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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万里西风瀚海沙(2)

中原帝国的人们相信阴阳调和将风调雨顺,公主的和亲将带来两国的和平;草原上的人相信,每一年都各具特色,依他们的观点,牛年战争频仍,因为牛常互相顶架(1)。我以我的智慧善意的嘲笑着这两者,只是庞大人群的信念似乎具有了无比的力量,硬是变成了现实。

常年杀伐的两国息了烽火,而草原上的亲兄弟倒是同室操戈。燕尹在一场精心策划了很久的针对他的阴谋中败下阵来。

这个男人是个充满霸气的强者,而且是个有谋略的勇者,而他也还仍然是个心思明亮的男孩,他小心防范了在诸兄弟中酝酿已久的冲突,却没有想到他的叔父,那个从小几乎和他同出同进,教会他骑马射猎,比亲父兄还亲的叔父会是阴谋的主使,在完全把握着燕尹的底细和实力的情况下,科罗指挥着燕尹的兄弟们一起给了他一个痛击。更让燕尹没有料到的是,最疼爱他这个幼子的父汗为着防御四周敌人的侵袭,为了这片草原上从未出现过的统一,对这场争斗置之不理,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甚至在燕尹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同样是无动于衷。

这个男人还是一个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相遇的第一日,我避开从他白森森的牙齿上耀出来的光芒和他身上莫名其妙的危险气息,在他那可恶的大笑声中离开了他的帐篷,他只是抱着手站在金帐的中央,微微倪着头,他那根华丽的马鞭一直静滞在帐子的一角。

之后很久,除了隐藏在自己的住处,他的目光无处不在,好像除了追随我的踪迹,它再无所用处,有时觉得实在可恶,有时也会想这好像是有生以来遇到的最热烈的一场追逐。他的每一场狩猎,最好的皮毛总是进入我的穹庐;他的每一场出征,最贵重的战利品和最健壮的奴隶也总是变成我的礼物;也听说他曾有过很多女人,但那日之后,好像就都离开了……对我而言,除了这点看来不难应付的小男人的任性执着,生活似乎明朗而简单,我将所有的时间投在了书本中,还有学习突厥与我族迥异的文字语言,研习他们的风俗和各种文字记载。这一切与我都很有些趣味盎然,那些个时日我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不担心明天,不担心时时会有不可测的变故,也不觉得肩上再会有什么不可负担又必不能放下的责任,那感觉就好象每日都是无牵挂的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事实上,我也确实打算等来年天暖起来之后时常这样做,到那时,蓝天浮云,青草依依,也许耳边还会常有羊群传来的咩咩叫声和牧人浑厚的歌唱……直到那一场遁逃开始的夜晚,我的希冀和安宁被突兀的打断。

夜半,有雨,草原上少见的雨,我突然的惊醒,黑暗中连来人的轮廓都依稀不可辨,但凑的太近的气息,那种青草、汗水、马匹还有似乎冷冷的大山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叫我只是静静的注视着眼前的黑影。

他的唇就那样缓缓的暖暖的压了下来,似乎一点也不突兀,似乎始终如此,似乎已经这样重复过无数次,他的唇给我的是完全新鲜不同的记忆,但又好像莫名熟悉,我竟然就这样心神清晰、不慌不张的品尝体味着。那张抵上来的嘴唇肉丰厚,轻轻地翘着,暖融融的,还那么大,我几乎没办法相信我是在被人亲吻,倒好像是在吃我,那感觉着实好笑,好像沙漠里饥渴的旅人从水囊里拼命的往外吸食剩下的那点点饮水,而我就是那只瘪了的水囊。那呼吸暖熏熏的,不知怎么心里有些舒服,有些更想安睡了。

在我无法控制的放松和变得昏沉沉的时候,身体又一次的天翻地覆,倒驼在了这个男人的肩上,他闷闷的对着地上说:“星星,我要走了,可我不能把你留在这儿,我得带着你和我剩下的那点人还有马一起走。”

就如此,没有一点反抗,我失去了我苦心收藏,万里带来的所有属于我的东西,被他再次像货物一样卷上了他的马背,往黑黢黢的远处奔驰而去。

队伍行进的丝毫不见慌乱,但我很快明白我们这是在逃窜,因为我们已经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个白天黑夜也不曾停下,在我失去知觉之后,我知道马仍在飞快地前行。

注:

(1)引用《十二生肖的起源及其流变》作者:李树辉《喀什师范学院学报》1991年第1期奔

天色阴沉狰狞,早春的风似乎比冬天还要刺骨料峭。我在一阵摇晃中挣扎着醒来,浑身疼痛不堪,嗓子如同撕裂一般,我靠在燕尹的手臂里,所有的人马和牲畜分散静默着掩藏在一群残垣和沙丘之后。

