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柿看她情况越来越不好,在离地几寸高的地方,打了大地铺,这样她的大小便就方便一点。夜里章柿睡她身边。一个火盆不停地烧着,他在她耳边说:“娘,别心疼柴火,暖和点好。”季瓷说:“是啊,省了一辈子,不心疼了。”一辈子没烤过火,没用过火盆。她缓缓地转过脸,看了看那盆里的火。在一块乏了的木炭上,一个小火苗轻轻一跳,灭了。火光映在她脸上,是安祥和知足。累了一辈子,该好好歇歇了,就这样躺着,烤着火,啥也不想,谁都不挂,真好,这是不是就是人家说的幸福生活?季瓷温柔地转过头,看他。他知道娘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多了,每一天早上醒来,他探起头叫一声娘,季瓷轻轻答应,他松一口气,啊,娘还活着。
“南院那片地方,那是我纺花织布挣来的,想着给你们挣家业哩,可你们都不在家,那片地几十年也用不上。人,挣啊,占呀,没意思。”
“那年来看我的楝的一个同学,听说他要离婚。给他说,别离,小孩儿还小,大人谁离了谁都能过,小孩儿不中。”
“西芳的气管炎好了吧?小时候躺我身边,嗓子眼里‘呵喽呵喽’,上回她回来我问她,她说现在不了。我问卫生室的尹大夫,他说那种病小孩子容易得,长大自然就好了……”
“津平不听话,我都知道,现在他好了,成了大学生。还得给他说,人一辈子不能沾坏毛病,沾上了就得下狠心去掉,要有志气。”
“爱莲的孩子,现在有三十了,在东乡张李集,那是你姨家妯娌的娘家,她要是想去看一眼,一问就找到了,那孩跟西平长得可像……一眼就能认出……”
“我枕头底下,还有二十块钱,那天你回来给我的,你们收拾我的破东西的时候,别看不见扔了。我攒了一辈子钱,自己没花过一个……”
气息越来越弱,话语像冬天的河水,越流越细,随时会冻住,她转动眼珠看看周围,章守信、西平、素娟,在身边围着。两个重孙在后院被两根绳子拴在一块大石头上,由五奶奶的儿媳妇看着,不能近跟前来,害怕走的老人太爱他们,引了去。章柿说:“楝他几个,就快到了。”
“好,那我就再等等,要是等不着了,就说叫他们别难过。人,都有走的时候。我这一辈子,没偷过懒,没亏过人,不怕到了阴间,阎王爷不会为难我的……我也没留下啥东西,就那点不值任啥的,都在两个破箱子里,你们翻翻,分分,有几个我年轻时绣的荷包,给西芳,拿在身边,是个想头……我没啥大本事,只能把你们供到城里,把小孩子给你们照望大。城里的事,我就管不了了……”
章柿心里一动,他想问问,娘,那我呢?我是咋回事?可他看爹也在,素娟也在,那句话,他总不好开口。“娘,还有啥,该交代的,再想想,别忘了啥。”他用力握了握季瓷的手。
季瓷看他一眼,又看章守信一眼,缓缓地闭了闭眼,又睁开,向章柿发出一丝稀薄的笑意,像是一个淡淡的玩笑。
章楝一家进门,四个脑袋向着季瓷围拢过来。
季瓷的眼光慢慢弥散开,眼里涌出泪,停留在鼻梁两边的窝窝里。章柿用卫生纸贴上去,吸干,新的一滴又涌出来,再吸干,过了一会儿,又有了一点。
终于,像一个干涸的泉眼,再也没有眼泪出来。
把章节高请来做执事人,这是村东头的规矩,谁家有婚丧嫁娶,要请他来安置。章柿给章楝说:“咱就按规矩来吧,别惹他不高兴,咱走了,西平还在庄上呢。”
章节高大手笔地说:“恁哥俩可是都在外面工作的人,俩闺女也都挣工资了,津平是大学生,咱全大队也没有你家这么好条件的,咱婶一辈子在庄上,那就是德高望重,这事说啥也得办气派些,不能叫人笑话。”章柿说:“哥,你看着弄,要多少钱,该咋弄,你说了算。我俩常年不在家,村里的规矩也都不知了,咱叔八九十的人了,心里也不清楚,西平再咋说是小孩家,这种事轮不到他靠前,你就操心吧。”
章节高这钱那钱说了一大堆,在一边听着的大花的孩子宋元宝直向章柿挤眼,章柿装着没看见。
章节高说完,拿着章柿给他采买的五百块钱走了。元宝说:“表舅,你答应他太痛快了,根本花不了那么些钱,我在俺庄常办这事,知这里的道道,至少买东西这一项他得弄你一百块。”
“我心里清楚,就这样弄吧,省不了的。你不叫他占上这便宜,他会找别的事,打墓呀,待客呀,写响器呀,出殡呀,都有他的说道,他想拿捏咱那是顺茬。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他,老得占上便宜才中。”
第二天,好说话的娘儿们传话到素娟面前,听赶集回来的人说,章节高领着几个小伙子在集上的饭馆里吃巴掌大的肉片子。素娟说:“吃吧,吃吧,大冷的天,咱都在家过年哩,人家跑着给咱办事,怪不容易的,吃饱了才有劲跑。”
从季瓷闭眼的那个下午,天就开始下雪,大地一片银白。老人们说,多少年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
