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学生的老师看看他提供的各种证明,尤其看他跟那些正式学生一样,竟然也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给他说,那就上车吧,到学校后办别的手续。
这种事在50年代一点都不奇怪,国家社会主义建设需要人,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呀——除了家庭成分是个大问题。一年后,章柿毕业分到西安的一家军工厂,给职工上技术课时,才发现一半人是文盲,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到一起,问他们怎么当上工人的,有一个站起来说,我从河南老家来我姨家走亲戚,搁街上转着玩,见路边支了个桌子,人家问我想不想当工人挣工资,我说想,人家问啥成分,我说贫农,人家叫填个表,我说不会填,人家就帮我填了,叫我回家拿贫农介绍信,我坐着火车回去拿来了。
学上了一个月,真给发了三十五块钱,扣除十块伙食费,发到手里二十五块。他跑到药店,问有没有治羊羔疯的药,店员给他拿了两盒苯妥英钠片。他写了信,跑到邮局,连药带十五块钱一起寄回去,他嘱咐爹,一定按时吃药。手里只剩下几块钱了,可他很高兴。下个月,钱就又来了。当公家的人就是好,每月到时候就发钱。
章守信已经五十岁,犯病次数比年轻时有所下降,吃了几盒章柿寄回的药后,有慢慢好转的趋势,一年多都没有发病了。章柿坚持给他寄药,他期望爹的病能好透好彻底,永不再犯。
他还有一个秘密,从现在开始,他每个月自己攒下三块钱,用专门的存折存着,他不吸烟不喝酒,他不买衣裳不吃零嘴,不和同学们出去看电影下馆子,他每个月攒下三块钱,有时候手头紧了,哪怕两块,一块,他也存到那个专用存折上。他想用这钱去找绳姐。绳姐走了十五年了,走的时候十岁。只要她还活着,他就得再见她一面。多少个夜晚,尤其是冬天的夜里,他想起绳姐扯着他的手去挖大麦苗,回来后埋到火盆里烧烧,软乎乎的,吃到嘴里甜甜的,咔嚓咔嚓响。他真后悔,那时咋不知道往绳姐的嘴里塞一点呢。
绳姐走的时候,想没想过要见我一面,跟我告别一下?她曾经那么疼我,平日里就我俩一起玩。她也许不知道她的人生是怎么回事,她才十岁,吓坏了吧,她不知道大人要把她送到哪里去,她前面的路是什么样子,她根本没有能力想,她就那样,穿了一件平生头回穿的新棉袄,叫一个陌生的主儿领走了。她的命运如何,她有没有想家,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托人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告诉家里人她在哪儿?她一定有家了,十岁被领走的那年,可能她就被领向一个男人,如果被领到窑子里,解放后她也会跟一个男人,她可能也有孩子了。我只是想找到她,见她一面,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过着怎样的生活。我还要把她领回家看看,沿着她被卖出去的路,我扯住她的手,领她回到颍多湾,河西章,她的爹娘、爷奶奶还在,一般大的还在。她应该回来看看,看看她出生的地方,看看她当年领着我挖大麦苗的地方,她引着我打滴溜的地方,看看那口井。
找到绳姐,不管找多少年。
毕业时,他们有两个去向,一个成都,一个西安。他心里首选西安,他想,有可能绳姐就在陕西,听人说,好多闺女都卖到了陕西。再说,西安是北方城市,从生活习惯各方面好适应一些。不过,他还是赶回家跟爹娘商量。
精打细算给家里每个人买了礼物,给章楝除了买个镶红边的背心外,还狠狠心买了个两块五的钢笔。
一说成都和西安,家里四个大人商量好了般都说西安。
“西安好啊,那么多皇上娘娘坐过的地方,寒窑,王宝钏,唐僧取经,不都是在西安吗?西安从前叫长安,多好的地方。”章守信那点有限的知识发挥了作用,“西安还离家近,一千多里地,我听集上有个人说,他孩在西安工作,他去找他,在咱县上坐上火车,十来个钟头就到了。”
国家“一五”计划期间,由苏联援助,在全国投建了一百五十六个军工厂,多分布在中西部地区。仅西安市东郊,就有六个大军工厂,每个工厂都形成自己的一个小社会。
出了朝阳门,一条小小的土路向东,过了第四军医大学、金花路,就到了位于幸福路上的天河厂。其他五个厂也在附近,全国各地来的建设大军很快把西安东郊这片地方占满了,农民土地被征用,农民子弟被招收到军工厂当工人。
1957年夏天,章柿来到天河厂,当上了职工技术培训班的老师。
每一个军工厂重点接收某一省市的工人或技术人才,形成一个个新的小社会。一听口音就知他是哪个厂的人,如天河厂最集中的是广东人和上海人,有的厂是四川人,有的厂是东北人。一火车一火车的青年人从全国各地被拉来,南北方言,此起彼伏。
六个军工厂逐渐建起了自己的医院学校俱乐部、菜场商店消防队、食堂澡堂托儿所。天河厂内还有一条铁路通向外面的一个库房。
这里形成了西安市新兴的一个工业区,几十年内都是西安市人口最密集的区域。
章柿定的工资级别是三十四块五,虽然比学校里少了五毛钱,可每月还有几块讲课补贴,加班有加班费,比起十八块工资的那些不会写自己名字的工人,他算是富有的人。可是两个月后,他听说分到成都的同学工资定到了三十五块五,比他们多一块,叫什么地差补贴,他就有点后悔。开会的时候悄悄给他一个同学说了,那个同学扭过头来,没有说话,谴责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羞愧难当。是啊,自己觉悟咋这么低呢,竟说出这样的话,在哪里都是干社会主义,我怎么会为一块钱而表现出来西安的后悔情绪呢?