就着燕尹递过来的水囊,我喝下几口水,复又靠在他前胸不住喘息。隐约里,四处有微光亮起。原来每几人一组,已于沙土地上挖了坑,就用头上的铁盔架起了锅子烧起了水。我发现每组皆是有一人从马上解下一个光溜溜的囊袋,从里面抽出一小把棉絮一般的黑乎乎的东西投进铁盔里,任它在盔中浮上沉下,偶尔还会有人随手抓起地上的枯草,扯开来扔到煮着的水中。(1)一盔泥土色的汤水从兵士的手中递到了燕尹手中,随着又被推到了我的嘴边。那腥臭的味道熏得我慌忙避开。多年来养成的茹素的习惯叫人实在受不得这么强烈的腥臊之气。

“星星,我知道这个看起来实在不好看,可我们族人行军打仗吃的就是这个,闻起来臭,吃起来还是香的,都是最好的牦牛肉,再说我们也没有别的食物了。”他说着,就又把那不知从谁人头上摘下的头盔抬到了我眼前。片刻间,那外表油腻的皮囊,兵士们结满泥土和汗水的头发,黑黢黢的脏手……我再也忍耐不住,抚着前胸干呕起来,呕得脏肺具都移了位置,全身是更加的瘫软无力。

好容易抬头时,我看见燕尹紧蹙在一起的眉头,心里颇是懊恼和自厌,“扔下我吧,我吃不了这个又耽误行程,只会是麻烦。”

“女人,真是可恶。”燕尹狠狠地将头盔置在了火坑之上,却硬是没舍得洒出一滴汤汁来。四处的空气中弥漫着肉汤的问道,所有疲累的兵士们都在面露幸福容光的享受着等了一天的食物。

燕尹跑开许久,再回来的时候手里竟牵着几只羊,还提着一袋东西。等还冒着热气的羊奶端到我的面前时,燕尹再也不看我的表情,一把把我压在他的胸前,一半的奶水灌进了我的喉咙,一半浇在了前襟之上。袋子里的东西全是小块小块发黄的硬物,燕尹说以后我就吃这个。那东西嚼起来实在难以下咽,又硬又臭,全是放陈的奶腥气,可比起那汤来,好歹只是马奶或是羊奶制的,也就可以接受了。

此后的路途上,几只羊装在车上,一路跟随。行军久了,我也慢慢知道突厥人惯于马上征战,千里行军,常常是昼夜不停。为了减轻辎重,他们有了一套着实独特有效的方法。每年牦牛最肥美的时节,他们会大量的宰杀,然后去其肥膘,将剩下的精肉晒干,再一点点捣碎成棉絮般的干肉,一整头牛的肉可以全部塞到一个牛胃制成的囊里,一匹马上可以挂好多个并不很大的肉囊。行军路上,会挑有水源的地方起锅行炊,而锅子也不用另行运输,只需将头上的帽子一摘,放水,加入一小把干肉即可。那样一锅汤够四个兵士吃上一顿,那一个肉囊够四个士兵吃上十天半月。(2)军人们生活在马背上,几乎也睡在马背上,他们骑术精湛,象生下来就粘在马背上一样,可以站在马背上向前、向后或是向两边射箭。他们在四方皆因闪电般的攻击而让敌人丧胆。对于敌人,可怕的突厥军队进攻时常常象成群的蝗虫一般瞬间即至,而撤退时又总是片刻便不见踪影,根本无法追踪。每一次的攻击,总是以漫天飞舞的尘土为前兆,跟着便是铺天盖地的箭簇,他们被草原四周的国度和人们称为带来灾难的骑士。(3)跟着燕尹身边的日子里,我常常被这样的景象所震慑而生出深深的恐惧,更不要提那些被屠戮的一无所剩、尸骸遍野,多年以后都没有人敢进入的城市。每一次的胆战心惊,都让我庆幸我就栖于燕尹身侧,也许是他要征服的女人,却绝不是站在他的对面,成为他要消灭的敌人。(4)我那时才切身的明白先皇之和亲政策,实在是明智又无奈的,有什么样的人可以战胜这样的军队呢?像瘟疫一样可怕的敌人,到了哪里,哪里片刻间就是毫无余地的死亡。

我不知道也不能想象我是如何从这一场劫难中存活下来的,燕尹似乎把我当作了他手下的一个年青士兵而不是一个三十有余的妇人。我在自己的马上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便被抱到他的马上,然而队伍却从不会因此稍被阻滞。好笑的是,这样的消耗丝毫没有让我病倒甚至是消瘦,被风刮过的脸上起了仿佛少女一般的红润,身体竟然更形明朗了。

