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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宅深院内藏身的,未必是晋夫,但是,邹记照相馆之行,则可以百分之百地证实了他的身份。姚锒对于这个自从离开槐树街后,一直藏身暗处发号施令,却难觅行踪,时而取得成绩,时而造成重大损失的吴尚地下组织主要负责人,疑虑甚深。
现在听说了他的下落,心中诧异,立即吩咐加派经验老到的老手,参与监视。对于王宅的出入口,设立固定监控点,密切警惕,以防他就此消失,再难寻找了。
安排完这件事,他离开代办处,抄了条僻静的近道,去了城关处的茶叶铺子。掌柜的见他到了,连说来得真巧,来得真巧!省城那边调查有了进展,敌工部已经来电,刚刚解译,还没来得及派人通知你呢。
姚锒来这里,正是想发电催问敌工部方面的调查进展,此时进门,正中下怀,立即兴奋地挽起衣袖,坐下接过电报逐字看去。上面写着:江北省委认为,晋夫同志在吴尚地下组织的秘密行动中,未能及时制止某些同志左倾冒险倾向,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负有一定的领导责任,将给予相应的处分;但吴尚地下组织正处于最危险的时刻,不宜临阵换将,省委会加强对吴尚地下工作的支持,鼓励晋夫同志坚持斗争,领导幸存的同志们走出低谷。另,据省城直属情报站调查汇报,日伪破坏江北省委的行动以及刑讯审查的详细情况,原件材料已被销毁,部分上交了派遣军参谋本部,晋夫有没有在此期间被捕,已难查出实据。故而仍不能确定嫌疑,可以适当配合你们的行动,但甄别将会继续进行,南京方面的地下组织已经展开针对上述资料档案的寻查,请耐心等待。
姚锒摇了下头,思忖良久,说:“请急电姜部长,我需要吴尚与省委的往来电报详情,以便掌握吴尚地下工作的动向,相关行动,请保密,暂时不要和江北省委通气。还有,请调查目前日军”竹“部队,即第七混成旅团的位置,在吴尚出现该部下级军官,根据种种迹象判断,吴尚日军实力,被大大低估了。”
掌柜的点点头,提笔记下了,让伙计拿去安排拍发。
姚锒又考虑了片刻,说:“不能光依赖上级,咱们也要行动起来,多在鬼子下层官兵出没的酒馆、饭店、妓院侦察,不动声色地摸清敌人的底细,揭开这个谜底。”
掌柜的立即答应下来,说:“如果,鬼子在吴尚,除宪兵队、守备队、第十八联队外,还有一支部队,那么我们面临的困难将会比预想的要艰巨得多。城外的新四军兵力,还需要加强,是否请根据地再增派队伍过来?”
姚锒摇了下头,说:“动静太大,反而瞒不过鬼子。我看,眼前的人手就够了,只是需要一个有效、详尽的方案而已。我们在这一点上,要保持头脑清醒。渡边这鬼子,有些谋略呢,不能轻敌。”
掌柜的表示赞同,随后说到了辛雯的事,问是否先安排她离开吴尚,返回游击区?姚锒不假思索地摇头,说:“不行,目前她对我的计划有用,送走就可惜了。”
掌柜的猜不透他这句话的含意,便不再多说,转身去取了一袋新包好的茶叶,笑道:“既然来了,就带一包上好的碧螺春回去,雨前新茶,香头口感都极好!”
姚锒办完了正事,拎了茶叶在手,半开玩笑道:“半拿半送,这是土豪作风,太过分了。”
掌柜的哈哈一笑,说:“等到了共产主义,这茶叶就不分彼此了。大伙儿共享!”
姚锒说:“打走鬼子,咱们就好好地建设家园,好日子长着呢。”
俩人相视而笑,就此道别。姚锒一路返回家中,天色已暗,辛雯背部伤势已基本愈合,脱痂作痒。她在自己的卧室里,放下木桶,烧了热水端进去,洗浴身体上多日来积下的污垢。随着皂角在全身涂抹、搓揉,桶里的水变得浑浊了,表面浮起些脱离的痂屑。她擦净了身子,跨出浴桶,站到那扇镶嵌在落地橱上的镜子前,先扭头察看背后的伤疤,已经脱痂后留下了一道道微微凸起的红色痕迹,用手抚摸,与身体其他部位的光滑细腻差别甚大。
她有些失望地掉转身子,将正面朝向镜子。镜子里,这个女人因为多日的滋补已恢复旧日的容颜气色,长发含水,附在耳边,更衬托出五官的俏丽,和那对高耸的乳房相呼应,足以令男人迷醉。她端详着自己正面留存下来的美丽,忽然间有了信心,将一袭衣衫穿起,带着一身的芬芳收拾干净屋子,将厨房里准备好的菜肴取出来,精心放置成美观对称的图案,静候着姚锒踏进门来。
姚锒鼻腔里弥漫着女性沐浴后的淡淡香味,望着眼前这个以妻子名义同居在一个屋檐下的女人,问一句:“你的伤不碍事吧?”
