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柿已经四五岁了,在他下面,季瓷还生了一个女孩。章守信刚刚高兴了两天,说,咱有了柿花了,那小妮子六天头上竟得了破伤风,第十天就不哭也不出气了。章柿看到奶奶用一块破布把她包了,拿了个小铲子来到自家的地里。第二年,那小鼓包上的麦苗长得比别的地方都要壮。
章柿跟节高争一块泥巴玩,节高抢过泥,扔到他脸上,骂了声“带肚儿”跑开了,几个小孩子远远地向他扔泥巴,喊着“带肚儿”“带肚儿”。他跑回家,正要去灶火找娘,看见章守信刚从地里回来,将一捆草从肩上扔到地上。他走过去,仰脸问:“爹,啥叫带肚儿?”章守信扔开了草的手还在空中挓着,听了儿子的话,就那么挓在了空中,好一会儿,他蹲下身子,问:“你听谁说的?”章柿说:“节高说我是带肚儿。”章守信起身,站了一会儿。章柿听到爹的呼吸越来越粗越来越急,终于,他大叫一声:“日他祖奶奶,我得去长生大爷家借锣去。”
在灶火烧锅做饭的娘和季瓷赶忙出来,娘问:“这是咋了,你这麦秸火性子,说着就着,因为啥呀?”
章守信已经蹿到门外,长腿只几步就来到长生家门口,冲进院子,喊着:“长生大爷,把恁家的锣借我使使,我得去吆喝个人,今儿黑在咱庄吆喝,明清早到白果集上去吆喝,我豁出去明儿不卖蒸馍了,非吆喝他龟孙不中!”他怒火万丈地站在院子里,双手叉腰,大声喊着。长生大爷说:“你这二杆子,谁又惹住你了?锣坏了,使不成了,消消气,回去喝汤吧。”长生大爷往门外推他。
“不借,你不借不是?不借我也吆喝得成。”他又几步蹿到另一个门口,大叫一声:“章望富,你给我出来!你个鳖孙龟孙兔孙,七孙王八孙,有本事你一时三刻给我爬出来!嗯?咋不出来哩?你要是不敢爬出来,你就在你那鳖窝里给我好好听着,从今以后,你再不好好教育你的孩儿,叫他出来骂俺是‘带肚儿’,我先拧了他的子孙窝。”
男人们站在门外,女人们站在当院里,支棱着耳朵听。章望富的家门开着半扇,院子里没一丝声。
“喊俺带肚儿,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俺娶的是寡妇,咋了?俺七个月拾的,咋了?七成八不成你知不知?老少爷们都在这,恁都给评评理,俺要几个月拾得提前给你商量?你叫拾了俺再拾,你不叫拾俺拾不成?你有本事你出来,躲在你鳖窝里你算弄啥哩?”
好了,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大家也知道章望富是不敢出来的,谁不知道章守信这二杆子一旦闹起来没有人敢应战。那一年南地的一个半大孩跟在担水回来的大妮身后想捞摸一下,大妮哭着跑回家,他几步蹦到人家院里,揪出那小子当街一拳打倒,血立时流了一片。
有几个长辈走上前来拉他:“都是自家爷们,生那么大气弄啥哩,撅两句出出气妥了,小孩子家不懂事,瞎胡说哩。”
“小孩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大人不说小孩子咋会说哩!”章守信又是一蹦多高,胳膊抡圆了在空中一甩,吓得拉架的人躲得好远。又上来几个,远远围住他,苦口婆心的架式说好话。章守信他娘从人堆里冒出来拉住他往家拖。
“回去吧,回去吧。”众人这才敢上来推拉他了,几个人才制服住他。章守信挣着,脖子扭向章望富院子里说:“你等着我明清早到集上去吆喝你,你要是有理,明清早就跟我一起去,谁不去谁就是王八谁就是小舅。”
他被拉回家,挺着大肚子的季瓷已经盛好了红薯糊涂放在案板上。章柿被爷爷抱在怀里不出声,他虽然不太明白这是咋回事,可他知道,爹是给他出气去了。
喝罢汤,娘刷着锅,季瓷在大瓷盆里和面,章守信一下子跳进来,对着季瓷说:“少和点面,明儿卖不了那么多了,得在集上吆喝人哩,一会儿我还得到长生大爷家借锣去,我就不信他不借给我。”
“中啦中啦,在家门口啰唣啰唣就中了,还真喊到集上去。”娘说。
