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子猫腰走进船舱,里头除了杨子敬外还有一人,此人戴了副眼镜,一身长衫上顶着个大脑袋,杨子敬介绍说:“这位是我们连古董指导员。”
刚子心里管这人叫“大头”。他不很明白这指导员是个什么官衔,看样子跟羊粪蛋差不多,像个教书先生。
“大头”与刚子握手说:“经常听杨连长提起你,久仰久仰!”
刚子心想,羊粪蛋在背后能说我什么好话?你久仰个屁!但现在毕竟寄人篱下,话总不能横着出来吧?于是便说:“我们俩发小,尿尿和泥一块儿长大,以后还请指导员看在我发小面子上多多关照!”
“陈先生客气。这回还真是我们有事请你关照,来,请坐,坐下说话。”
刚子不客气挨着杨子敬坐下,与“大头”面对面说:“我一烂人,哪有什么本事关照你们八路啊?”
杨子敬开口说话道:“刚子,你说咱都发小,尿尿和泥一块儿长大的,就别虚头巴脑绕圈子说话了吧?刚才指导员没跟你客气,我们八路还真有事求你头上了。”
“逗我?逗我开心是不是?”刚子端起边上一碗茶水喝了一口说,“你知道哥哥我现在混成啥样了吗?”
“听你嫂子说了一耳朵。老爷子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内藤司令部……”
“你嫂子为老爷子这事特地上山找我,求我帮忙……”
刚子心里一动:“她还真找你去了?”
“我跟她说,对不起这事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帮不上。后来她顺便说了说你的情况,我跟指导员商量,并专门请示了旅部首长。指导员,你把旅部首长的指示跟刚子说说吧。”
“大头”说:“旅部首长指示,这是原话啊,陈德刚同志长期以来支援我对敌抗战之大业,有恩、有功于我军,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家有难,我独立旅当倾全力救之、助之!”
刚子愣了:“这啥意思啊?”
杨子敬解释说:“首长意思是,你过去卖军火给我们,这是你刚子对我们八路军抗战大业的最大支持,现在你们陈家有难,我们独立旅决不能袖手旁观,哪怕跟鬼子硬碰硬打上一仗也在所不惜!”
杨子敬这番话听得刚子五内俱焚热泪盈眶,他“扑通”一声给杨子敬和“大头”跪下,连声说:“八路军仗义!八路军仗义!”
“大头”赶紧扶起他说:“不兴这样,不兴这样,兄弟赶紧起来说话!”
刚子抹着泪水泣不成声,心想,都是八路,怎么差距这么大呢?张队长居高临下跟你做生意,不见兔子不撒鹰,瞧他那样,到时候怕见了兔子也不撒鹰;这头独立旅首长呢,从没打过照面更谈不上交情,你听听人这话说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陈家有难,我独立旅当倾全力救之、助之!”太感人,感动死人了!刚子在这世界上活了二十八年,仗义为人,也围了一圈仗义的朋友,但他从没想过,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博大的胸怀和悲悯怜爱的情怀!相比之下,他为他从前斤斤计较和小肚鸡肠感到羞愧,无地自容!
“你告诉我,”刚子拉着杨子敬手说,“这是哪位首长说的?我上山给他跪拜磕头,我以后给他立牌位一辈子当菩萨供着!”
杨子敬拍拍他手笑道:“你可能对我们还不是很了解,这不是哪位首长的问题,而是我们八路军共产党的一贯思想、政策和作风,你这种情况,我们任何一位首长都会这么做的!”
“你们延安来的那位首长他就不这样!”
“你说张队长吗?我还正想问你呢,你是怎么和工作队搅一块儿去的?”
“我那时候不是让内藤给抓了吗?他们救北平那帮老师时捎带手把我也一块儿救了。”
“这我知道,我是说,后来你是怎么掺和进他们工作队的?”
“哪是什么我掺和,跟我多稀罕他们似的。开始属于报恩,他们不是救了我吗,让我做这个那个,包括见你那回,我就尽力呗,谁让你欠人的呢?可我最烦他们动不动老拿伪军医官啊,平子牺牲啊这些说事,好像我有多大把柄捏他们手里跟个孙子似的。上回让我办两箱盘尼西林,为这事我还让二芬那狗皮膏药给贴上了……”
杨子敬笑道:“什么乱七八糟!二芬怎么成狗皮膏药了?”
