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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上层官绅对这些消息、传说深怀恐惧和殷忧。曾做过南京兵部尚书的吕维祺在洛阳的缙绅中名望最大,地位最高。他从南京回到洛阳这几年来,平时多在他创立的伊洛书院讲学,但地方上如有什么大事,官绅们便去向他求教,或请他出面说话。一天下午,他在伊洛书院中同一群及门弟子讲了一会儿程朱理学,很快话题就转到当前的世道荒乱、李自成声势日盛等方面。一个弟子恭敬地说道:

“闯贼趁杨武陵追剿献贼入川,中原兵力空虚,封疆大吏都不以流贼为意,突然来到河南,号召饥民,伪行仁义。看来此人确实志不在小,非一般草寇可比。老师望重乡邦,可否想想办法,拯救桑梓糜烂?”

吕维祺叹口气说:“流贼奸掳烧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不奸掳烧杀,同朝廷争夺人心。听说李自成原来就传播过‘剿兵安民’的话,近来又散布谣言,遍张揭帖,说什么随了闯王就可以不向官府纳粮,他自己也在三年内不向百姓征粮。愚民无知,听了这些蛊惑人心的话,自然会甘愿从贼。老夫虽然忧心如焚,然身不在位,空言无补,眼看着河洛瓦解,洛阳日危,束手无策!”

另一个弟子说:“传闻卢氏举人牛金星投了闯贼,颇见信用;他还引荐一个江湖术士叫宋献策的,被闯贼拜为军师。这些传闻,老师可听说了么?”

吕维祺点点头,说:“宋献策原是江湖术士,无足挂齿。可恨的是举人投贼,前所未闻。牛金星实为衣冠败类,日后拿获,寸斩不蔽其辜!”

正说着,一个老家人进来,向吕维祺垂手躬身说:“禀老爷,分巡道王大人、镇台王大人、知府冯大人、推官卫老爷、知县张老爷,还有几位地方士绅,一同前来拜见,在二门外边等候。”

吕维祺一惊,立即吩咐:“请!”他随即立起,略整幞头,走往二门去迎接客人。

以分巡道王胤昌为首的几个文武官吏加上几位士绅,被请进书院的客堂坐下。仆人献茶一毕,王胤昌带头说:

“今日洛阳城中谣言更盛,纷纷传说李自成将来攻城。宜阳和永宁两县,城外已经到了流贼,城内饥民蠢蠢思动。昨夜两县都差人来府城告急,都说危在旦夕。洛阳城内,也极其不稳。刚才我们商量一阵,一同来求教先生。只有先生能救洛阳。”

吕维祺说:“学生自从罢官归来,优游林下,惟以讲学为务。没想到流贼猖獗,日甚一日。洛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亦学生祖宗坟墓所在地。不论为国为家,学生都愿意追随诸公之后,竭尽绵力,保此一片土地。诸公有何见教?”

知府冯一俊说:“目前欲固守洛阳,必须赶快安定军心民心。民心一去,军心一变,一切都完。闯贼到处声言不杀平民,只杀官绅。一旦洛阳城破,不惟现在地方文武都要杀光,恐怕老先生同样身家难保。更要紧的是福王殿下。倘若洛阳失守,致使福藩陷没,凡为臣子,如何上对君父?况且……”

吕维祺截断知府的话,说:“目前情势十分急迫,请老父台直说吧,其他道理不用提了。”

冯一俊不再绕弯子,接着说:“洛阳存亡,地方文武有守土之责,不能推卸。然值此民心思乱、军心动摇之时,存亡实决于福王殿下。洛阳百姓说:‘福王仓中的粮食堆积如山,朽得不能再吃。可是咱们老百姓流离街头,每日饿死一大批。老子不随闯王才怪!’……”

总兵王绍禹插言:“士兵们已经八个月没有关饷,背地里也是骂不绝口。他们说:‘福王的金银多得没有数,钱串儿都朽了。咱们快一年没有关饷,哪王八蛋替他卖命守城!’我是武将,为国家尽忠而死,份所应该。可是我手下的将士不肯用命,叫我如何守城?”

