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次的上庄事件,给独立旅的教训是惨痛的,也是深刻的。特警连共牺牲战士十八人,织田夫人一行六人被劫,同时,延安方面的回电也证实说,确曾于十月上旬向华北地区派出过一支由张大川同志率领的工作队,但第一,这支工作队人数仅为十人;第二,张大川同志原工作单位并不是社会部三局,而是中央宣传部,他们前往华东地区的主要任务是向友军宣传我党当前的抗战政策,而非调查什么日本暗杀小组;第三,由独立旅于十一月三十日和十二月十七日发出的查询电文均已详尽回复,不知何故你旅三番五次查询同一主题的内容,请予以解释;第四,由中共北方局魏清远同志接受织田加代夫人采访应已结束,具体详情望告。
一纸电文从魏书记转到政委旅长,每人都紧锁双眉,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问题明摆着,独立旅不仅上当受骗了,而且内部还混进了奸细!正是这名奸细,利用掌控来往电文而使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且造成采访告吹,采访人织田加代夫人被劫这样的恶劣事件和严重后果!
“我代表独立旅向首长和中央做深刻的检讨和认真的反思。同时,鉴于这次采访的保卫工作一直都是由我主抓的,所以恳请有关方面对我进行严肃处理,以儆效尤。”政委的语调是沉痛的。
“这怎么能由你一个人承担呢?许多事情都是旅部会议上商量定的,要砍头坐牢也算我一份!”旅长快人快语。
魏书记听完火了,拍桌子说:“你们以为这是赶集吃请啊?争前恐后?!现在问题没有搞清楚之前,还远不到追究责任处理的时候。犯了错误打败仗,深刻检讨反思是必要的,可是,检讨反思是为了什么?为了吸取教训,争取以后不犯或者是少犯错误,是不是啊?可是现在,问题搞清楚了吗?之所以让那个假冒的张大川钻了空子,主要问题出在那两份电报上面,从现在调查结果看,译电员小王没有问题,问题应该在那个赵参谋身上,但此人现在下落不明,他到底是让鬼子一块儿劫走了,还是死了,或者干脆回到他日本主子那儿去了?你们谁说得清楚?还有,赵参谋是怎么混进我们队伍,而且掌握、把持这样一个重要岗位,他只是一个人与日本方面单线联系,还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如果有组织,他上线是谁?上下左右又有什么人跟他沆瀣一气,同流合污?除这次采访事件之外,他还有哪些其他的阴谋和破坏活动?……”
说完这番话后,魏书记很快就回去了,但他留下的影响力和作用力却在独立旅持续不断地发酵,调查工作在旅部上下广泛而深入地开展着,旅长政委大会小会不知自我检讨多少回了,杨子敬和古董也不能幸免,在没完没了的开会、检讨、反思、问话、调查和检举他人过程中,杨子敬变得越来越急躁和不耐烦:你们还有完没完啊?再这么折腾下去织田夫人还要不要营救?张大川反攻倒算再来一家伙这仗还打不打了?!幸亏他身边有个古董,每到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总是古董出面替他圆场,或干脆喊几个烟袋锅子进来将他叉出去算。
一天王赶虎逮着只野兔炖了一锅肉,把杨子敬和古董请过去一块儿喝酒,一碗下去杨子敬就醉态毕现,胡话连连,古董赶紧冲边上那几个烟袋锅子使一眼色,大伙儿吵闹着不知怎么就把他手里的碗给夺了,王赶虎顺势递给他一只兔腿说:“连长吃肉!”
杨子敬一把将王赶虎扒拉到一边喊道:“我要喝酒!”
朱三能从溪边舀了一碗凉水递给他:“酒来啰!”
杨子敬喝了一口连水带碗一块摔地上说:“你们他娘的哪个再糊弄老子,老子连碗带他一块儿顺火里去!”
操,还真难伺候!古董心里骂了一句,亲自端一碗酒递给他说:“最后一碗了啊!”
杨子敬咕咚咕咚一碗酒下肚,抹抹嘴说:“真他娘的过瘾,再来一碗!”
有人在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三碗不过岗你这都第几碗了?”
杨子敬刚要发作,仰头见是政委,赶紧站起来想要敬礼,不料没站稳一个趔趄摔政委怀里,古董和烟袋锅子们在一旁捂嘴直乐。
政委将他扶到地上坐下,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什么事让你愁成这样?”
杨子敬大着舌头跟政委说道:“那个,张大川,还打不打了?”
“打啊,谁说不打了?”
古董在一旁接话说:“可这成天开会调查,别说主动出击,到时候人打上来扛不扛得住还另说呢。”
“噢,原来是对旅部这段时间工作安排有意见哪?有意见可以提啊,何必像这样借酒浇愁跟自己过不去呢?”
