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时信想了一下,说:以我主见,东西以少留为佳。绫罗绸缎共留四匹,好首饰留四包,黄金白银一概不留。吕二婶问:姑娘身边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兵,男的不说,女的难道不该赏赐?一般女兵不说,那些女兵头目和常在身边伺候的姑娘,不该赏赐?邵时信笑着说:我想,我们慧梅姑娘新嫁到小袁营,处事要越大方越好,方是闯王和高夫人的养女身份。至于我们众多女兵,另有赏赐办法。其实,不仅随嫁来的姑娘们应该赏赐,男兵们也不应该受亏待。今天午饭后因知曹帅老营已经移驻城中,我奉姑娘之命到城中办事,又去向曹帅夫人和二夫人请安,听曹帅老营总管言讲,曹帅已经吩咐下来,明天将为姑娘送来一些东西。刚才我从城里回来后已经将此事向姑娘禀报过了。曹帅做事大方,难道曹营送来的东西还会少么?慧梅高兴地说:时信哥说得好,就按你的主意办吧。吕二婶,你把该留下的四匹绸缎和四包首饰留下,其余的交给大洪带回去吧。邵时信说:姑娘,你还得派人随大洪前去,对姑爷把话说清楚,免得姑爷见你只留下很少东西,又不肯处分礼物之事,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慧梅说:那就请你去一趟吧。邵时信笑着说:姑娘和姑爷夫妻之间,还是吕二婶传话合适。慧梅连连点头,说:好,好。吕二婶去传话好。吕二婶身边要带两个女兵……吕二婶笑道:你放心。我是个大老婆子,不怕有人调戏我,身边还要女兵护驾么?慧梅说:我不是怕在小袁营有谁吃了豹子胆,敢调戏你吕二婶。我是想,你身边跟着两个女兵,使咱们袁将爷手下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们,知道你吕二婶是我的女总管,不敢轻看了你。邵时信说:袁大洪和随来的两个弟兄,要赏给封子,请吕二婶赶快封好。慧梅问:我是他们的太太,还给赏封?时信笑着说:按道理说,他们是姑爷的亲兵,也就是姑娘的亲兵,来送礼物不该赏给封子。可是姑娘嫁来以后,至今好像作客一样。小袁营的人们也在背后戏言,说我们随姑娘来的这四百多人是小袁营里的小闯营。所以姑娘对姑爷身边的人要多施恩义,慢慢地使他们心悦诚服,少说闲话。慧梅恍然明白,一定是邵时信听到许多闲话不肯告她知道。她的心头一沉,对吕二婶吩咐:
给大洪一个二两的封子,其余每人一两。当日二婶用红纸封赏银的时候,邵时信将留下的礼物用红纸开列清单,交给吕二婶带给袁时中,然后派人将袁大洪叫了进来。
慧梅对袁大洪说:你回禀咱家将爷,我留下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其余的都请将爷自己处分。袁大洪赶快说:太太,你这样只留下很少东西,余下的东西又不肯做主处分,我不好回复咱家将爷。他一定会责备我说错了话,引起太太不高兴了。慧梅笑一笑,说:你不用害怕受责备,我叫吕二婶随你前去,由她替我传话。吕二婶随将三个赏封送给大洪,大洪坚不肯要,说是没有这个道理。经邵时信一半劝一半勉强,他才收下。吕二婶带着两个女兵随着袁大洪等走后,邵时信也跟着离开,去计算分发各哨的骡马草料。慧梅回到里间房中,不觉轻叹一声,一阵心酸,眼圈儿红了。她暗想:假若闯王将她许配张鼐,夫妻俩处处一心,共保闯王打江山,该有多好!却说吕二婶带着两名女兵随袁大洪来到袁时中的上房外边,恰巧袁时中正在同客人谈话,不好进去,立在门外等候。坐在客位上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一身破旧蓝绸长袍,相貌斯文。房门边地上蹲一个长工打扮的年轻汉子。袁时中先看见袁大洪带两名亲兵挑着东西回来,心中纳罕,立即停止同客人谈话,用眼色将大洪叫到面前,问道:
怎么将东西带回来了?大洪说:太太只留下四匹绸缎,四包首饰,这是一张单子。她命吕二婶前来回话,现在门外站着。时中接着单子略看一眼,说:请吕二婶进来。吕二婶进来后先说了请安的话,随后说:太太命我来回禀将爷,她才来小袁营不久,许多事儿都不熟悉,在闯营也没经验,不敢妄作主张,所以这些东西请将爷自己处分。时中间:她如何留那么少?吕二婶赔笑说:实不瞒将爷,太太从闯营出嫁时候,陪嫁的和添箱的细软和首饰很多,连赏赐男女亲兵们东西也都有了。太太想着小袁营中除孙姨太太和金姨太太之外,另有众家将领的太太很多,应该让大家都分到一点东西。所以她只留下四包首饰和四匹绸缎,多一件也不肯留,黄金白银一两不要,都请将爷你亲自处分。袁时中不再多心,说道:太太果然是在高夫人身边长大的,十分通情达理,心地开阔!吕二婶向袁时中福了一福,赶快退出。刚出屋门,忽然听见那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站起来说:
袁将爷,你莫信他的瞎话。他不姓陈,也不是卖书的。他姓田,是田家庄的大财主,家中骡马成群,金银财宝成堆。你一动刑,他就会说出实话。屋里空气突然一变,片刻间寂然无声。那个穿蓝绸长袍的中年人面色如土,张皇失措,赶快站起,两腿打颤。袁时中先打量年轻人,随后向惊恐的客人问道:
你刚才对我说你姓陈,是卖书的,也卖笔墨纸砚,他是你雇的伙计,替你挑书和文房四宝,原来都不是真话?中年人低头不语,越发颤栗不止。