季瓷静静地在床上躺着,素娟去她床头桌上拿鸡蛋的时候,不由得往床上看了一眼,心想:奶奶会不会直起头问问我,拿了几个呀?拿好,别打了。来堂屋挖面的时候,想着季瓷又要给她说,仔细着点,别撒了。
煮好的成块子的肉放在案板上,村里媳妇和好的几盆面在锅台上借着热乎劲儿发着。借来的碗、盘、碟在篮子里放着。人来人往,说话的,磕头的,哭丧的,唱曲的,把夜晚搞得乱如白昼。章柿还想坐在季瓷身边,他想:娘还是没有说那句话,她是不是当时碍于旁边有人,不好说,现在没有人,就咱俩,你看那么多人,忙忙乱乱的,没有人注意咱,娘啊,您告诉我吧,我到底是不是爹的儿子?他轻轻抚摸娘的脸,冰凉而柔软,眼睛安稳地闭着,他握她的手,她手展得很开,放心地撒手而去。“娘啊,您到最后都是那么要强,您不服软,您不愿意给任何人低头,您不愿落任何把柄,可我是您的儿子,我也六十岁的人了,我想搞清楚这个问题。”
大雪无声,层层飘落,雪花落在雪地上,就像天上的人爱着世上的人。屋子里映得很亮,章柿和章楝躺在季瓷躺过的那个地铺上,秧秧蔓蔓地说话。章柿说:“我听咱娘说过,你小时候她领你走亲戚,路过会上的包子锅,你想吃,就指着锅里的包子问人家,生的呀熟的呀?咱娘拉住你快步走了。”章楝说:“我听津平说,小时候咱娘领着他去小季湾,大冬天,津平说脚冷得走不成了,咱娘停下来,两人坐在路边,把津平的鞋脱了,把他的脚装到她怀里,自己冰得直龇牙。”“是哩。”津平在另一张床上说,“她那怀里可暖和了,直到把我的脚暖热,再又起来走。”
“别说话了,快睡吧,时候不早了,明儿还得忙一天。”大家好像听到东里边床上的季瓷说话,于是都住了声。
好像只眨了下眼,天就明了。初二了,是出殡的日子,章柿一大早起来到灶火里去看那些东西,他发现肉好像少了一点,跟昨晚看的不一样,掀开面盆,发好的面明显少了一块子,很显然是被人用刀切走的。他出灶火门,看到门搭钩被掰开了一些,从锁上可以抹下来,像是用铁家伙撬的。雪地上大大的脚印有进来的,有出去的。他到后院把西平叫起来,西平进来一看,也认为东西少了。章柿说:“这会儿是一大早,街里还没有人,你顺着那脚印出去看看。”西平出去了,一会儿回来说:“脚印在街里向西去了。”章柿说:“你再向西去,顺着脚印走,我估计就能走到你节高大爷家。”西平说:“要是让他看见了那多不得劲。”章柿说:“你也太老实了,他偷咱的东西都不觉得不得劲,咱只是顺着那脚印到他门口看看你就不得劲了?”西平再出去,过一会儿回来告诉章柿:“脚印是走到节高大爷家门口了。”章柿说:“今儿黑小心点,不行把吃食都搬回堂屋里。”
一天忙乱,哭的唱的,拉的劝的,真的假的,像一出压轴大戏,总算唱完了。
埋了季瓷,晚上村里好几个人来家里说话。章节高像模像样地给主家报着几天来的花销。大家静静地听着,完了章柿说:“哥,这几天叫你操心了,多亏了你,要不俺娘不能这么顺利地入土。我们一走,就剩西平他们在家,这孩从小就太老实,啥事转不过弯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该吵就吵,该说就说。时候也不早了,你这几天太受累,回去歇着吧,咱弟兄想说话明儿再来说。”
告别出堂屋,一方要送一方,一方说不送,扭扭扯扯一团子人出了院子,在过道口艰难地告了别。章节高出了过道来到街里,站了一会儿,越想心里越不是味儿,他又回到过道里,拐过灶火山墙向院子探头看去,屋里人还在灯下说话。他四处看看,院里再没啥值钱东西,扛起灶火山墙边斜放着的一根碗底粗的棍,气呼呼地出了过道。刚走到街口,西头来说话的章爱民的孙子差点碰到他身上,吓了一跳:“哎哟,是节高爷呀,你咋从守信老老家扛出一根棍?”
“我老恼他。”来不及编瞎话的章节高显出真性情。
章柿醒来先往季瓷的床上看,这几天闹闹哄哄,他一直没有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娘真的死了,尽管他昨天亲眼看着娘被放进棺材里,大钉子把棺材盖“当当当”钉上了,他亲手摔的老盆,他顶着重孝领着孝子贤孙走在队伍最前列,浩浩荡荡地往后地坟里去。炮一声一声地响,响器“嘀嘀嗒嗒”地吹,哭声一浪一浪地起,粗大的绳子捆着装了娘那小身子的棺材,慢慢地放进南北坑里。眼看黄土一点点地把她掩埋,雪更加密集,人群呼拉拉跪倒一片。看热闹的人说,死得真是时候,这么厚的雪,一点也不毁庄稼。
娘真的不在了,从这个她生活了六十年的院子里消失了。他出院子来到后地,看到北边遥远的地里,那个洁白的坟耸立着。“咯吱咯吱”,他踩着地上的雪,向那座新坟走去。娘,你是不是愿意告诉我了?我来了,我听到你喊我了,世界这么安静,就咱们俩,你说吧,悄悄告诉我,我是谁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