可是,好多日子里这一块钱在他的心里都是个问题,想起当年为着一块钱的背心,他在街里蹦着哭,娘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何况一块钱呢。
他真后悔,他为什么要给同学说这个想法呢?那同学也真是,要么批评我,或者骂我一句,可他为什么不说话,只那么居高临下地谴责地看我?他会不会向组织汇报?这句话会不会给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后果?身边不是常常有人因一句话而倒霉吗?说打成反革命就打成反革命了,说打成落后分子就打成落后分子了。
要不要再找那个同学承认一下错误?叫他不要因此而看不起我,也叫他不要把这话告诉组织,告诉别人。他心里一直很忐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过了好几天,也没见那个同学再提这事,也许他完全忘了,也许他当时没听清,他瞪我只是不让我开会时说话。十几天过去,他不再担心因话惹麻烦,但他还是想着那一块钱,如果当时去了成都……不,没有如果,当时他想都没想过去成都,现在如果不是这一块钱,他压根就把成都忘记了。再说了,去了成都,多拿了那一块钱,可是成都回家的路费又是多少呢?一年只一次探亲假报销路费,可另外回去呢,多花多少个一块钱?他甚至在周日没事干的时候,去火车票预售处问了成都到颍多湾的票价,得出比西安到颍多湾多好几块这样的结论,他的心才放下来,彻底不再想这个事。
他住在男宿舍,与另外一名何老师合住。这何老师家在咸阳,跟他一样,家属在农村,一个或两个礼拜他就回一次家。两人熟了后,章柿问他:“你们那里有没有解放前河南卖去的姑娘?”
“多的是,每个村子都有。”
“都是啥地方的你知道吗?”
“那还不知道,你们河南人到处都有,常常听到女人说的是河南话。”
“那你回去的时候帮忙打听一下,有没有颍多湾人,姓章的,小名叫绳,今年二十六七岁。”
星期天下午,何老师从家里回来说,他们旁边一个村,有个女的二十六,说是颍多湾的,自己不知姓啥,也忘了自己啥时来的,总之很小的时候就来了。章柿估计八成不是绳姐,绳姐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姓啥。可他还是想跟他去看看。
下一回何老师回家的时候,章柿就跟着去了,给何老师家里买了一斤点心和一包硬果。何老师把他领到那个村上,他一见那女人,断定不是绳姐,绳姐不可能这么丑这么傻,不可能完全不认识他。对章柿的所有询问,那女人都以傻乎乎的笑来回应。何老师说,要不,等他男人回来问问。章柿说,不用问了,肯定不是。临走时问她,知道老家的人不,要不要捎个话。那女人“咯咯”笑两声,不置可否。章柿从兜里掏了两颗硬糖给她。
就这样慢慢找吧,绳姐,我们都还年轻,相信这一辈子我们会见面的。
章柿每年回三次家,爷的生日,奶奶的生日,春节。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后,他就改为爹和娘的生日。在他第一年春节回家的时候,胡爱花生了个儿子,取名章西平。
他还特地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套《西游记》、一套《水浒传》送给烧包叔。烧包叔高兴得像得了宝贝一样,第二天就开始在学校门口念包了书皮的《西游记》和《水浒传》。从那以后多少年那书皮破了再换,换了再破,书却保护得很好。他除了白天在学校门口念,冬天的漫漫长夜里,村里光棍没地方去,也都聚在他屋里听他在油灯下念书。
工厂正式投产后,职工培训暂时告一段落,章柿因为各方面表现积极,1958年入了党。负责职工进修的刘主任有一天把他叫到办公室:“咱厂里有几个到西北工业大学进修的名额,学制两年,出来是本科生,你愿不愿去?”章柿当即表示愿意去,刘主任说,好,过几天表一来就给你一张。
可过了三天,情况有变,因为车间主任、各处室领导也有变动,刘主任刚好到他所在车间当主任。这下,刘主任舍不得叫章柿走了,哼哼叽叽好一会儿给章柿说:“现在,生产任务太紧,我们车间最缺的是技术人员,尤其是机械制图这方面,你还是留下来吧,你年轻能干,又刚入了党,上学嘛,以后还有机会。”
“刘主任,你不用为难,我不去就是了。”
章柿在车间忙里忙外干活,是人都能使唤动他,他也从不觉得吃亏,干活时脚下跑得很快,人送外号“章快腿”。
1960年春天,章柿正在上班,有人在车间里喊:“章快腿,厂门口打电话,你爹来了。”
章柿跑得更快了。
厂子太大,他的车间又在最里面,足足跑了十分钟才到门口,远远地就看到章守信穿着黑色长袍,瘦骨嶙峋,立在门口,瞪着大眼,手搭凉棚往里面望他。他跑出来,拉了爹就离开。因为天已经很热了,爹还穿着夹袄袍子,这种衣裳在农村还有人穿,可他穿到城里,就叫人像看怪物一样看他,而他浑然不觉。
“爹,赶快回我宿舍,把这身衣裳脱下来,你没见刚才门口站岗的卫兵都笑你哩。”
“这衣裳咋了?新的,不是出门我还舍不得穿哩。”
“得脱得脱,我马上拿布票去撕布,给你做身新衣裳。对了爹,你咋来的呀?也不写个信,叫我去车站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