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突然来提这个问题，是不是我可以推断你们的交往出现了点问题？”她对那女人循循诱导，力图使她更多地讲下去，最好讲出一个与往日完全不同的故事，给芸芸众生提供一个崭新的网恋版本。章西芳已经是个训练有素的主持人，她会在倾听的过程中分辨出这个故事有没有新意，电话那头的人有没有必要讲下去。有时候，对方情绪很激动，像个暴露狂，恨不得对着大众倾倒出全部的细枝末节，可是这个套路是昨天讲过的，她得巧妙地阻止对方或者中间插话，让那人长话短说。
“他现在提出，我对他要求过高、过多，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说我不像当初认识的时候温柔可爱了。”
“也就是说，你们已经正式交往了一段时间了？有多长时间？”
“有三四个月吧。”
“也就是说，所有的问题和矛盾都是见面后才产生的？”
“是的。”
“那么说，这跟你们在哪儿认识的没有关系是吧？即便你们是邻居是同学是同事还会面对这个问题，是吧？”
“可能是吧。”
西芳心里舒一口气，总算把话题引到正常上来了。网恋是个新生事物，新生事物就有可能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就有人在里面为自己的人生找各种托词：网上认识的靠不住，网上容易有骗子，少女容易跟男网友私奔。假如人性中没有靠不住没有欺骗没有私奔，怎么能从网络中生出来呢？人们无非是想把自己无力承担的东西一推六二五，怪到网络上作罢。
“那好吧，说说你现在面对的问题吧，他为什么对你失望？”
“他觉得我对他要求太多。”
“你要求得多吗？”
“我妈生病他不该来看？住院不该出钱吗？我家里有事他不该帮助一下吗？”
说来说去，还是钱，这世上其实有很多问题：爱情，友情，亲情，权益，说法，公道，欢迎惠顾，某地人民欢迎你，背后只隐藏一个字：钱。
这个问题不能说透，说太透她就伤了这些打电话的人，时常伤了他们她就得下岗没饭吃。事情明摆着是这样一个逻辑：你怪他不给你钱是吧？怪他出手不大方是吧？他不是没钱嘛，哪个男人有钱不知道给自己爱的女人花呀？他一个靠工资吃饭的男人有多少钱应付你家里层出不穷的事呢？那你为什么会找他呢或他为什么会来找你呢？你不是不漂亮没才华没太大魅力吗？你俩条件不是刚合适吗？你要是那种风姿绝代的女人，别说风姿绝代了，就是漂亮点气质好点有点名气腰包鼓点，那啥样的男人没有？那些男人在后面争着抢着给你花钱。可话说回来，你要是那样，你也就不会为一个男人不肯为你花两千块钱而生气伤心，为这跟他发生矛盾，相互伤了感情，而来打电话咨询了。可见，问题在你自己身上。你就是这样的女人你想配多好的男人呢？那种既英俊又有钱有地位还为女人出手大方的男人，有没有？有，多的是，可人家跟你没关系。现在，你只是把你本该自己承担的人生问题转嫁到别人身上罢了。
这世界是矛盾和荒诞，这些话不能跟人家说白了，如果老拿这话伤人家的心，电台就该关门了。西芳还常常想问问这些打电话的人，你们不常常说爱情是高尚的是无私的吗？好啊，爱去吧，不论贫富贵贱，不管他给不给你花钱，去爱吧，去跟他地老天荒吧，提钱干吗？提钱多俗多没品位。你们为什么不肯承认？爱情是我们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是掩饰我们虚伪无能和自私的一个幌子，你爱一个人，愿意为一个人做这做那，那是因为你需要他。就像常常有女人抱怨，我嫁给了你，给你生孩子操持家务消磨了青春。这样的女人，其实应该先回答一个问题，你自己需不需结婚生子，需不需男人，你如果能做到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一样无牵无挂，哪有这些烦忧？让你三十六了还嫁不出去，让你三十八了还怀不上孩子，看你痛苦不。她其实常常想对着眼前的话筒飞起一脚，去你们这些笨蛋吧！她天天在这里憋着心里的话不敢说而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无非是宽容了理解了不要计较了，最后再祝人家早日走出心灵的泥淖，获得人生的幸福。
这样一来，她觉得自己在心灵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她其实也是从这场痛苦里痊愈，投入到下一场期待之中，可这些打进电话的人，都认为她掌握着这世界幸福大门的钥匙，他们不知她的痛苦和绝望更多。她常常在静夜里走出播音间，走过那长长的静静的走廊，心怀疲惫与忧伤。Past，你在哪儿？你在看着我吗？只有你看到我的内心，触摸我的脆弱。现在是你那里的清晨吗？你去上班，走向你的实验室，你实验什么？科学的发展，现在或将来，能把人心摘取下来，测试我们的渴望和焦虑，测试人性的虚伪和卑微，划出人心那个最隐秘的曲线图吗？你每天罗列出的无穷数据，是想探秘人生吗？这世上有没有一个时光隧道，我们能跨越时空相见，我们能回到从前，让我不那么急躁，让我更耐心更有教养一点，让我能持久地与你周旋，让我们携手寻找那个延缓绽放的秘方，让我们只若初见，永不凋谢。