“俺木林大娘在家吧?”院子里有女人喊。章守信的娘出来一看,说:“哎哟,节高他娘,喝罢汤了?”亲亲热热地迎进灶火,让坐在锅台前的小墩儿上。章守信一看这是章望富叫他家的来赔不是了,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去东屋拿麸子给牲口拌料去了。这厢里章望富家坐在灶前给章守信他娘和季瓷秧秧秧地赔着不是,来来回回就是说,不知哪个烂了舌根的暗地里瞎说叫小孩们听了去,小孩们知啥呀,他们那真是吃屎不知香臭。那季大姐是谁呀,是先生家的闺女,谁不知她给咱姓章的生孩哩,那是在床上打挺拨浪地生哩,往后谁再说啥,叫我听见了先不依他。她说了半晌子,章守信他娘说:“中啦,中啦,一会儿我再说说守信,他明清早可不得去集上闹,这叫外庄人听了去,多不照号呀。”
章望富家从灶火出来,见章守信在牲口棚里,她提高嗓门说:“守信,今儿的事就算过去了啊,可别再提借锣的事啦,你望富哥可是专门叫我来给你赔不是哩。”章守信仍然给她个背影,还是那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这一声听着比她刚进门时温存多了,望富家冲着他的背影耸耸鼻子,吐了吐舌尖,拧着小脚轻快地走出院子。
绝然不是带肚儿的章柿从那以后明显地感到,小孩子们不敢再欺负他了,他有了短暂的幸福。可是,过了两天,他又有了心事:他想吃个鸡蛋。
这可是个奢望,你不是女人可坐月子,你不走亲戚,你也没生病,你怎么就能吃个鸡蛋呢?这事想来想去,他还是给奶奶说了。
“那,我也想吃哩,咋弄啊?”奶奶问他。他知道,这就是拒绝了。人常说,吃点啥总比招个没趣强,可他没吃上也还是招了个没趣,他把头慢慢低下去。奶奶说:“那鸡蛋可不是叫人吃哩,它用来换盐换洋油换洋火支应门事哩。”他的头更低了。奶奶看了看他,心里怪不是味,问他:“你老想吃一个?”他点点头:“嗯,老想吃。”
“那好吧,这些鸡蛋都不大,等到哪天鸡孵个大的,再给你吃,中吧?”
“中中中。”他高兴地答应了。总算是有了希望。
听到母鸡“咯咯哒”地叫唤,他就跑过去,几乎还没等母鸡起身离开,他的小手就抓住了那只鸡蛋,热乎乎地拿到奶奶跟前:“奶奶,奶奶,你看这个大不大?”奶奶摇摇头:“这个不大。”他失望地进到奶奶的东里边,把那只还热着的鸡蛋放进罐里,里面有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鸡蛋,真馋人。他就想,这些鸡蛋最后都到哪儿去了?进到了谁的嘴里?这世上,谁的嘴那般主贵配吃上鸡蛋呢?
一天一天,奶奶都说,这个还不大。过了太多天,奶奶说不过去了,又说:“煮的鸡蛋不好吃,要吃就吃个煎的,煎鸡蛋,那才叫好吃哩。”
“那就快给我煎吧。”
“咱家没油啊。”奶奶说。这一下,又把他眼看到嘴边的梦想推得十八丈远。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他等得绝望了,不再惦记这个事,鸡子再“咯咯哒”地叫,他也不管了。
有一天他从外面玩回来,一进院子,就见奶奶在堂屋门口向他招手。他跑过去。奶奶说:“唉,我想通了,给你煎个鸡蛋吃吧。”他高兴得一蹦多高:“好啊好啊,咱家有油了?”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今儿保准叫你吃个煎鸡蛋。”奶奶走到屋里,双手捧开箱子上的佛像,掀开箱盖,找出一个指头肚般的牛油小蜡,上面裹了一层垢。奶奶用手揉搓着,拿个鸡蛋向灶火走:“来,我给你点着火,你烧锅,豁出去不过了,今儿就叫俺孙子吃个鸡蛋,我看天能不能塌下来。”他欢天喜地坐在锅台前,扔进去一把麦秸,那火苗“呼”地起来,像是一个欢呼。锅热了,奶奶将蜡头在锅底蹭了几下,将那只鸡蛋打在碗里,用筷子“当当当”地搅着:“不是不叫你吃,害怕你吃惯了,见天想吃可咋办呀?你那个大爷爷,就是从小好吃嘴,光想吃好的,把咱家都差点毁了。”
金黄色的煎鸡蛋在碗里,他用小手捧着,拿筷子送进嘴里一块,美味极了。奶奶疼爱地看着他吃,他夹一块,送到奶奶嘴边。
“我不好吃鸡蛋。”奶奶那带着皱皱的老婆嘴嘬了嘬,把头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