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回答说:别难受,去吧,上帝保佑你
章柿已经过了十几年的退休生活,他没事干的时候就到城墙里面逛,逛着逛着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看看,钻到某一个小巷子里。有一回西芳看到他这个本子上记了好多地址,问他:“你记这么多地址干啥?”章柿说:“那是我找到的从老家卖到这里的女人的地址,我记到本子上,哪天路过了去看看,陪她们说说话,也打发了自己的时间。”
章柿在找人的过程中又认识了很多当年老家卖到这里的人,他一律叫人家“姐”,过一段时间就去走动走动,跟人家坐在城墙根下拉一拉。
西安市的河南人大多是逃难来的,被散落在城墙内外,形成了“河南人的世界”,他们把“西安人”叫作“此地人”。“此地人”声称不与河南人联姻,好多人找对象时提出,河南人免谈。可是很不幸,他们往往到最后找的都是河南人,除了他们愿意打光棍或嫁不出去。因为在西安市,要想不与河南人打交道,要想不遇到河南人,用一句河南人的话说,“万难”。到最后终于发现,也没有剩下来的河南人,该娶的也娶了该嫁的也嫁了。
看到报纸上说有中年女人以色相勾引老年人,实施抢劫和敲诈,西芳赶快给章柿打电话:“爸,走到街上不要跟陌生女人说话,骗子已经向老年人下手了。”在她眼里,章柿虽然七十多了,可思想太单纯,容易激动容易轻信,尤其是爱跟陌生人说话,这很危险。
章柿说:“我看到报纸了,咱天河厂一个老头就叫人弄去了两天,回来后,身上的钱、手上的戒指都没了,还挨了打,可咋问他,他都不说,也不让家里人报案。你放心,我没钱,他们不会找我的。”
早在胡爱花刚死的时候,来奔丧的她大兄弟,当年拿着刀要杀胡爱莲的胡明安临走对章柿说:“我姐已经不在了,你难过几天,该找老伴就找吧。”半年后,西芳和西平也给章柿表示,我们同意你找老伴,只要你开心。可章柿说:“我再也不找了,找了老伴,一起吃个好东西,我会想起你妈活着的时候,早上去干活,开水泡馍,吃了多少年。”他不是客气一下,他是真心不想找,有老同事把女人叫到家里让他去看,他也不去;另一街坊一个老太太托人来转告,她看上章柿了,想跟他一起共度晚年,可章柿都推掉,他说:“人老了再找老伴是给自己找麻烦。”
有时候西芳带他去超市,给他买东西。他在那些密集的货架前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丰富异常的货品,小声说:“要是让你爷你奶奶来看看这个场面,他们会怎么想?”
安叔叔当年从外县娶的那个女人,不小心吃了坏甘蔗,死了,留下两个女儿,小女儿结婚后因没房就跟他住在一起。去年,小女儿离婚走了,女婿住在这里,今年,女婿又找了个女人,还住在这里。现在,安叔叔又找了个老伴,女方说:“咱俩结婚可以,你得写个东西,这个房子将来属于我。”安叔叔想:这边家里住着不走,他们比咱们年轻多了,肯定比咱活得长,怎么属于你呢?再说了,咱俩还不一定谁先死呢。可老太太有老太太的主意,她小儿子还没房呢,原指望带着小儿子出嫁,却不想他家里还有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婿,那我这还算有点姿色的半老太太怎能嫁他呀。安叔叔却已经把老太太爱得不行,这边家里女婿一口一个“爸”叫得甜,女婿新找的媳妇叫得更亲,两个人对这个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叫起“爸”来竟没一点别扭,自然极了。
“你安叔叔这会儿都快愁死了,看看,都是找老伴找来的麻烦不是?”
“他那也太复杂了,你跟他不一样,我们不要你的房子,谁想要就要去吧,只要她对你好。”
“我认为还是不找的好,你想想,找个老伴,还有她的儿子孙子啥的,指不定出个啥不愉快的事。你们来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哪像现在这么自由,想来了来,想走了走,来了想吃吃,想睡睡。家里一下子有个外人,很不方便。我身体还好,能自理,每天逛来逛去,多自由,非得生那个气干吗?”
