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贪婪地把脸贴在车窗上,看外面潮湿清冷的初冬早晨。好像二十年没有回来了,奶奶去世以后,也不再经常想起这个地方。只是在梦里偶尔坐着电车回到河西章。她从天河厂生活区坐上5路电车,一直开到河西章的街里,停在有福老老家的屋后,她下了电车,到对面穿过自己家的过道,回到家里。奶奶要么坐在院子里,要么在灶火旁,她给奶奶说话奶奶不理她,只是隔着几步远地看着她,或者她只是知道奶奶在院子里的某一个地方,总是跟她隔着什么,她常常看不到奶奶。奶奶被她遗忘了,就像《百年孤独》里的雷贝卡被马孔多小镇遗忘了,别的故事一直上演,直到五十年后,雷贝卡还在她当年的那个屋子里,从窗子里递出了五十年前的货币。而奶奶在窗子里只传达出一个信息:我还在这里,十几年来我没有吃饭没有走动,我只在老堂屋里坐着,我在等,等你们回来。隔着窗子,她看不到季瓷的样子。她听说那些死去的人在梦里是不能跟活着的人说话的,所以她梦到的季瓷从来都不开口。吃过午饭,她给季瓷说,奶奶我上班去了。季瓷不说话。她出了长长的过道,走到街里,看到5路电车从西头开过来,从颍河的方向过来,车厢里流淌着“哗哗”的河水声。她上了电车,回到单位,坐在话筒前播新闻:“各位听众大家好,现在开始播报交通新闻。在今天刚刚结束的全市交通会议上,我奶奶季瓷发表重要讲话,她说,老来难老来难,离家还有二里地,比当年十里还要难;她还说,走遍天下端起碗,搁着勤谨搁不着懒;她指出,千里去烧香,不如在家敬爹娘;她认为,马渴想饮长江水,人到难处想亲朋;她最后表示,谁烈不惹他,啥贵不吃啥。”“各位听众大家好,现在是《西芳夜话》时间,我是你们的老朋友西芳,现在接听这位朋友的热线电话,噢,对,是,好的。你说你常常受到领导和同事的排挤是吗?听咱奶奶告诉你一句话,绣花鞋不踩臭狗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火车从颍多湾站呼啸而过,连一点减速的表示都没有,这个庞大无比的家伙压根不管车上有一个在这条铁路线上走了多少回,在这多少回的行走之中长大的女人,尽管她现在脸贴在窗玻璃上,想捕捉那几个字。西芳隐约看到“颍多湾”三个字。列车员走过来叫她,换票了换票了,再有二十五分钟到沙河站。
应该过了姨奶奶家了。小的时候跟着奶奶到姨奶奶家,两个老婆儿一见面坐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大花表姑常常也在,这里是大花表姑的娘家。姨奶奶家可能是夏天过会,因为她记忆中来姨奶奶家总是夏天,她们坐着说话的时候,把她按到一个竹床上让她睡觉,她睡不着奶奶就吵她,她就假装睡着,她听到大花表姑小声说,睡着了睡着了,奶奶说,没有,眼睫毛乱颤哩。
她认不出来那些村子,这个村子与那个村子是那么像。
又一个小站被迅速地抛在身后,铁轨多出了几股,铁路边一片淡黄色的房子,在清晨还没有睡醒。这一定是商桥站,也就是说,奶奶当年背着馍篮子,从这里走到沙河的,现在十几分钟的车程,那时她走了一天。她把脸贴在玻璃上。一望无际的土地。可能是小麦刚种上还没有出芽,或者还没有种,总之地里什么也没有,土地慷慨而惨烈地裸露着。一个女人提着篮子从北向南走去。啊,她要到哪儿去?她的篮子里提的什么东西?她要给谁送去?她走累了没有?
出了沙河车站,她到售票窗口买了晚上回西安的票。
车站广场的各种车辆在拉座,她看到一个中巴车的前面行车路线里竟然有白果集,她上去问:“是颍多湾县刘家湾公社的白果集吗?”车上的人跳下来,热情地说:“是哩是哩,快上来吧,上来就走了。”西芳咧开嘴笑了。那人问她:“咦,你看你,你笑啥哩?”她当然不能说,我二十多年重又听到这么熟悉的乡音,我想笑呗不笑不中呗憋不住了呗。那人以为她不信他,又说:“真哩呀,上来吧,再等一趟火车,就十来分钟,再捎俩人就走。”她问:“去白果集多少钱?”那人说:“咦,你问了,哪个车都是一个价,五块。”旁边出租车缓缓开过来,司机说:“白果集,走吧,咱拉着你去。”西芳问多少钱。那人说:“咦,你打听了,六十,一点都没多要,五六十里地哩。”西芳上了中巴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对出租车司机用颍多湾土话说:“我要是六十坐你这车回去,俺奶奶得拿棍括我哩。”
西芳走到村口,立即有人迎上来:“咦,这是不是西芳?远远的,一出河西尹我就认出来了。”一个老太婆,头发全白,按辈分该管西芳叫姑。西芳问她,你身体还好吧,家里都好吧。一扭脸,看到有福老老坐在学校的墙边,一只眼闪着平静如水的光。她走过去,弯腰在他面前:“老老,我是西芳,记得不?”有福老老看看她,再看看四下的人,脸上有点迟疑和胆怯,像懵懂的孩子般。有人大声给他说:“西芳,守信的孙女,柿跟前的西芳,搁西安回来的。”章有福再看看西芳:“哦,哦,西芳,走的时候不高一点,现在这么大了,有三十多了吧?”
