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鸡叫了,听到窗下有猫儿般的脚步声。也许压根没有听见,只是感到了,或闻到了一股叫人羞耻又叫人震颤的气息,季先生浑身激灵了一下,折起身子,那么准时地趴到窗前,看到二人扯着手,在静得像铺了一层霜缀了一层绒毛照着一层贼光的地上,一个将一个送出大门。哦,真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可他怎么就听见了呢?那窄小的妇人插了门转身进到后院,还是那样披散着头发,还是那样衣服好似没有扣,虚虚地拥在胸前,周身散发着轻飘飘的疲惫与腥热气息,那是一种引诱雄性的气味,专在夜里绽放。想到这女人还要早早地起床做饭干家务,装作她昨晚睡得很好的样子,季先生又疼又恨,长长叹口气,倒在床上。
季刘氏可能就没敢再睡,急急忙忙把西屋的被褥搬回南屋,躺在两个孩子身边,歇歇累得晕乎乎的身子,赶忙起身扫院子做饭。天亮了,她听到季先生起床后在院子里走动,就来到公婆屋里掂尿罐,路过他身边时,深深地低下头,似不敢看他,或者不想叫他看到自己的脸庞。
季先生决定去找周老师,他得把这件事处理好。
星期天,他吃了早饭来到学校里。周老师正在写毛笔字,见了他来,赶忙放下笔,请他坐下,又拿来茶瓶倒茶。季先生说,他今天在家没事,到学校来转转看看,顺便来他屋里瞧瞧。二人拉起家常,季先生问他哪里人啊,爹娘还好,家里有几个孩子。问着问着,周老师就脸红了。
季先生最后叹一声说:“俺家那瓦,那晚碰坏了几个,怪可惜的。”
周老师一下子呆住,张张嘴,无话可说。
“现在可是新社会呀,不兴多娶,你想咋办哩?”
两个男人在屋里,共同承担着沉默。过了好久,季先生说:“我也看出来了,你们都不是胡来的人,可是却做出了胡来的事,这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周老师低着头,吭哧好一会儿说:“可能,我快走了,我想,一走,这一切都了了吧。”
“是啊,一走,就了了,可是,啥时候走哩?有没有准日子?”
“我听人家说,再有十来天吧。”
“那你,就这样走了?带不带她?”
“带她?我这一回去就回我老家,可能这辈子就在老家教学了,我不能带她呀。”
季先生呼啦一下放心了,看来他没有一点带她走的想法,连恋人的一时冲动和一时豪气都没有。他又莫名地伤心,好像为了他说不带她走而委屈。
“那,你就快走吧,一走,就别再来了。”
这边家里,季瓷娘一见男人出门了,就来到后院,见季刘氏正在给小孩做鞋,她知道她正在做一双大鞋,放在一个保密的地方,可这世上女人再保密的事,另一个女人也会猜出来。她在季刘氏晚上去认字的时候在西屋里找到了,她拿出来看了看那两个鞋底子,又原样放回。
婆媳俩坐着说话,说东说西,有的是时间,河水拐再多弯,总会流到那个地方。眼看一个小鞋底都快纳完了,婆婆终于扯到正题上:“金都走了好几年了,他刚不在那时候问过你,你说不走,知道你是撇不下孩子,现在孩子大了,我和你爹身体还好,也能照望着他俩,你还年轻,现在是新社会了,寡妇再往前走一点都不丑气,你爹俺俩商量再商量,问问你,还有没有这个打算?”
“娘,我都成半老婆了,还走啥呀,叫人笑话。”
“可你要不走,在家出点事来,才叫人笑话。”
那张小脸“唰”一下白了,手里的针停在空中。
“这黑天半夜里人领进来了,送出去了,咱自己家人看见就当没看见,可是,你的肚子要是再……那可就瞒都瞒不住了!”
季刘氏羞愧难当,“呜呜呜”哭起来。婆婆接着说:“一直给你留着面子哩,那人一来,俺俩躺床上睡不着,成夜成夜啊,心就像搁到滚油锅里了,可再生气都没把你俩……你得知啊,人活着,就靠一张脸皮,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俺俩这老脸想想啊。”
“娘,我错了,我错了,对不住你和爹。”季刘氏身子一软跪在婆婆面前。婆婆硬住心肠撑着,并不急着去扶她起来:“今儿给你挑明了,也不是给你办难看,咱都是女人,谁不知女人的难处,我跟你爹就操心着……”婆婆还是没办法说,只是指指她的肚子,“到时候,你可是哭都晚了。”
“娘,我知我知,我们都知。”
“你知啥呀?憨子,你知咋弄,你知咋样才能不叫怀上?”婆婆连恼带恨,咬着牙,手指头点着儿媳妇的脑门。她真不知该恼谁,恼土匪打死自己儿子,还是恼咋就叫女人都跑着学识字哩?从前整天不出门啥事没有,她还是恼呀,这人咋就非得一公一母地配哩,哪个老祖宗立下的?叫我们女人世世代代管不住自己的身子。
婆婆问:“他家里有没有媳妇?”
