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不知是什么日子,乌黑的天空里,月亮圆得像颗月饼,周围一圈缭绕的白光,映照在来人的身上,熠熠生辉。那人从湖面上飞掠过来,乌发飞扬,长袍飘展,一时扎得我眼光朦胧,神情恍惚,乍以为是广寒宫的嫦娥仙子下凡来了。
待那人在我眼前雄风一站,他的脸顿时击中了我的天灵盖。按理说,我这个年轻的岁数,还未到眼花的时候。
他上前一步,抬手摸上我的脸,凝视着我的双目,说:
“柳妹妹,这段时间我未在你身边,日夜不得安心,你呢?”
“表妹,实在对不起,我忽然不见,你可伤心?”
“绘儿,这段日子,你可想我?”
惊闻天山雪莲的死讯,我曾经想把自己吊死在柳府后花园的那棵老槐树上,虽然这种想法只维持了一个屁的时间。今晚忽见大活人,我脑袋有一瞬的空白。
此时此刻,我眼中只有他,他眼中只有我,在那如同开天辟地之初的静谧与和谐中,我不由伤到动情处,喜到痛情处,第一次感受到某种异样的情怀。就好比公猪乍见到心仪的母猪,脑壳发虚,身心发情。
脸颊上的手指带着活人的温度,不由自主地,我老泪夺眶而出,抬起空着的右手叠在他的手背上。此情此景,正是扑进他怀中大声痛哭趁机揩油的好时机,唔,我实在想念天山雪莲身上的桂花香呐,当然我在此时甚至朦胧地想到了同时毁了我俩清白的那张种了梅花的大床。
委实钦佩自己如此放荡的内心。
我俩的双目望得海枯石烂,来不及应景地相拥相吻表达相思之情,我被身后的人拉拽过去,沈脱光的背影挡住了我与天山雪莲隔空相望的视线。
他冷哼一声:“正要找你算账,你到自己找上门来了!”
天山雪莲一脸无辜:“沈公子说的是……”
“你少装蒜!趁我不在的时候,竟然对绘儿居心不良,迫她嫁给你!居心叵测之人,看我今日如何收拾你!”沈脱光肺都快气炸了。
天山雪莲十分惊诧,连忙解释:“沈公子是不是误会了?当日明明是你羞愤离去,且打算娶你的表妹,柳妹妹有心成全你们二人,写了一封休书——”
沈脱光愤怒地瞪他,立刻打断:“我不想听这些废话,说!你是不是强迫绘儿的!”
天山雪莲越发无辜:“沈公子误会了。我只能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我守身如玉二十多年,被柳妹妹毁了一身清白,像我等贞烈之人,当然要追随我的第一个女人。”
沈脱光僵立在那里,我在他背后一阵发毛。忽然他扭过头来,幽怨地瞪了我一眼,并未说话。
“柳妹妹,难道不是这样?”天山雪莲受伤的声音传过来。
此刻情境,十分玄妙。
叫我如何说?当时我喝高了,稀里糊涂和天山雪莲在床上惊天动地地干了一场,我确实把人家的清白身毁了。不由地,我又想起了印在床上那一朵鲜红的梅花,一张老脸滚烫滚烫地害羞了一下。
那……那也是我的清白身呐!
我拨了拨头发,微微垂着卷卷翘翘的睫毛,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的确是这样……可是,好歹我也守了快二十年的清白,表哥怎能把过错全都推在我身上。”
耳边骤然一声野兽般的吼叫,震得我肩膀一瑟缩,捂住了耳朵。沈脱光仰天长啸,那悲戚的声音犹如银河流泻,他的痛苦之情溢于言表,我像怪物一眼盯着了他一会儿。
他此番神情令我想起了两年前在戏台下看的一场荡气回肠、跌宕起伏的男女深情戏。台上那个涂满厚厚****的男戏子在女戏子跳崖殉情之后,也像沈脱光这般啊啊啊地,甚有节奏地仰天吼啸,当时久久震撼了我的灵魂。
渐渐地,我恍然大悟,心中既苦恼又窃喜,虽然最近我常自作多情,但这次我十分确信,沈脱光终于浪子回头,对我动了情。我顿时悔得肠子都绿了,悔自己那封休书写得忒早!忒干脆!
“绘儿!”
沈脱光忽然收住吼叫,一只手把我抓过去,结结实实地搂住我。
“即便是这样,我也不能让他得逞!我知道一定是他逼迫你的,我曾经犯过一次错误,决不会再犯第二次。我相信你……我是相信你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搂我,不,应该是勒我,勒得我肋骨都要碎了,我疼得泪水盈睫,一挂鼻涕淌了下来。
见状,天山雪莲大力扯开他,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像似饱含杀气。
“沈公子,绘儿如今是我的妻子。”
沈脱光神色阴沉:“做什么?你伤风败俗抢我妻子,还敢大放厥词!简直混账!”