分巡道王胤昌接着说:“目前惟一救洛阳之策,只有请福王殿下打开仓库,拿出数万两银子犒赏将士,拿出数千担粮食赈济饥民。舍此最后一着棋,则洛阳必不可守,福王的江山必不可保,我们大家都同归于尽!”

吕维祺拈须思量,慢慢地抬起头来问道:“诸公何不将此意面启福王殿下?”

王胤昌说:“我同王总镇、冯知府两次进宫去求见殿下,殿下都不肯见。今日官绅集议,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得来求先生进宫一趟。”

吕维祺说:“诸位是守土文武,福王殿下尚不肯见,我以闲散之身,前去求见,恐怕更不行吧?”

胤昌说:“不然,不然。先生曾为朝廷大臣,且为理学名儒,河洛人望。福王殿下平日对先生十分尊重,断无不肯面见之理。”

知县张正学从旁劝驾:“请大司马务必进宫一趟,救此一方生灵。”

富绅们纷纷怂恿,说福王定会见他,听从他的劝告。吕维祺慨然说:

“既然各位无缘面启福王,痛陈利害,学生只好试试。”

送走官绅客人之后,他对弟子们说了他要去求见福王的事,弟子们都很赞成。随即他换了衣服,坐轿往王宫去了。

隔了一道高厚的红色宫墙,将福王府同洛阳全城划成了两个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圈子里,仍然是酒色荒淫、醉生梦死的无忧世界。将落的斜阳照射在巍峨的黄色琉璃瓦上,阴影在一座座庭院中渐渐转浓。

在福安殿后边的一座寝宫中,福王朱常洵躺在一把蒙着貂皮锦褥的雕花金漆圈椅中,两腿前伸,将穿着黄缎靴子的双脚放在一张铺有红绒厚垫的雕花檀木矮几上。左右跪着两个宫女,正在替他轻捶大腿。另外两个宫女坐在两旁的矮凳上,每个宫女将他的一只粗胳膊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捶着。他的滚圆的大肚子高高隆起,像一口上百人煮饭用的大锅反扣在他的身上。在他脚前一丈远的地方,拜垫上跪着一群宫女装束的乐伎,拿着诸色乐器,只有一个女子坐在矮凳上弹着琵琶,另一个跪着用洞箫伴奏。福王闭着眼睛,多半时候都在轻轻地扯着鼾声,有时突然鼾声很响,但随即就低落下去。当一曲琵琶弹完之后,福王也跟着停止打鼾,微微地睁开眼睛,用带着睡意的声音问:

“熊掌没熟?”

侍立在背后的一个太监走前两步,躬身回答:“启禀王爷,奴婢刚才去问了问,熊掌快炖熟啦。”

“怎么不早炖?”

“王爷明白,平日炖熊掌都得两个时辰,如今已经炖一个多时辰了。”

司乐的宫女头儿见福王不再问熊掌的事,又想矇眬睡去,赶忙过来跪下,柔声问道:

“王爷,要奏乐的奴婢们退下么?”

福王又睁开因酒色过度而松弛下垂的暗红眼皮,向她望一眼,说:

“奏一曲《汉宫秋月》,筝跟琵琶。”

抓筝的乐妓调整玉柱,轻试弦音,忽然承奉刘太监掀帘进来,向福王躬身说:

“启禀王爷,吕维祺进宫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福王没有做声,重新闭起眼睛。抓筝的和弹琵琶的两个女子因刘承奉使个眼色,停指等候。屋中静了片刻,刘承奉向前再走一步,俯下身子说:

“王爷,吕维祺已经等候多时了。”

福王半睁倦眼,不耐烦地说:“这老头儿见寡人有什么事儿?你告他说,寡人今日身子不舒服,不能见他。不管大事小事,叫他改日再来。”

刘承奉略露焦急神色,说:“王爷,吕维祺说他今日进宫,非见王爷不可,不面见王爷他死不出宫。”

“他有什么事儿非要见到寡人不可?”