西芳一想他说的有理,就按他的来吧。章柿说现在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只是他想起胡爱花那个没福的,心里就怨她,要不是你走了,咱两个天天吃饱了到处转呀,玩呀,我那点退休金起码够咱俩吃饭吧,人不就是个吃饱饭吗?空气,阳光,欢笑,知足,这都不用钱来买。
没了伴的章柿就一个人四处游逛,看见城墙上的字,认为人家写的不对,这个城门是从左向右写,那个城门是从右向左写,这怎么行呢?他给报社写信,到报社反映,记者陪着他去城门洞拍了照,第二天报纸上有他的照片:《退休职工章大爷指出城门书写有问题》。市上有关部门给他解答,他认为人家解答得不对,又找西芳,要在他们电台上说这事。西芳说:“爸,那不是你操心的事。”章柿说:“咋不是我操心的事?西安是文明古城,闹这么大个笑话,西安市民谁都能管。”
章柿有的是时间,看报社电台都不再管这事,他就给《咬文嚼字》编辑部写信,给他打听来的清华大学一个教授写信。为了让他的信寄出去能受到重视,他去南门里的书院门买了那种书信小宣纸,拿小号毛笔写竖排的信,工整的小楷,就像他当年上学时一样写得认真。那天,西芳回去看他,见他正摊开纸笔,起劲写着。西芳说:“爸,你要有个思想准备,这一切都是你搞着玩的,打发你的时间,别指望人家清华大学的教授给你回信。”
“他为啥不给我回信呀?”
“人家为啥要给你回信?人家是古建筑专家,每天有多少事要干,你算干什么的?”
章柿受了打击,把笔一放,不写了,“你回来干吗?”
“我回来看看你,天冷了,给你点钱花呗。”章西芳从包里掏出三百块钱给他。章柿接了,鼻子一哼,放一边。
“咋了?嫌少?你有吃有穿的,你要那么多钱干啥?”
“干啥?我有用。”章柿有点赌气地说。上了年纪后,他就爱跟西芳赌气,他像小孩一样拗着脖子,斜眼看他写了一半的小楷书信。
“有啥用?你说说,说得有道理我给你,几千几万我都给你。”
“唉,咋给你说哩?”章柿犹豫一下,“我欠着师大你刘姨的钱,还有十八街坊一个老乡的钱。”
“欠多少?为啥借呀?”
“小杜倒外汇,叫公安抓进去一回,西莹哭着来要钱,出来后,跑长途,车叫人扣了,西莹又来要钱。”
“给你说过多少回,不要给她钱不要给她钱,你就是不听我的。”西芳气不打一处来,“她每次都说是借,可她啥时候还过?这下,她又生孩子了,更没钱给你还了。”她看到章柿低着头不吭声,不忍心再吵他,“你借了人家多少钱?”
“一共三千,刘姨两千,十八街坊的老乡一千。”
西芳松一口气,好在不是十万八万。“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吧。我想把退休金攒够了给他们还。”
“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咱俩说好日子,我取了钱,一起去给刘姨还吧。我也好多年没去她家了,还是那年她在西大街住的时候你带我去的,那时我还是小孩。”
“你刘姨常问起你哩,她还老在收音机里听你播节目。”
刘姨就是当年的刘会芝,毕业后嫁给了在师大教书的河南老乡。因为她家的成分问题,受够了折腾,新婚后在西安没待几天,被打到陕北喂了几年猪,又来到西安周边的县,转来转去,不是这个农场就是那个学习班,直到中年以后,好容易调回西安,在北郊农业展览馆当资料员,用小楷字写各种指示标牌,写“爱护公物人人有责”,写“请勿随地吐痰”,写“第三展厅,前方右转”。
“这事你应该给我说,我会让你早点去还。你想想,人家儿女都在国外,你却因为女儿不争气去借人家的钱,这多叫人家笑话。”
“我们是几十年的交情,她不会笑话的。”
“人家能说出来吗?人家会在心里笑话。”
“那就叫她在心里笑吧,咱没钱还不能叫人笑话?”