杨子敬低头挥挥手说:“这样不好!”
政委和大伙儿都笑了。
“可是政委,这种方式的所谓调查整顿是旅部安排,还是上头的意思?”
政委斜了他一眼说:“就你心眼多!旅部安排和上头指示有区别吗?”
“我还听说,这段时间是自查,过段还要来调查组,是不是真的啊?”
“别一天到晚没事瞎打听,道听途说庸人自扰!”
“可现在明摆着我们这只自鸣钟停摆了啊!我斗胆问一句政委,现在旅部制定出围剿张大川、解救织田夫人的计划了吗?”
“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和小杨的目的。”
见领导们有要事相商,烟袋锅子们拍拍屁股起来就要撤,政委摆摆手说:“都给我坐下!谁让你们走了?”
烟袋锅子们面面相觑,朱三能壮着胆问一句说:“不是领导们有事吗?”
“群策群力才能制定出一个好计划啊!来,让这小子一边躺着,咱们吃着喝着聊着。你们谁先跟我说说,这张大川下一步该是怎么个打法?”
王赶虎挠挠头说:“这恐怕,我们都是一帮大老粗烟袋锅子,要说行军打仗,这是咱家本行,你们领导说打哪儿吧,一点都不含糊,可要论谋略计划,这恐怕差点意思……”
古董打断他说:“别废话!政委让你们说你们就大胆地说,说错了算我的!”
朱三能拿眼瞄瞄政委说:“那我就说啦?要我说啊,对付孙悟空最好的办法就是念紧箍咒!”
刘烟锅笑他说:“你以为你是如来佛啊?给张大川头上安一套子,你一念紧箍咒他就满地打滚?”
政委倒对朱三能的提法挺感兴趣,问他说:“具体说说,你刚才那个紧箍咒怎么个念法?”
被政委这么一问,朱三能有点慌了,他看看几个同伴又看看古董说:“指导员你赶紧帮俺解释解释呗!”
古董笑笑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怎么帮你解释?赶紧,赶紧回政委话吧!”
朱三能汗都下来了:“这个,我还真说不好。”
这时,杨子敬骨碌一声从地上爬起来说了一句:“三能意思就是先把他赶进寮海,再慢慢收拾,是这意思吧三能?”
朱三能连连点头说:“还是连长贴心!”
政委回过头冲杨子敬笑笑,说:“酒醒了?”
杨子敬冲烟袋锅子们喊道:“你们哪个在俺酒里下蒙汗药了?!”
刘烟锅说:“咱就是想下也没这药啊!”
古董说:“那是你自己不胜酒力怪谁啊?继续!”
杨子敬说:“按我前段判断,张大川失去他那身伪装后应该很快龟缩回寮海,可从这两天情报反馈来看,他不仅没回寮海,而且还一直围着我们这一带在兜圈子,不知搞什么名堂。”
古董接着说:“不论他搞什么名堂,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不失时机地集中优势兵力,完全、彻底地消灭这股敌人!”
政委沉吟道:“恐怕没这么容易吧?两次上庄交手我们都吃了大亏。”
杨子敬:“那是因为他们在暗处咱们在明处,现在情况不同了,只要领导上敢下这个决心,我们就有把握打胜这场战斗!”
古董补充说:“这点可以从半年前美国海军在中途岛完胜日本海军得到印证。日本航母编队之所以能在珍珠港重创美国太平洋舰队,就是因为他搞突然袭击,美军他措手不及嘛,可这次在中途岛,大家拼的是实力和计谋,结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如果还是让你们特警连打主力,你们有没有信心?!”
几个烟袋锅子们喜形于色,几乎异口同声道:“太有了!!”
政委转向杨子敬说:“你什么时候能拿出作战计划?”
杨子敬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说:“现在。”
二
张大川今晚就驻扎在王庄。
上庄突袭过去整整十天了,张大川一直围着独立旅防区在兜圈子,他用意很明显,就是在告诉独立旅说:我在这儿呢,你们来打我吧!可结果他很失望,独立旅一直都没动静,他们意思是不是说,你爱兜不兜,老子不跟你玩了?!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张大川就玩不下去了。
可他判断不是。
他的判断是:独立旅内部出了问题,而这问题的根源,很可能是因赵参谋赵文宇而起。赵文宇是他八年前在东北时发展的一名间谍,五年前即一九三七年,以流亡大学生身份潜入延安,并进入“抗大”学习,成为马勇的得意弟子,并于一九三九年,即早马勇和杨子敬一年被分配到独立旅旅部工作,两年后提拔为旅部机要参谋。可以说,正是由于赵文宇,才使张大川这次行动成为可能。于张大川而言,赵文宇功不可没。
赵文宇此刻就在就在张大川身边。张大川问他说:“据你了解,此刻独立旅几位首长,还有那个杨子敬,他们都在干什么呢?”