此时,我热血沸腾感慨涕零。花花世间,芳草无限,但我柳夏绘十多年来,只能独自站在柳府的高楼上,大看美妙世间的芸芸众公子,却只内心放荡,苦苦觊觎。现在,我却忽然成了两位年轻英俊的男子争夺的对象。
两人一只左手,一只右手分别抓住我,四只眼睛空中交汇,我如同一只淌着鲜汁,散发着诱人香味的乳猪一样,夹在两人中间。
枯竭十多年,寂寞十多年的虚荣心,在今晚瞬间满足了。
两人忙于争夺我,我忙于陶醉,眼都快眯了起来,细细的眼缝里,我看见对面的廊道下站着威风凛凛的皇帝陛下。
他似乎站在那里很久了……
我身子往左边一晃,天山雪莲扯了扯我的左手:“我分明记得沈公子和绘儿在一起是为了那一半的家业。沈公子的假情假意,我家绘儿实在消受不起。”
身子忽然往右边一摇,沈脱光又把我扯回去:“那是先前,况且为了抗旨不婚,我答应陛下将柳府一半家业充了国库。我并没有虚情假意!我做的一切努力是为了绘儿!”
天山雪莲微微一笑:“哦?可是过段时日你和你的表妹要成婚了吧?”
沈脱光忽然愤怒了:“这不能怪我!是那个无情冷血又自私的皇帝言而无信!”
我生生一抖,皇帝陛下纹丝不动,天实在黑,看不清楚他此时的神情。
“即便如此,你不适合绘儿,沈公子心里一直对前妻念念不忘,却抓着绘儿不放手,你岂不更自私?”
“……那是因为我对不起桑儿,是我有错在先,误会陛下和她有染……”
和他前妻有染的皇帝陛下这时缓缓走过来了。
我结结巴巴地低声:“陛……陛下。”
“……”沈脱光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转头便见皇帝陛下离我们越来越近。他顿时愁容满面:“你怎么不早说!”
皇帝陛下还未走近,他连忙深深作揖:“草民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与天山雪莲跟着行礼。
“两位爱卿请起。”皇帝陛下面色不变,依旧保持一副面瘫。我万分感慨,坐在龙椅上的人需要一颗不屈不挠的内心,一副棺材般的面瘫之貌。在沈脱光如此诋毁他的时候,竟还能不动声色。
“沈卿,原来桑儿是这般死的。”皇帝陛下的语气十分平静,威严而立:“朕一直以为她是病死的。朕本想再给沈卿一个机会,让你和桑儿的妹妹的婚事延后一阵子。但朕忽然觉得,朕决不能再言而无信,一而再再而三糊弄沈卿。所以,朕决定你与表妹的婚事不能再拖,两日后即刻成亲。”
啊?
我们三人都震惊地抬头,没有新娘怎么成亲?
皇帝陛下嘴角稍微弯了一下:“朕明日让人去市集上去买只最好的花鸡,沈卿委屈下,先与那花鸡成亲罢。”
啊!
什么?!我觉得自己的嘴巴此时一定可以塞进一只花鸡。我十分怜悯地看了一眼沈脱光,可怜的沈大公子一张俏脸皱成了菊花脸。
他低低哀鸣一声,屈膝作势要跪下来,皇帝陛下连跪的机会都不给,立刻对天山雪莲道:“夏卿,事办得如何?”
夏卿?我分明记得天山雪莲姓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算眼睛不好使,可是脑袋还没到痴瘫的时候。
“陛下,已经妥当。”
皇帝陛下有了一丝满意的表情,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夏卿,如今你已为池州城主,朕的六皇妹端庄秀雅,你与她才子佳人,朕——”
“陛下的美意,臣心领,臣已有妻子,无法再匹配六公主。”天山雪莲作揖,委婉拒绝。
“既然如此,夏卿和六皇妹一事暂且挪后。这几日恐怕要辛苦夏卿了,沈卿的婚事就由你来操办,朕代为沈卿的双亲做主婚人。”
“臣遵旨。”
沈脱光菊花般的脸瞬间枯萎。
此刻,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浑身沉重,情绪既挫败又震惊。天山雪莲从一个身无分文的蜀山道士摇身一变成为地位傲娇的池州城主,且极有可能和地位同样傲娇的六公主成亲。
更令我难受和挫败的是,自从皇帝陛下出现之后,天山雪莲就未曾再看我一眼,我实在伤情。忍不住了,便向皇帝告退,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颠簸着回了柳府。
在湖边见到他的一瞬间,我幻想过的相逢场景是这样的:湖面波光粼粼,天空月光朦胧。我与天山雪莲深情凝望良久,然后他狠狠将我拥住,在我耳畔温柔旖绻地低喃:“绘儿,这几日不见你,我寝食难安,衣带渐宽,时时刻刻都在想你,想你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绘儿,我爱你!”然后,我哭得肝肠寸断,我们相拥相吻,最后,我们吻到床上去了,势必是一番浪潮翻滚,狼啃虎咬……
我长吁短叹,吹了灯火,躺进床里,一双眼睛直直瞪着屋顶的悬梁。这种回肠荡气的情形也只有在梦里做做吧,老天向来苛待我。回想这几年我尝尽世态炎凉,唔,真想立马吊死在悬梁上。
眼睛渐渐湿润,忍不住了,我将脸捂在被子里,失声痛哭,哭得我心如刀绞,这口气接不上那口气。
正当我哭得肝火旺盛时,房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哭腔声中,我抽噎着叹道:“小春,不用换灯了。”房中许久没有应答,我从被窝里抬起头来,哭肿的两眼渐渐冒出狼一样的绿光,我龌龊了。
房门口,天山雪莲袒胸露肌,风情万种地倚靠着,正朝我浅浅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