辛雯点点头,在桌前替他斟了半碗酒,说:“在外忙碌了一天,也该坐下来,放松休息了。”
姚锒坐下,说:“也不忙,就是四处散散步探亲访友,自在着呢。你这酒,给我倒多了。”
辛雯说:“没事,我陪你喝。”
她正要给自己斟酒,但姚锒将自己碗中的酒倒了一小半在她的杯中,说:“咱们分分就行了。”
辛雯一笑,说:“也成,咱们夫妇俩,你的就是我的。”
姚锒端起它喝了一口,说:“这酒劲猛,悠着点儿。”
辛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皱了下眉,说:“这酒该是男人喝的,我们女人只能喝点儿米甜酒。”
姚锒微微摇头,去尝了下菜,笑道:“你卧床这么久,我都快忘记你做菜的滋味了。只能自己瞎弄,还累你跟着吃。”
辛雯笑笑,说:“所以,我心里着急呀,身上的伤连累了你,再拴不住你的胃口,那我这姚太太的名声,可就分文不值了。”
姚锒叹息说:“姚太太这三个字,本来就不值一文。你叫辛雯,什么时候都是这个名字。女性,还是要自立的,不自立的女性,只能是男人的附庸。”
辛雯摇头,半嗔半撒娇道:“我就是愿意做你的附庸,陪着你,给你做饭菜,给你——暖被窝。”
她鼓足勇气,说出了这最后三个字,脸上红了。
姚锒却置若罔闻,又喝了一口酒,埋头只顾吃菜。她害羞之余,见他这副模样儿,心中转为恼羞,说:“我的伤似乎好了,你看看用不用再抹药膏了。”
姚锒说:“不用看了,应该不用再抹那药膏了。”
辛雯一把拉住他,往卧室去,说:“这也推三阻四的,我这后背你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这时候却避讳起来,真是好笑。”
姚锒被她硬拖进了屋内,仍推却道:“伤已痊愈了,何必再看?”
辛雯说:“最后一次给你看,真的确定伤好了,以后哪儿还有机会便宜你!”
她转过身去,堵住了房门出口,背朝着他,开始脱去上身的衣服,将整个背部袒露出来,说:“你看仔细点,完全好了吧?”
姚锒看了一眼,说:“好了,脱痂了,完全好了。”
她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全裸着看着他,微笑道:“我要你用心地把我的全身上下都看一遍,不然,挂名做了这么久名不副实的丈夫,是亏欠你了。”
姚锒坚决地闭上眼。
辛雯贴近了他,再度抱住了他,啜泣起来,说:“你这么个人,怎么这样狠心,我这样对你,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爱你!我要做真正的姚太太!”
姚锒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说:“辛小姐,我不想连累你,你也不要拖累我。你的身份,我隐约有几分清楚,也知道你来这里的目的,但是我不想被加上通共的嫌疑,不论在眼下,还是将来,这恐怕都是一个足以掉脑袋的罪名!维持这样的关系,对你,对我,都是最为妥当的。请你明白,这样名不副实,恰恰是最好的。”
辛雯愣住了,尽管光着身体,但却并没有感到害羞。她含恨盯住他,抬手打了他一耳光,转身去穿上衣服,再不吭声。姚锒走出卧室,反手带上门,深深地呼吸着院中晚间清新的空气,嘴边现出一缕笑意来,然后沿阶而下,穿过院子,开了院门向外走去。
2
小马执着新制的弩机,趴伏在一座空宅的门楼屋脊顶端,弩箭已然上弦,食指扣住扳机,全神贯注地盯着对面街口的一处小酒馆。里面,正有三个伪军军官陪两个鬼子军曹喝酒,酩酊大醉之际,不停地骂人、拍桌子。酒馆掌柜的躲了起来,伺候的伙计挨了几个耳光后,让得远远的,由着他们去折腾。
尽兴之后,这几个人手里抓着鸡腿,拎着酒瓶出了门,摇摇晃晃地站在街口,含糊不清地道别,各奔东西。
小马伏在黑暗里,瞄准了一个独自向北的日本军曹,扣动了扳机。一支短箭嗖地射了出去,看似轻盈,实质上却极具穿透力还发出低低的一声闷响,洞穿了那军曹的后心。他半声没吭,就面朝下扑倒在路面,手里的酒瓶清脆地响了一声,四分五裂,酒水溅了一地。
他那些醉酒的同伴,走得远了,没有在意。路上的行人们看见这个鬼子趴在地上,箭矢短小,几乎入肉,瞅不真切,只当他是醉倒了,心中咒骂着远远地绕过去,任由这个鬼子死狗样趴在那里;等待着一个钟头后宪兵巡逻队的到来,才会被发现。
小马轻松跳下屋檐,从空宅后门离开,借着夜色匆匆地返回烧饼店。在桥的那端,拾阶而上时,却与一个人迎面撞见。尽管天黑,但河水倒映着依稀月色,光线比别处稍亮。他仰起头时,一眼撇见了此人,正是上司晋夫。
晋夫一愣,收住了脚,转身喊道:“小马!小马,是你吗?”