“接受调查。”
“谁的调查?”
“一般来说由军区进行调查,但鉴于这次事故的严重性……”
“严重吗?”对这次行动的结果张大川一直耿耿于怀。
“在您看来也许没完全达成目的,但对独立旅、八路军总部、中共北方局,甚至延安方面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是因为织田加代吗?”
“这是一个因素,但最主要是因为我,一个旅部机要参谋居然是日方间谍,这是他们绝难接受的。”
“所以你判断,他们现在正忙着接受调查,顾不上我了?”
“是的。我前两天就跟您报告过我这一观点。”
“照你这意思,我明天就该打道回府了?”
“难道您想跟独立旅主力决战吗?”
高纪兰在一旁说:“首长从来教导我们说,特种作战的主要任务绝不是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
赵文宇追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高纪兰说:“如果没理解错的话,我们这次零号行动并没有结束,对吗首长?”
张大川欣慰地看着他这位得意门生笑道:“那你是怎么理解我们下一步行动目标的呢?”
高纪兰答道:“保持目标不变。”
赵文宇大为不解道:“可是采访流产,北方局的魏书记也已经回天津了啊。”
“这并不妨碍织田加代死里逃生重返独立旅。”
“然后呢?”
高纪兰替她的首长倒了一碗水。张大川谈兴正浓:“然后推动调查朝纵深发展,赵参谋背后是马政委,马政委背后又会是谁呢?这是一篇永远也做不完的文章。”
赵文宇有点开窍了:“不过以我对共产党的了解,他们是不会这么轻易上当的。”
张大川终于开口说道:“所以我们必须设计出一套丝丝入扣的方案,使他们不得不信!”
高纪兰问赵文宇说:“你了解马政委吗?”
“‘抗大’我是他学生,后来在独立旅又是他的下属,怎么会不了解呢?”
“你能不能介绍一下这个人的背景情况?”
“我想想啊,马勇,一八九八年出生,天津杨村人,一九一六年考入北京大学,参加过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后被民国政府逮捕入狱,第二年出狱后赴法国留学,在法国加入共产主义小组,当时他的同学周恩来、邓小平、陈毅、聂荣臻、李富春、李维汉等人后来都成了共产党的高级领导人……”
“可是为什么马勇直到今天还只是独立旅一名政委呢?”高纪兰问。
“问题出在他留学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一年,父亲病故,他回国奔丧。按中国古制父母过世需在家守孝三年,马勇又是个大孝子,所以他在家足足守了三年,到一九二四年才出山,在天津一家报馆里谋了个差事。那年,周恩来从法国学成归来,受聘于黄埔军校任政治部主任,他另外几个同学李富春、聂荣臻转道去了苏联留学,第二年回国纷纷担任要职,而马勇却还在报馆里当他的编辑……”
高纪兰笑道:“用你们中国话来说,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赵文宇也笑了:“是这意思。后来北伐、上海工人起义、南昌暴动他统统都没赶上,所以跟他那些同学,尤其是周恩来的差距越来越大。”
“那他是什么时候参加共产党的呢?”
“那晚了!他一九三五年在天津入党,那时候周恩来都已经是中共党内三巨头之一了。”
“他什么时候去的延安?”
“也就比我早几个月吧。不过他倒是最早的一批教师,因为当时‘抗大’刚成立,延安像他这种学历绝对是罕见品种,再加上当时他几个法国留学时的同学推荐……”
“推荐他的同学都有谁?”张大川突然发问道。
“这我也不太清楚,可是您知道,他留学法国多早啊?那会儿的同学到一九三五年大多数都成为共产党里的高官了。”
张大川显得有些遗憾:“如果知道是谁那就更完美了,继续。”
“我了解的就这么多了。”
“那你在‘抗大’时他不是你老师吗?他和哪些高官来往你不知道吗?”
“我真不知道,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只限于课堂上交流,至于他们下课后跟什么人来往我哪知道啊。”
“你不是他得意门生吗?”
“什么得意门生!我只是个课代表,收集同学们作业交给他批改而已,并不是你想象的随意进出老师宿舍,无话不谈那种!”
张大川问道:“后来独立旅两年多里,你对他又有多少新认识呢?”
赵文宇想了想说:“他这个人吧,文化水平还有部队管理这一套还是挺有水平的,但从未领兵打过仗,军事这块比较弱。”
高纪兰说:“我问的是人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