我不该送你那一串没名堂的符号，你只是想在网络上进行一场游戏一个消遣，我们碰巧交流了八十天，我们在白天连接黑夜的对话中相濡以沫，我们挑逗温暖膨胀湿润了对方，我们觉得世界因此而美好和感动，感动得我常常想落泪，可我玩不起，我的温暖和湿润让我支撑不起这个游戏，我更加贪心地渴望你，我像个孩子失手打碎了这一切。对不起，Past，我辜负了你，你一开始那么喜欢我，天天在网上和我说话，天天给我写信来，有一回我说好几天没你的信，我坐立不安，我害怕那个0，第二天你发了五封信。如果你不喜欢我，你不会这样安慰我，你不会给我寄东西来。我知道，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后，最重要的标志是给她送礼物。我收到过好多男人的好多礼物，你也从大海那边给我寄来，可你信封上的地址却不同，你为什么用假地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你的真实身份？难道你只是想表达情感和一个男人的欲望吗？一个人想表达欲望还要把自己掩藏起来，这多痛苦，这也许是你最终令我恼羞成怒的原因。可是打碎这一切之后我后悔了，我希望你不介意我的脆弱，我还不够成熟强大，我没有承受谎言的能力，没有把一场挑逗和暧昧旷日持久进行下去的勇气。可是，怎么进行呢？这场网恋的结局又是怎样？谁能说出人生的结局？
她走出电台大门，看一眼那个墙角，淡黄色的灯光照在那里，安静而温暖。那个女人走了，擦皮鞋的女人跟胡爱花长得很像，不，她就是胡爱花，西芳早已把她当成了胡爱花。按说她在这里有好长时间了，西芳对她视而不见。一个月前，市容队的年轻人砸了她的摊子，她默不作声，胆怯地坐在那里，看着市容队把她吃饭的工具砸坏。第二天，她又出现在那里，修好了那简单的工具。这一切都是西芳的余光捎带着看到的。她可能家里有生病的老伴，有不争气的孩子，他们联合起来喝她的血，不然她不会那么大年纪，还要在冷风里坐在路边擦皮鞋。这世上可怜人多了，没有办法，你解决这个问题的对策就是：她是很可怜，可她跟我没关系，每个人都活得不易，我也很可怜。不是吗？我在思念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男人，心要滴血了，我久病成医，我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我还要进到直播间，去劝解那些因感情而困惑的人，好像我什么都懂，我跟电话那端的人是亲人。其实，我心里压根瞧不起他们，我没一点兴趣听他们的故事，我只跟每个月的几千块钱工资有关系，我跟他们，跟路边擦皮鞋的女人都没有关系。她从她身边匆匆路过。“擦擦皮鞋吧。”那女人明确而小声地对她说，河南话，细小的声音。她无意中看了她一眼，惊在了那里。长条脸瘦寡寡的，细小的眼睛里带点哀怨，偏厚的嘴唇被岁月磨洗得褪了色，羔羊一样的表情。正是老年的胡爱花。关系发生了。她掏出五块钱放到她的工具箱里，说：“我今天没时间擦，等有时间再说吧。”那人用像极了胡爱花的表情和口气说：“那你下班来擦吧。”她：“你等不到，我下班很晚。”那以后，她只要上班，就给口袋里装几块钱，走到她身边，不说话，放在她的工具箱里，没有零钱的时候，她远远绕开走。那个女人总是用那种沉默不解的眼神看她。有一天，她叫住了她：“我给你擦一次鞋吧，就三分钟。”她坐在她面前的小凳子上，脚搭到她眼前的小架子上。她先拿小刷子刷，再拿抹布擦，再上油，她那么细致地对待西芳的皮鞋。妈，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你天天坐在这里啊，我却无能为力。她已经不可救药地跟这个女人有关系了，穿着她擦得明亮的皮鞋她感到幸福。她不让她看到自己眼里的泪。这世上的人，有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关系。那么Past，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我比那些打来电话的人强到哪里去呢？他们的苦恼还能说出口，而我呢？我已经卑微得像一根稻草，可还是有人抓住我，以为我能改变他的生活减轻他的痛苦。
你为什么隐藏了自己？你给你的播放器添上了好多歌曲，有一首歌唱道：“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不敢让自己靠得太近……”你知道我每天隐身潜入你这里听那些歌吗？你躲在一个地方看着我吗？难道你我的通信真的只是你的一个实验：在男女欢爱如此易得的新世纪，看一场没有肉体的暧昧关系将最终如何沉淀下来。啊，Past，我辜负了你，我让你失望了，原谅我吧，如果这一切终将过去，我希望，当你忆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当你想起我的时候，留在你心中的，是美丽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