不记得跑了多少的时日,打了多少场仗,更不知有多少人从此消弭,燕尹和他越来越少的士兵,越来越多的奴隶才占有了一片足够休养生息的草原。

木虎之年,我们终于在草原的最西端扎起了帐篷。

木虎之年,燕尹要我嫁给他,燕尹说我是他的女人,不论我嫁或不嫁,不论我是否躺在他的身下。

我不知道他的道理何在,但不知为什么我说,那好吧,但我要一个新婚的仪式。

他大喜,说嫁给他乃是无上荣光的事,是写在了星星上的事,自然要让腾格里(5)知道,要让草原都知道。我不曾明白,疲于奔命的他为何能如此自豪,而娶一个象我这样的女人又如何那么高兴让众神众生都知道。我只是想:我又能怎么样呢?既要再次婚嫁,那就给我那个从懵懂时就等待,却一直不曾到来的仪式吧。我要众人的见证,我要跪拜天地,我要新婚之夜有一个丈夫,我要一身大红色的衣衫。

注:

(1)(2)参考蒙古军队的行军打仗的方式,但具体数字:如够几个人吃几天,看资料的时间太久远了,现在手头又找不到,所以不精确,但总体上是很让人吃惊,很小的体积够很多人吃很久。

(3)(4)稍许参考《The Most Evil Men and Women in History》中关于匈奴首领阿提拉军队的描述。

(5)腾格里崇拜:

在突厥语各民族中“苍天”一词的读音为“tangri”,“腾格里”是其音译。腾格力崇拜在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蒙古语族、通古斯语族各民族中由来已久。腾格里崇拜早在二千多年以前就在西部各民族中存在。古突厥文阙特勤碑和毖伽可汗碑的碑铭中的“在突厥腾格里的护佑下”词句的出现,是古代突厥民族腾格里崇拜最早的文献记载。从宗教崇拜的的渊薮来推断,腾格里最初只是表示物质的苍天,后来逐渐丰富为天神,因此,突厥人对腾格里的崇拜,既包含了对于物质的苍天的崇拜,也包含了对于天神的崇拜。“腾格里”在突厥民族的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贯穿在他们代代相传的精神世界和文化意识之中,虽然突厥民族的宗教信仰在后来的岁月中发生了许多变化,但是“腾格里”是他们不变的原始崇拜对象,突厥人改信摩尼教以后,把摩尼教的“光明神”称作“光明的腾格里”,改信佛教后,又把佛称作“腾格里”,信仰伊斯兰教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把真主亦然称为“腾格里”。时至今日,西部的很多少数民族在遇到难事的时候,仍然习惯于抬头遥望苍天,口里念念有词“愿腾格里保佑”,维族、哈族、柯尔克孜族农牧民在发誓的时候仍然说“让腾格里作证”“违背誓约,让腾格里惩罚他”的说法。

你的我的

木虎之年,我在这草原偏远的一角,离着粘连着我的故土不知多遥远的地方,答应了一个小的几乎可以为子为侄的男人的求婚。在我来的地方,接受求婚的决不是要嫁的女人,而通常允婚的条件也决不是一件火红色的衣衫。

而燕尹就这样钳着我的肩膀,不知是紧张还是要威胁,总之他的手很重很重,还阵阵颤栗着。在我提出我的要求之后,我瞧着他一副欢喜至极的样子,一个劲儿的叫嚷着:“红衣服,红衣服,我的星星要件红色的衣服。”

忽然我的心中就涌上了一阵刺痛的罪恶感,他是个蛮人,可我是个文明的明白一切的人。他也许并不知道我从前的故事,这里离开从前太远了,可既然我预备接受这场婚姻,就必须预备彼此的坦荡。

我慢慢的对着他说:“我来此之前,曾与两个男人有过肌肤之亲。”

我等着他的脸色,却只见他痴愣的望向帐顶,口中喃喃有词,好一顿功夫,他对我说:“我记不得了,总之有过的女人肯定比两个多得多。”

我接着说:“我曾生过一个孩子。”

他笑了:“这个,我也比你多,我已有一男二女。”

我一时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只好接下去把心里觉得要早早表明的话全说出来:“我身有旧伤,留下的伤痕不堪入目。”

哗,他一下甩开了上身的皮袄,好似炫耀般的给我瞧那些数不过来的刀伤、箭伤,然后哈哈笑道:“这个我可有的是,你那点不起眼的东西算什么,上次我脱你裙子的时候都看见了,这你比不上。”

我避开那张凑得太近太过得意的脸说:“我已三十有余,比你大了这许多。”

哐啦啦,好大一声巨响,惊的我坐倒在地,眼前的小案几已经被他拍的碎作一片片,他竖起眉毛,对着我吼道:“你和我比这比那,这又有什么了不起,从这里往北,五片最好的草场,往西,三个最好的绿洲,成群的牛羊、骆驼,那都是我燕尹的,将来只要是天上的太阳照得到的,马匹跑的到的地方都会是我燕尹的,你有吗?”

我突然间全明白了这是怎样的对牛弹琴,我心里的疮疤在他眼里全变成了我瞧他不起的资本,我俯下身,趴在毡垫上笑的不可抑制,浑身抽搐,这个有着玻璃一样透明眼睛的异族男人是这么的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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