季刘氏点头。
“那你想咋弄哩?”
季刘氏的泪又出来了。我要是知道咋弄,那不是早就按那法弄了吗?
“娘,求你跟爹消消气,打我一顿也中,只是别生气,他可能,可能,也就快走了。”季刘氏泪水崩发,放声大哭起来。
是啊,他就要走了,知道他早晚一天都要走的,知道这个事长不了,知道最后还是把心伤透,可为什么还要扑着扑着到他身边去呢,为什么不能狠狠心压根就不要开始呢,为什么看不透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为什么像那贪婪的小兽一样贪一口是一口,等到有一天张着嘴扑出去啥也吃不到才知都是一场空。
季瓷回娘家了,在娘的房里待了好一会儿,来到后院嫂子屋里,不像平时一样亲亲热热地说话,只对她察言观色。季刘氏便明白她也知这事了。
周老师没有再来,季刘氏晚上也不到学校去识字了,只是早早地插了门,跟两个孩子睡觉。人啊,想要脸就得硬下心肠来,像锄草一样,斩断心里的邪性,除了这样,还有别的法吗?季刘氏每晚很难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翻烙馍,身子下的床就像鏊子,叫人燥热得贴不住身,好容易迷糊一下,细小的声音会把她惊醒,就算没有声音,她也会在半夜突然醒来,痴迷地走到门口,打开门,院子里自然是没有人。她披衣走出来,踏着冷霜,想着十几天前,他也踏着这满地白霜,热腾腾地来了。她绕过前院的南屋,飘到大门口。他来了,他一定来了,我听到树叶飘下来,是他的行走震动下来的,我听到风儿轻轻响,是他赶路的呼吸,现在,我只要拉开这院子的门闩,他一定就赶到了。没错,他走过河上的石桥,河水在他脚下挑逗,快去吧,快点去吧,莫叫那个女人的心生生熬干了,要什么脸,脸面是摆给别人看的,不顶饥不当穿的,只有快活是自己的。她拉开大门,街里的地上铺着更浓重的霜,淡淡的,一层灰白,树上的叶子快掉光了,只有最后的几片好像知道夜里有个无措的女人走动,等着陪伴她,它们扭动着身子飘下来,盖在她身上、头发上,是对她无奈而心痛的问候。夜很冷了,可她不觉得。把我冻坏吧,冻坏了我就索性有病一块生了,我就有理由哭了,躺在床上不用起来,专心一意地哭。河水在几步远的东边“呜呜”流过,在那个转弯的地方打着激烈的旋涡。她向东边走去。河水在夜里更深更冷,压低了声儿,悄悄低语着,忙忙叨叨向南去了。河水呀,你流了多少年,你使得慌不,你啥时候才能歇下来,是不是只有你歇下来的时候,女人才停住想男人的身子。河水,停下来给我说句话,你别这么呼呼地流了,你流着,我的心也就流泪。
可今天,婆婆对两个孩子说,今儿黑跟奶奶睡吧,看你妈这两天脸色不好,可能身上不舒坦,你们晚上又是闹人又是起夜,省得你妈睡不好。
就叫他这样走吧,就让我再回到从前那漫漫长夜吧,成半夜半夜地睡不着,或者天不明早早地醒来,看着窗棂一道道慢慢发白,这世上有多少女人都是这样过的,并非我一人受这煎熬。
夜更深了,翻过来倒过去。寡妇只嫌夜长,外面掉片树叶都能听见,更何况现在心在刀尖上在火苗上,每一个细小的声儿都猫抓般挠着她心。
怎么?外面真的有声儿,谁轻轻叩打窗棂,她支起耳朵,“笃笃笃”。
她刚问了一声谁,就明白了,扑到门口“呼啦”一声拉开门,那人站在眼前。突然降临的幸福叫她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四只胳膊交缠在一起,两人拧成一只大大的麻花,扭扯进屋来,头一回引到她寡妇的床上。
来不及说话,急急地投入了对方,明天的分别让他们顾不了那么多,忘记哀伤,不管今后,她只是想让这个人将自己碾成末压成粉,像夏天的炸雷一样“轰隆隆”地闪着滚动,一下下打夯砸向她。她已经是他身子下一片春泥,由着他揉呀搓呀,汗水像大雨点子滴到她脸上、脖子上,浸到她身上,春泥越来越软,越来越酥,直至化成一摊水。看这一场狂风暴雨能不能浇透我整个生命。季刘氏像是被神灵注了莫大的力量与妖气,像是每次的梦里一样,小小的身子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想这个夜一次把这男人全部吸收到自己身体里,她变换出各种姿势叫这个过了今夜永不再来的男人前后左右地探进,有些姿势她这一辈子也没有过,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像畜生,可是此刻,不就是畜生吗?人在这个时候跟畜生又有啥区别呢?你看那些畜生还有个够,它们知足不知羞,当着人的面都敢一个压到一个身上。可人呢,知羞不知够,当着人面,都像模像样,脖儿里的扣儿都严丝合缝,可暗地里,一个人的时候,两个人的时候,啥事做不出来呢?今夜,她情愿变出畜生的全部姿势,叫那公的从后面不拾闲儿地探进,她只想深深地吸附他,让今后的漫漫长夜里有无尽的回忆。
两条被抛到河滩的鱼,“咕噜咕噜”吐着泡,摊开了躺着。她晕晕的,好一会儿才想起问他,这话早在他进门上床的时候就想问了,可那时顾不上,现在忙完了,一想起来,她打了个激灵。
“你咋进来的?”