“他说王爷江山能否保住,在此一见。他是为王爷的江山安危,为洛阳全城官绅百姓的死活进宫来求见王爷殿下。”

福王喘口气,说:“洛阳全城官绅百姓的死活干我事!啊,你们捶、捶,继续轻轻捶。寡人的江山是万历皇上封给我的,用不着他这个老头儿操心!”

“不,王爷。近来李闯王声势很大,兵马已到宜阳、永宁城外,声言要破洛阳。吕维祺为此事求见王爷,不可不见。”

朱常洵开始明白吕维祺的进宫求见有些重要,但仍然不想接见。他近来可能是由于太胖,也可能还有别的什么毛病,总觉得瞌睡很多,头脑发昏,四肢肌肉发胀,所以经常需要躺下去,命四个生得很俊的宫女替他捶胳膊、腿。现在逼着他衣冠整齐地离开寝宫,到前院正殿或偏殿去坐得端端正正地受吕的朝拜,同他说话,多不舒服!在片刻间他想命世子由崧替他接见,但是他听见东宫里正在唱戏,想着自从几个月前新从苏州买来了一班女戏子,世子每日更加沉溺酒色,倘若世子在吕维祺眼前有失检言行,颇为不美。想了一阵,他对承奉说:

“等一等,带吕维祺到福安殿见我!”

他在几个宫女的帮助下艰难地站立起来,换了衣冠,然后由两个太监左右搀扶,到了福安殿,在王位上坐下。两旁和殿外站了许多太监。吕维祺被带进殿内,行了跪拜礼。福王赐座,赐茶,然后问道:

“先生来见寡人何事?”

吕维祺欠身说:“目前流贼云集宜阳、永宁城外,旦夕破城。流贼声言俟破了这两座县城之后,即来攻破洛阳。洛阳城中饥民甚多,兵与民都无固志,怨言沸腾,多思从贼。官绅束手无策,坐待同归于尽。王爷藩封在此,原期立国万年,倘若不设法守城,江山一失,悔之何及!如何守城保国,望殿下速作决断!”

福王略觉吃惊,喘着气问:“洛阳是亲藩封国重地,流贼敢来破城么?”

“流贼既敢背叛朝廷,岂惧亲藩?崇祯八年高迎祥、李自成等流贼破凤阳,焚皇陵,殿下岂已忘乎?”

“寡人是今上皇叔,流贼敢害寡人?”

“请恕维祺直言无隐。听说流贼向百姓声言,要攻破洛阳,活捉王爷殿下。”

福王浑身一颤,赶快问:“此话可真?”

“道路纷传,洛阳城中虽三尺童子亦知。”

福王一阵心跳,喘气更粗,又问:“先生是个忠臣,有何好的主意?”

“王府金钱无数,粮食山积。今日维祺别无善策,只请殿下以社稷为重,散出金钱养兵,散出粮食济民。军心固,民情安,洛阳城就可坚守,殿下的社稷也稳如泰山。否则……大祸不堪设想!”

福王心中恍然明白,原来是逼他出钱的!他厌烦地看了吕维祺一眼,说:“地方文武,守土有责。倘若洛阳失守,本藩死社稷,他们这班食皇家俸禄的大小官儿也活不成。纵令他们有谁能逃出流贼之手,也难逃国法。先生为洛阳守城事来逼寡人,难道守城护藩之责不在地方文武的身上么?先生既是忠臣,为何不去督促地方文武尽心守城,保护藩封?”

吕维祺起立说:“殿下差矣!正因为洛阳文武无钱无粮,一筹莫展,才公推维祺进宫向殿下陈说利害,恳请殿下拿出一部分库中金钱,仓中粮食,以保洛阳,保社稷。殿下如仍像往年那样,不以社稷为念,将何以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朱常洵忿然作色,说:“近年水旱不断,盗贼如毛,本藩收入大减,可是宫中开销仍旧,入不敷出,先生何曾知道!请先生休再帮那班守土文武说话,替他们开脱罪责。他们失守城池,失陷亲藩,自有大明国法在,用不着你入宫来逼寡人出钱出粮!”说毕,向两个太监示意,将他从王座上搀扶起来,喘着气往后宫去了。

吕维祺又吃惊又失望地望着福王离开福安殿,不禁叹口长气,顿了顿足,洒下眼泪,心中叫道:

“洛阳完矣!”