西芳不说话,还是有点生气,搁她的脾气,是不能叫人笑话的,在心里笑也不行。西芳走出章柿家门,掏出电话,想给小杜或者西莹打过去,好歹骂他们一顿,再想想西莹小孩不到两岁,一定在家带孩子,西芳咬咬牙,看在孩子的面子上,算了,把拨了一半的电话挂断。
大约前年这个时候,章柿给她打电话说:“西莹生了,咱去看看吧。”两人约着去了医院。走在路上,转脸看到章柿的脸,明显地老了,这么大年纪还为孩子操心,她心里有点不忍。进了医院房间,一看到西莹身边躺着的粉红色小人,心一下子软了,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在那小孩的头边,是见面礼。小杜前后跑着叫爸叫姐,西芳想起一个重要问题,问章柿:“他们领结婚证了吗?”章柿摇头,西芳立即觉得躺在床上的小人儿成了小孽种,叫章柿催他们赶快去领证,否则小孩将来报户口就是问题。
小杜送两人走的时候,在走廊上,西芳向章柿使眼色,章柿给小杜说:“你们还是赶快把结婚证领了吧,这都有小孩了,不比从前。”小杜连声说“好好好”,告别的时候又冲着西芳叫“姐”,西芳心里不舒服,因为小杜比她还大好几岁。
三天后,两人在钟楼见面,一起去给刘姨还钱。
地上的雪很厚,下车后西芳扶着章柿,往师大家属院走。十几岁的时候,爸爸带她去过刘姨家,那时她家在西大街住,房子很小,但家里电视很大,好像是十七寸的黑白电视,平平展展的,刘姨说是托人从香港买来的,那时章柿刚托人买了十二寸的电视,鼓着肚子的那种。
“爸,那天我从你那走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了阿珍阿姨。她不是退休后回上海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她退休后把自己房子出租,想回上海定居,可一年后就回来了。你猜咋?上海物价高,凭她的退休金在那儿维持不起。”
“她儿子不是有钱吗?在深圳是大老板。”
“是啊,她儿子也请她去深圳,可她想了想,还是西安好。她二十岁来西安,几十年,一切都习惯了,她男人死在西安,骨灰也一直没有迁回上海。”
从西芳童年记事起,阿珍阿姨就是一个美丽而高贵的化身。她不断接济他们,给她织过毛衣,从上海回来,总要给她带点时兴的小东西。那天她在路上走着,听到有人在身旁叫一声“阿芳”,其实一开始就听到了,但她认为那不是叫她,这样叫她的只有阿珍阿姨,而阿珍阿姨去上海了。又听到一声“阿芳”,她回头一看,真的是她。已经老去的吴阿珍不多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合适而体面,不白的皮肤蜜蜡般温润,一道道细细的血管从皮肤下映出来。她年轻时就是这样,西芳认为是因为她脸皮太薄的缘故。她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走过来就软软握住了她的手:“阿芳,听你爸爸说你现在可出息了,你爸爸好有福,有你这样的女儿。”西芳心说:我爸爸还有个不争气的女儿呢。西芳问候阿珍的身体、生活,两个人拉着手站在马路边拉家常。吴阿珍那好看的、上海女人特有的精巧的嘴唇里继续吐出流水般的话语,软软的上海味的普通话,她那单薄的眼睛还是像年轻时一样,说话的时候有点害羞,好像很郑重地一眨一眨的,稀疏的眼睫毛就一颤一颤。西芳说:“阿姨,你还像年轻时一样好看。”年近七十的吴阿珍红了脸,颤动着眼睑笑了。
刘姨家在一栋新盖起的高层上,是刘姨的丈夫来开的门,把他们迎进大大的客厅,河南话冲着里面喊:“会芝,章柿和他闺女来了。”
房间里走出个玉润珠圆的老太太,个儿低低的,脸白白的,穿着蓝大褂,右手小指头上套着个毛笔帽。西芳觉得,这个走出来的人应该是季瓷,可是分明不是,只是和季瓷一样,低个子的老太太而已。她伸出两只胳膊,像是要拥抱,走到跟前,又放下了:“章柿啊章柿,我这几天都在想你哩,主要是想你这在电台工作的闺女,你看看,我整理的这一大堆材料,几个晚上都没好好睡了,想起这事就睡不着。”
“先叫人家坐下喝茶,这么大冷的天,人刚进来,你就光说自己的事。”教授嗔怪地说老伴。
“你看看,你看看,这人老了就是没成色。先叫我看看这闺女,咦,真齐整,跟你年轻时候可似了。看你章柿多有福,儿女都在身边。”刘姨和她老伴一样,一口地道的颍多湾土话,叫西芳觉得像是在老家走亲戚。
见老两口哆哆嗦嗦的行动不便,西芳站起来说:“你们都坐吧,我来倒水。”她在客厅里拿杯子,找茶叶。亮堂的大房子里,摆的是老破家具,橱柜玻璃上贴着娟秀的小楷毛笔字,右边是“不能一起吃的食物”,左边是“科学营养八注意”。刘姨目光追随着她:“看你这闺女多好,在身边,随时有事就来了。我那几个,听起来怪好,美国的,英国的,几年不回来一趟,给你带回来的媳妇、孙子是外国人,黄卷毛。你说说,咱养的孩子教育好了,贡献给人家去了。哎,你咋知道我正想你们哩?来得这么是时候。”
“姨,我是陪我爸来给恁还钱哩,我爸拿了恁的钱,两年了,我都不知,也没催着他来还,真不好意思,趁过年前,给恁送来。”
“叫你爸先用呗,恁着急弄啥?”
西芳走过来,把两千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姨,恁查查,两千。”
一个说不查,一个非要让查,让了几个来回,刘姨的老伴拿起钱来查了查,放回到屋里。
“我想你们是为啥哩?章柿啊,真不容易,咱省上拨款,我祖爷爷的坟又重建了,市上掏钱,叫人写戏,写我祖爷爷的故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