“你家大门没插,我一推就开了。”
“前屋灯亮着没?”
“没有,黑洞洞的。”
她倒吸一口冷气:“哎呀天哪,他们没睡,没有睡。”
“咋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我以为你给我开的门。”
“我叫你来的?”
“你托你妹子到学校找我,说知我要走了,临走前叫我给你把字写好,你以后就照着这个写哩。”
“你不想想这话真不真,俺公公就是老师,有啥字他不能教我写哩?”
是季瓷,一定是她出的主意,一定是她劝了自己爹娘,设计在他走之前叫两人再相见一回。娘,很对她好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嫂是个要脸面的人,她知道咋弄。她一定这样对她娘说的,她一定猜到凭季刘氏的胆子和脸皮不敢跑到学校找周老师,她情愿在家中躲到屋里哭。她说服了爹娘,叫承受这看似的屈辱,叫野男人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潜到她的床上。
可是这一个夜咋就不像平日那么长了,两人都没有舍得睡觉,累了,就搂着说说话,瞌睡得撑不住了,合一下眼,突然又被一种甜蜜和惧怕惊醒,惊慌而安宁地抱住对方的身体,一次一次地进入,一次比一次柔软而轻飘。再没有力气启航了,就静静地停在河岸。天啊,你不要明,从前你总是迟迟不明的,今儿个为啥像个急性子人赶路一样,“哗”的一下就白了天光;鸡子呀,你可别叫,以前你总是偷懒,推三阻四老也不想打鸣,今天为啥就催命般一声声叫呢。季刘氏长虫一般缠绕着他,想让他再一次柔软而轻飘地进入,可是天光已经来到窗棂,再差一蘼一丝就要跃到床上,照见这不堪的一幕;鸡子拼命地叫着,像索命的鬼。两张泪脸贴着亲了又亲,纠联成蛋儿挪到门口,在已经快要大白的叫人心惊肉跳的天光中把他推出门外,没脸送到前院了。走吧,从前院穿过走吧,如果撞见了人就叫人看了去吧,心都碎了,还要脸皮做什么,让村里人都知道吧,指着脊梁骨骂吧,让公婆受不了打我一顿吧,拿牲口鞭子往我身上抽吧。
一个月后,季瓷陪着季刘氏去了一次沙河。
有很多事情,我们明知有不堪的后果,可还要去做,就像我们知道人总要死的,但还得一天天活下去,知道早晚要分别的,还要去相爱,花儿知道开过后、美过后是难堪的枯萎和凋谢,可它每年还是轰轰闹闹地开一回。我们都知道欢乐过后会有灾难,但我们还是贪恋欢乐,情愿承受灾难和命运的惩罚,此刻命运对季刘氏的惩罚就是这撕心裂肝的疼痛。那时候流产术刚在小城市里出现。季瓷将她送到门口,使劲捏了捏她的手:“进去吧,再疼也是人受的。”
二人从沙河回来,季瓷的娘伺候季刘氏整整一个月,婆媳、姑嫂成为亲人,季刘氏生出长长根须扎在季家院子里,此生再没有过别的男人。
章柿到县上上中学了,十七岁的他在班上还不算大的。
学校离家十八里,他每个星期背一篮子馍,每顿吃滚水泡馍,或者是学校灶上下面条的白汤。像他这样上不起灶的学生占了多半,每天开饭的时候,学生们各自端着碗,打饭打菜的一队,打开水的是更长的一队,一百块钱(注:旧币,1954年钱币改革后相当于人民币一分钱)一碗开水,浇到掰好的馍上,撒上自己带的盐疙瘩。一天三顿如此,伏天的时候,星期三四馍就长毛,拿手巾把毛擦擦再掰。常常吃得胃里直酸,到学校医务室开几片酵母片,吃了后嘴里暂时不犯酸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