小马快步如飞,没有半步迟疑,但心中却在矛盾交锋。
晋夫见他毫无反应,先是怀疑自己的眼光,但随后肯定不是眼花,方才这个人,确确实实是小马无误。他没有死于首次袭击电厂之役,留在了吴尚。念及于此,不由得惊出一身汗来,这个小子,想干什么?侥幸脱险后,为什么不向自己汇报,反而采取了销声匿迹的手段,在这里躲藏起来。这可不是件好事。
小马飞奔而去,到了一个无人处,才气喘吁吁地收住脚,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晚与他狭路相逢,被认了出来,是祸是福?对于自己和邹芳坚持潜伏暗中袭击敌人,效仿老枪的计划有没有影响?
这个晋夫,在一系列貌似正确的计划实施中,断送掉了整个吴尚地下组织和城外游击队的力量,他究竟是别有用心还是指挥失误?他虽然难以断定,但远离此人,方得安全,这个想法已经被证明是对的。而且邹芳提过,他曾经造访过照相馆,要她重新投入工作,但她却一直拒绝回应。她与自己的想法是相同的,在当下这个鱼龙混杂的时候,只有保持一份谨慎,才能生存。保全了自己,才能有机会去杀鬼子,为死难的同志们报仇雪恨。
他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回到桥头的烧饼店去歇息,并准备明天一早撤离这里,抹掉在这附近出没的痕迹。
次日天亮,小马拾掇干净自己暂居的小屋,清理掉了一切杂物,这才和烧饼店伙计招呼一声,扬长而去,另投他处。他所制作的弩机,眼下都藏在照相馆后院杂物覆盖下的箱子里,那里比吴尚任何地方都保险、安全。
对于小马夜间的遭遇,邹芳一无所知。但在小马离开暂栖之地约莫一个钟头后,她在照相馆里又见到了前来登门拜访的晋夫。
晋夫礼貌地敲门,说:“邹小姐,鄙人是来取照片的,请开门。”
邹芳开了店门,说:“你加急洗印的照片,没有能提前来取,我以为你改变主意不要了。”
晋夫连连摇头,说:“不会,绝不会。我这就是来取照片的。”
邹芳回到工作台前坐下。晋夫站在她的面前,语意恳切地说:“邹芳同志,我这一次来,还是重复上次的意思,我代表组织上,请求你回到抗日队伍中来。你是我地下工作不可或缺的助手,省委已经初步同意,你担任吴尚地下组织通联站主任,将要担负重要任务,请你同意吧。”
邹芳笑了笑,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将手中一叠照片如同玩扑克牌样,排列成许多美观的图形。晋夫摸出烟来,点起一根,刚吞吐了几口,邹芳忽然想起件事情来,起身去暗室入口处,捡起半包皱巴巴的香烟丢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说:“好些天前,你落在我下面暗室里的,还有股子药腥味。”
晋夫取过烟来,凑在鼻尖嗅嗅,摇头说:“没有啊。”
邹芳回忆起小马的猜疑,继续点戳道:“你的脊背后面,有伤吧?这药味是沾染了伤口上涂抹的药膏,奇怪的是,那时候,谁都没有发现你身上带伤,果然是做地下工作的老手!”
晋夫尴尬地一笑,说:“我来吴尚之前,在省城遭到敌人的追捕,突围交火中负了伤。为了避免敌人的注意,也为了让同志们保持斗志,我隐瞒了伤情。不错,这香烟盒上残留有药的味道,说句实话,我心底为之自豪!”
他坦承了伤情,并说得冠冕堂皇,邹芳一时无话可说,便继续保持缄默。
晋夫叹息一声,说:“近期来,地下组织屡受挫折,损失很大。我已经向省委去电汇报了,并自请处分。省委对于吴尚的工作极其关心,要求我们重振旗鼓,为死难烈士报仇。我遵从省委指示,要请幸存下来的可靠的同志们归队,你是一个,还有小马。他来过你这里吧?”
邹芳听他突然问起小马来,心中警惕,说:“小马?他还活着?他不是在夜袭电厂时牺牲了吗?怎么还能来这里?”
晋夫笑了笑,说:“他没死,肯定没有!就在昨晚,我在孙家桥口遇到了他,叫他,他似乎没有听见,走远了。他活着,这是件大好事!是个值得重点依靠的同志。”
邹芳没有说话,心里却为小马担心:他藏身烧饼店,正在孙家桥口北侧,这个隐秘之地被觉察了,以他的警觉性,肯定会转移。而转移之后,他必须通知的人,就是自己。可是,这里已经变得不安全了。
晋夫见她沉吟,说:“邹芳同志,如果小马跟你有联系的话,请转告他,组织上在等待他的回归,有更重要的任务等着他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