“她前面那死鬼男人家里不是开药铺的吗?那户人家还算不错,她男人死了以后还让她在药铺里当二掌柜。盘尼西林是禁药,别地方哪儿弄去啊?我明知道她是块狗皮膏药也只能硬着头皮让她贴了。可她这膏药一上来就贴,说,不就两箱盘尼西林吗?没问题,但你得娶我!我当时一听就炸了,你就是块膏药你也稍微含蓄点吧?先这儿揉揉那儿揉揉,看贴哪儿合适,再搁火上烤烤。可她不,一上来就贴,哎哟把我难受的啊,我心想,去你妈的这两箱盘尼西林老子不要了!”
“大头”插话问道:“不要了你回去怎么向工作队交差啊?”
“说的是啊!回去以后张队长那一通数落,把我从前那些事揭个底儿掉。这位首长我跟你说,还是挺,按你们话来说,挺有水平的。他说话就跟拿刀子剌人似的,这儿剌一下,过会儿那儿又剌一下,比如说你杨子敬,他不说你是八路连长,就说你地主出身啊什么什么的,反正经常剌得你挺疼还没脾气。我当时就想,谁让你牛逼哄哄跟狗皮膏药翻脸的?这下挨说吧?了吧?你他娘的活该!后来我才摸着这位首长套路,一上来嘁哩喀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轰你一通再说,你了吧?那行,我再给你下一个任务,给我把杨连长找来!这么着你们后来才见的面。”
杨子敬和“大头”对视了一眼,问道:“我们见面以后呢?这事那事你一直给他们跑龙套来着?”
“哪儿啊?!本来你们见了面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就回家了,家里那点事就不跟你们说了,说了也丢人现眼。后来有这么档子事,日本兵里头有个叫七条的,人挺不错的,上庄救你那回他也在场,可愣是装糊涂放了你一马。就是他,收听敌台让上头发现了,跑来问我能不能帮他个忙。我心想,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做人最起码的道德对不对?哪怕你是个日本人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帮你。我就跟他约了个时间在我们旅部门口见面……”
“大头”看看手表,打断他说:“对不起刚子,那个你能不能说得稍微简练一些?”
刚子不知所措地看看杨子敬,杨子敬笑了笑说:“没事,就这么说吧。七条想投奔八路,让你带他上山是不是这意思?”
“是这意思。”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不是睡过头了吗,等我再去旅部大门口找他,人早就没影了……”
“大头”插嘴说:“再后来你去找七条,碰上工作队了是不是?”
脑袋大果真聪明!刚子心想,你再聪明也不能老是打断别人说话呀?
“你猜我半道碰见谁了吗?”
“谁啊?”“大头”问。
也有你不知道的吧?刚子得意道:“一日本军官坐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剖腹自杀呢!”
杨子敬与古董对看一眼,问道:“什么军衔?”
“少佐。”
“不会是小泉吧?”
“对对对,就是那什么小泉,就那天在上庄让我治你的那个。接着就碰见那帮北平老师了,说是从牛头乡转移过来的。”
杨子敬想了想说:“这样吧刚子,其实你刚才讲的这些对我们都很重要,只是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还得赶回去,长话短说好不好?是这么个事,这两天我们有几箱货从海路过来,不知你码头上熟不熟?”
“凑合吧。”
“你能不能到锚地帮我们提一下货呢?”
“明白。合同、发票、箱单、提货单这些你们都有吗?”
“都有。待会儿我让林万锭拿给你。就一要求,必须保证在鬼子检查前拿到货,然后弄条船避开巡逻艇,安全运送到指定地点。”
“这你放心,以前私货都这么办的。手续在码头就办了,船上那帮孙子也就两条烟几瓶酒的事,再跟渔民租条接驳船,巡逻艇就更不用操心了,时间航线船家全都知道,不就两箱货嘛。”
杨子敬看看古董说:“那就这么定了,指导员你意见呢?”
“行。”
“刚子,”杨子敬又转向刚子说,“这两箱货对我们来说至关紧要,你可千万马虎不得,知道吗?”
“明白。”
“提货文件全在林万锭手里,待会儿我让他给你,所需费用你跟他结,要多少尽管开口让他准备,好吧?不出意外的话货轮明天晚上以前抵达锚地,接货地点先定在这儿,如有改变林万锭会通知你的。林万锭就是你这次的联络人。”
“大头”考虑得比杨子敬更细:“你现在是不是已经让内藤盯上了?”