年轻人恨恨地说:他任读圣贤书,还是个黉门秀才,祖上也是做官宦的,在乡下依仗他家有钱有势,专意欺压平民。请将军大人将他吊起来,狠狠一打,他就会献出来金银财宝。袁时中听到说这个中年人原是资门秀才,又将他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看出来这人确实是个斯文财主,笑着问道:
他说的都是实话么?中年人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正要跪下去恳求饶命,却听见袁时中连声说:坐!坐!他惶惑地望望时中,重新坐下。
袁时中向年轻人问:你怎么知道他家中底细?年轻人回答说:我做他家的奴仆很久,所以最知底细。请将军不要饶他!袁时中的脸色一变,骂道:混蛋!该死!我宰了你这个无义之人!年轻人一时莫名其妙,慌忙跪下,分辩说:将军老爷,小人所说的全是实话。倘有一句不实,愿受千刀万剐!袁时中怒目望着年轻人,恨恨地说:你想要我杀你的主人么?我虽做贼,决不容你!……来人,给我捆起来,推出去斩了!立刻进去两个亲兵,将年轻仆人绑了起来。仆人大叫:
我死得冤枉啊!死得冤枉啊!……袁时中催促亲兵快斩,并且对这个仆人说道:你以仆害主,毫不冤枉!年轻人从屋中被推着出来,挣扎着扭回头,恨恨地说:我死得冤枉,确实冤枉。原来你白投闯王旗下,并不是替天行道的人!袁时中对亲兵说:他敢骂老子,多砍几刀!年轻人被推到院中,破口大骂。亲兵们对他连砍数刀,他才倒在地上,疼痛乱滚,骂声不绝。又一个亲兵踏着他的身体,就地上砍了两刀,割断他的首级。庭院中一片血污,将吕二婶和两个女兵惊骇得目瞪口呆,不忍多看。
袁时中向中年人问道:我已经替先生处分了不义奴仆,你还有什么话说?中年人站起来说:请将军赏赐一条席子,将我的这个无义奴仆的尸首裹了,埋到村外。时中点头说:你真是一个长者,好心肠!他吩咐亲兵们用席子将尸首卷了,抬往村外掩埋,又问中年人:你现在打算往哪儿去?中年人回答说:我实想逃往毫州,但怕又被将军手下的巡逻抓到。现在天色不早,你怎么好走?听说往南去五六里外即无你们的人马。再走十几里,我有地方投宿,不会再遇意外。既然这样,我派几名弟兄送你出五里之外。中年人深深一揖,说道:承蒙将军厚爱,得以不死,并承派人护送,实在感恩不尽。小人名叫田会友,草字以文。只要平安脱险,他日定当报答将军。现在就向将军告辞。袁时中也不留他,吩咐袁大洪派四名弟兄送客人一程。他还将客人送出堂屋口,拱手相别。
吕二婶在袁时中出来送客时赶快拉着两个女兵躲开,随即回到慧梅面前,将这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她说话时,两个女兵不断插言补充。她们对此事十分不平,对被杀的仆人十分同情,所以在述说时激动得流泪,有时咬牙切齿,说不该这样枉杀人命,放了坏人。
这时慧剑等七八个大小女兵头目刚刚收了操练,都来到慧梅的屋中玩耍。听了此事,都气炸了,公然当着慧梅的面,抱怨袁姑爷处事没有道理,还说像这样事儿在闯营中从来没有。慧梅眼睛浮着激动的泪花,久久地咬着下嘴唇,咬出白痕,只不做声。等姑娘们吵嚷了一阵之后,她命人将男兵首领王大牛叫来,又叫吕二婶将这件事儿对大牛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她吩咐大牛:
你亲自率领二十名骑兵,追赶他们。看见他们时,对姑爷的亲兵们说,奉我的差遣去办一件急事,越过他们继续前行,到七八里处停下休息。等那个人单独来到时,将他杀了,尸首推进沟中,赶快回来,不许走漏消息。王大牛兴奋地说:是,我明白了。吕二婶慌忙拦住大牛,对慧梅说:姑娘,你要息怒,万万不可造次!慧梅说:姑爷妄杀了好人,我只好再杀了那个无义财主,有何不可?吕二婶命人去请邵时信,又劝告慧梅说:姑娘再大,大不过姑爷。他纵然做了天大错事,你只可遇到方便时暗中婉言规劝,岂可擅杀他保护的人?这岂不是要在全营中使他的面子难看?姑娘,可使不得!慧梅问道:难道站爷没有杀错人么?吕二婶说:姑爷是杀错了人,他说出的理也是歪理。可是,姑娘,常言道,丈夫是妻子的一层天。女子出嫁要从夫,要学会温顺忍让,才能使夫妻和睦。纵然丈夫做了错事,行了歪理,为妻的也不能在众人面前使他丢了面子。何况,咱们姑爷是一营之主!邵时信赶来时已经知道了原委。挥手使大家退出,只留下吕二婶在屋中,然后对慧梅说:
姑娘,这事你千万莫管!闯王将姑娘嫁到小袁营来,不是要姑娘多管闲事,……慧梅问:将该杀的人放走,将该受赏的人杀了,也算闲事?邵时信说:姑娘应该留心的是军中大事,就大事说,刚才的事儿也算闲事。慧梅又问:什么是我应该管的军中大事?时信说:同袁将军和睦相处,使他忠心拥戴闯王,这就是闯王嫁你来小袁营的一番苦衷,难道你不明白?慧梅叹口长气,伤心地噙着热泪,低头走进里间。过了一阵,吕二婶和邵时信知道她已经回心转意,不会再派人去追杀那个姓田的人,才互相使个眼色,悄悄退出。当他们走出门外时,听见慧梅在窗子里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事,我要告诉夫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