“三十六了。”西芳大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牛奶糖放到章有福软绵绵张开着的手里。他有九十多了吧,我只记得我小的时候,他就是老头,没事就搬个墩儿坐在学校的墙边,是不是我不在的这二十多年,他都天天在这儿坐着?我不在的这些年,河西章的人当然一如既往地过他们的日子,打的闹的,喜的忧的,偷的摸的,哄的诓的,反正是想着法儿把日子对付过去算事。如果西芳在一个月前的某一天回来,她碰巧就能听到河西章的上空再次响起一个外乡姑娘的哭诉声:“他骗了我呀,他说他家有两层小楼,有席梦思,有大彩电,他说东院是他爷家,西院是他大家,他家里要啥子有啥子我才跟他回来的。可他家啥子都没得哟……”现在,那个不但成了熟饭而且肚子里早已有了姓章的种子的外乡姑娘已经擦干眼泪面对现实,是个像模像样的河西章媳妇了。改革开放,爱出门的河西章人更是像蒲公英迎来一阵大风撒向了全国各大城市,有好事的人扳着手指头算了算,全国除了港澳台,都有河西章大队四个村(按从前的行政村算)的人在那儿驻扎。老的人都不在了,爷爷,奶奶,四海老老,桃花老老,他们一个一个走向后地,躺到地下去了,总是跟在爷爷身后的瓦片也早死了。只有有福老老还在坚守,他锲而不舍地活着。河西章的人谁也没有听说过他生过病。他的两个闺女出门了,瘸腿老婆死了,前年,他四十多岁的儿子在外打工得肺病死了,儿媳妇跟一个外村男人到上海打工去了,孙女出嫁了,一个孙子当兵在海南岛,一个孙子出外打工,家里剩他一个人,他自己做饭自己吃,吃了饭,只要不下雨,他就搬了小墩儿来到学校门口,靠墙坐着,看进进出出的小孩。
有许多西芳不认识的人。二十多年,足以使一个村庄改朝换代。节高大爷不当大队支书了,传给了他的二儿子。
熟人都出来了,节高大爷也来到街里:“咦,西芳,还是小时候那样,这样站着说话的温存样,跟她妈多像。”
“像,像,咦,跟她奶奶才像得很哩。”
西芳在学校门口赔着笑脸,让人把她看来看去。她拿出包里的糖给大家一人手里放几颗。以章节高为首的河西章人感叹着:“咦,跟你爸爸你妈一样,啥时回来,都没嫌弃过咱这些老农民,没有空过手……”有的人开始抹眼泪,说:“真想你爸爸呀,快点叫他回来吧,再回来晚了就见不着我了。”西芳还是站着,在人群里找柳树婶。回来的时候,章柿交代她,要在柳树家吃中午饭。
章守信几代单传,在村上没有近门的,只是跟五奶奶家是邻居,所以走得近。柳树是五奶奶的小儿子。季瓷和章守信去世后,他们家人回村上办事或短暂停留都是在柳树家落脚。这会儿西芳站在学校门口,不见柳树叔也不见柳树婶出来接住她,她也就不好断然跟这些人告别自己往柳树叔家里去。
“前两天,西平打电话说转项洁户口,大队的手续都办好了,吃了晌午饭叫小广骑摩托车带你去公社派出所,叫他们给你签字盖章就妥了。”节高大爷说。
柳树从学校后边拐过来,一张劳苦忧愁的脸,身上一身石灰,连头发都是一层白。他来到人堆接住她手里的包:“走,回家去吧,正搁后地干活,听说你到家了,赶快过来。”
西芳跟着柳树往他家里走,问:“俺婶哩?”
“咦,听说你回来了,去后边量贩买肉去了。晌午你想吃啥呀?”柳树叔胳膊上挎着她的旅行包,在前面迈大步走。
“啥都中。”
路过她家的院子,院门锁着,院墙低矮,倒了一段。西芳心里一紧。从矮墙跨进去,会不会看到奶奶?还坐在堂屋门口接她的乱线?她怕羞似的把头扭开,不忍直面那里的荒凉。
“叔,这院里的钥匙在哪儿哩?”
“搁俺家抽斗里,先回去歇会儿,等你婶回来叫她领着你来看。那院里常年不去人,荒草长可高了,还有长虫。你一个人去不中。”
他俩刚到家,柳树婶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细溜肉:“西芳,咱晌午吃卤面吧。人家量贩里的人问我,咋舍得吃肉了,我说,西芳回来了呗,要不是不过年不过会的,谁会去买肉。”柳树婶高高的个子,胸前有巨大的乳房,叫谁看她都是个实在人。当年她刚嫁来河西章一年多,西芳就走了,这会儿她的三个孩子都在城里打工。她走进屋来,搬个小墩儿,很近地坐在西芳身边,上下瞅她:“咦,看看俺西芳,还是跟个小闺女一样,是不是城里人都不显老?”西芳打开旅行包,取出两盒专卖店里买的点心放在桌上,拿出一条健美裤和一瓶洗发精给柳树婶。
“婶儿,点心是我给你买的,裤子是单位搞活动发的,我穿着长,给你吧。”
“总是想着你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