刚子回答说:“是。”
“所以我意见是,”“大头”转向杨子敬说,“刚子不能再抛头露面了,今明两晚就住在渔村我们一个关系户家里,码头办手续、租渔船,还有烟酒这些杂事都交给林万锭去办,刚子只管上船提货。另外,是不是让小王留下负责刚子的安全警卫工作……”
刚子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
“还是指导员想得周到,”杨子敬搂起刚子笑道,“也让你体会体会警卫的味道。”
二
教师团事件后内藤就已经感觉到,寮海彻底失控了。
先是大本营那份莫名其妙的电报,严令他对整个事件和教师团去向做进一步调查;而后是所谓的延安工作队,神龙见首不见尾,小泉着手调查后不久,令人蹊跷地剖腹自杀。当然从表面上看,小泉是因为方家镇遭遇伏击,两个小队全体玉碎谢罪自杀,但从事后零碎疑点来看,这里面却大有文章。小泉率两个小队贸然出击固然是求胜心切,可当他发现独立旅主力行踪,发报要求增援时却遭到拒绝,而这一命令竟又来自大本营!
如果不是事后他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电文出自于在华驻军最高统帅部,他甚至怀疑,这是一份大本营转自延安的电文!
借刀杀人,大本营明显是在借八路之刀杀小泉少佐,而那两小队士兵只不过是他的陪葬品而已。想到这儿,内藤不寒而栗!那么,大本营这么做的用意何在,他们为什么不惜违反条例越级干涉一个基层联队的内部事务,并借八路之手杀死一名军阶不过少佐的下级军官呢?
教师团,延安工作队,这两起表面上看来毫不相干的独立事件,却似乎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内藤回想起当时教师团被劫后当值军官的报告:军用卡车,纯正日语发音,天津驻军司令部颁布的证件。
大本营指令:“兹事体大,关乎圣战之全局,切勿贸然出击,静候下一步行动指令。”
小泉在没得到下步指令之前就贸然出击,所以他该死!
小泉死后,他司令部里又出现了两件匪夷所思的事情,第一件仍然与小泉有关。记得小泉死前曾向他报告过,浅野七条和几名音乐学院时的大学同学收听敌台广播,存在严重厌战情绪和投敌倾向,他在逮捕令上签字后交小泉处理,签字后他去外地开会,小泉当日兵败再没回来。几乎在小泉自杀前后,七条也失踪不知去向,几天后又奇迹般返回军营被关了禁闭等待处分。而在七条返回军营第二天,大本营再次破例,直接任命了一位名叫浅野三木的参谋副官,内藤记得,七条就姓浅野。
第二件更让内藤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有人居然未经他批准,私自将一名中国老人关押在联队司令部,而当他责成浅野三木调查此事时,这位有着大本营背景的年轻人居然顶嘴劝告他少管闲事!
我这里是大日本帝国皇军联队司令部,不是供人随意进出玩耍的娱乐场!内藤暴跳如雷。若不是心存几分忌惮的话,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早就让他拉出去毙了!
教师团不让他管,延安工作队他管不了,浅野三木他不敢管,今天如果连一个中国老头都管不了的话,他这个联队长干脆死了算了!内藤豁出去了,他亲自带领一队宪兵逐层逐间搜查,最后在地下室一间储藏室门口遇见了浅野三木和另一位年轻人。
联队司令部这栋大楼是原寮海海关大楼,典型的巴洛克建筑风格,也是整个寮海唯一一栋拥有地下室的建筑。它的地下室很大,拥有几十套房间,几乎是地面建筑面积的总和。内藤进驻这栋大楼后,这是他第二次进入地下层,因为在他印象里,这里已划拨给后勤部门当仓库使用,没想今天被这俩臭小子当成了监狱!
他懒得搭理他们,挥手示意宪兵们破门而入,他倒要看看,这里面究竟关了个什么样的神秘人物?!
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浅野三木和那位年轻人三拳两脚就把几名荷枪实弹的宪兵打倒在地,身手之敏捷利索为内藤前所未见。而等他从这暴风骤雨般的眩晕中清醒过来时,发觉已经身处在自己的办公室了。他被那年轻人摁在坐椅上动弹不得,浅野三木拿着把匕首斜坐在桌角边。
想知道我们是谁吗?
军统?八路特工队?当时内藤第一个念头就是,司令部沦陷了。
那位年轻人几乎是趴在他耳边,为他解开了整个谜底。
内藤傻了。他从来没听说日本有这么所学校,也从未想过可以有这样一种作战方式,现在他终于领悟到大本营“兹事体大,关乎圣战之全局”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了。
你能告诉我地下室究竟是什么人吗?
刚子的父亲。
为什么?
因为可以用他来制约刚子。
刚子对你们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
关乎整个行动的成败。
我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你很快就知道了。
第二天,内藤接到大本营指令,命令他即刻出兵包围皇协军第二十五混编旅旅部,务必将其少校医官陈德刚捉拿归案。但遗憾的是,陈德刚不知所踪。
紧接着,他又奉命配合那位年轻人,将关在地下室里的刚子父亲转移至一秘密所在。
他是后来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中文名字叫李茂才,而在日本,他属于皇室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