吕维祺同福王见面的当日晚上,袁宗第率领的一支义军奉闯王之命攻破宜阳,杀了知县唐启泰,对百姓秋毫无犯。这消息迅速传进洛阳城中,证实了李闯王“只杀官,不杀平民”的传闻不假。又过几天,永宁失守和万安王被杀的消息传来,人人都清楚,李闯王下一步就要来洛阳了。

年节中的洛阳与开封完全像两个世界。穷百姓怀着殷切的心情等待李闯王大军来到,而官绅大户都怀着惴惴忧惧的心情等待着大祸临头。洛阳城中,自元朝至今将近四百年间,从来没有一个春节过得像今年这样暗淡、萧条、草率。

吕维祺仍然是洛阳官绅的重心,被看做洛阳安危所系的人。他明白新安和洛阳两县百姓对他本人和他的家族积怨甚深,所以他狠心拿出来几百石杂粮在城内放赈,希图在穷人中买一个慈善之名。另外,他以个人名义给巡抚、布政使和按察使写信,请他们火速派兵救援洛阳。

福王虽然不得不相信李闯王要攻洛阳,但是他仍然指望有守土之责的地方文武会慑于国法,也为保自己身家性命,出死力固守城池,等待救兵。正月初十以后,义军的游骑每日出没于洛阳郊外,风声更加紧急。一天下午,他由两个太监搀扶着,巡视仓库。他叫典库官打开一座叫做东二库的大屋子,看看里边堆满的金银和铜钱,心中说:“这都是神宗皇帝辛辛苦苦从全国弄到手的,赐给了寡人,也有些是寡人三十年来自己经营的家产,我连一个钱也不给人!”

过了灯火稀疏的元宵节,李自成的义军已经占领了洛阳附近的延秋、龙门和洛河南岸的许多村镇,准备攻城。福王将分巡道王胤昌、总兵王绍禹、知府冯一俊等叫进宫去,问他们关于守城的事。王胤昌已得到巡抚李仙风的火急书信,内称他已率领大军自黄河北岸星夜西来,嘱洛阳文武官督率全城军民固守待援。他将这些连他自己也半信半疑的话启禀福王。福王的心情为之一宽,点头说:

“李巡抚倒是个大大的忠臣。事定之后,寡人要向皇上题本,重重奖赏他的大功。”

王绍禹趁机起立说:“洛阳守城官兵,欠饷日久,咸有怨言。请王爷殿下速速发出几万饷银,以固军心。”

福王喘着气说:“你们,一提到守城就要银子,要银子!你们不晓得寡人的困难,好像王宫中藏有摇钱树、聚宝盆!”

王胤昌说:“倘无银子,便没人肯替殿下守城。”

福王说:“李仙风不是要星夜赶来么?”

“但恐巡抚兵马未到,洛阳已经破了。”

福王想了想,说:“那,那,那如何是好?……寡人为念将士辛苦,特赐一千两银子犒劳好啦。”

王绍禹说:“数千将士,一千两银子如何敷用?卑职实在没法向将士们说话,鼓起士气守城。”

福王又想一下,说:“我赏三千两如何?再多一两就没有了!”

大家不再恳求,叩头辞出。随即有太监将三千两银子送到镇台衙门,王绍禹自己留一千两,送一千两给分巡道,拿一千两犒赏将士。士兵们骂得更凶,有人公然说不再守城的话。王绍禹只好佯装不知,守城事听天由命。

正月十九晚上,李自成的大军已经将洛阳包围,即将攻城。福王得到禀报,大为惊慌,将几个亲信太监叫到面前,边喘气边声音打战地说:

“你们要想法儿救寡人逃出洛阳。我不惜金银重赏,快救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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