离,性命之不保,遑习此太平娱乐事哉。今日之南曲,他日其法之传否,又不知作何底止也!为嘅!且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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