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听她这么一说,虽然心里十分怅惘,也不好再勉强,只得叹了口气,走到平时为他摆设的一把御椅上坐下,说道:“你妹妹不是已经进宫了么?快命她来见我。”不一会儿,田淑英就由四名宫女带领来到崇祯跟前。她不敢抬头,在崇祯的面前跪下,行了君臣大礼。崇祯轻声说:
“赐座!”田淑英叩头谢恩,然后起身,坐在宫女们替她准备的一把雕花檀木椅上,仍然低着头。崇祯微微一笑,说:
“你把头抬起来嘛。”田妃也在帐中说:“妹妹,你只管抬起头来,不要害怕。”田淑英又羞又怯,略微抬起头来,但不敢看皇帝一眼。她刚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已经洗过脸,淡扫蛾眉,薄施脂粉。虽然眼睛里还略带着不曾消失的泪痕,但是容光焕发,使崇祯不觉吃惊,感到她美艳动人,像刚刚半开的鲜花一般。崇祯继续打量着她的美貌,忽然想到十几年前田妃刚选进宫的时候:这不正是田妃十几岁时候的模样么?他又打量了田淑英片刻,心旌摇晃,同时感到往事怅惘。他默然起身,走到摆在红木架上的花盆前边,亲手摘下一朵鲜花,转身来插在淑英的头上,笑着说:
“你日后也是我们家里的人。”田淑英突然一惊,心头狂跳,又好像不曾听真,低着头不知所措。田妃在帐中提醒她说:
“妹妹,还不赶快谢恩!”田淑英赶快在崇祯面前跪下,叩头谢恩,起来后仍然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朵根后。崇祯正想多看她一会儿,可是田妃又在帐中说道:
“妹妹,你下去,我同皇上还有话说。”田淑英又跪下去叩了头,然后在宫女们的簇拥中退了下去。
崇祯目送着她的背影,十分不舍,可是田妃已经这么说了,而且左右有那么多宫女,他自己毕竟是皇帝,又不同于生活放荡的皇帝,也就不好意思再留她。他重又走到田妃床前的御椅上坐下,说道:
“卿有何话要同朕说?”“启禀皇爷:臣妾有一句心腹话要说出来,请皇爷记在心里。”崇祯听出这话口气不同寻常,忙答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够办到的,一定替你办。”田妃悲声说:“我家里没有多的亲人。母亲在几年前病故,只有一个父亲,一个弟弟,还有这个妹妹。万一妾不能够服侍皇上到老,妾死之后,请皇上看顾臣妾家里,特别是这个弱妹。”崇祯隔着帐子听见了田妃的哽咽,忙安慰道:“卿只管放心,我明白你的心思。”崇祯确实明白田妃的意思,他也感到田妃大约活不了多久了,心想如果田妃死了,一定要赶快把她的妹妹选进宫来。他又隔着帐子朝里望望,想着田妃的病情,心里一阵难过,便离开御椅,走到田妃平时读书、画画的案前,揭开了蒙在一本画册上的黄缎罩子,随便翻阅。这画册中还有许多页没有画,当然以后再也画不成了。他看见有一页画的是水仙,素花黄蕊,绿叶如带,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显得这水仙一尘不染,淡雅中含着妩媚。他想起这幅画在一年前他曾看过,当时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头上没有戴花,满身淡装,也不施脂粉,天生的天姿国色。当时他笑着对田妃说:“卿也是水中仙子。”万不料如今她快要死了!他翻到另一页,上面画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叶,中间擎着一朵刚开的莲花,还有一个花蕾没开,下面是绿水起着微波,一对鸳鸯并栖水边,紧紧相偎。这幅画他也看过,那时田妃立在他的身旁,容光焕发,眉目含笑,温柔沉静,等待他的评论。他看看画,又看看田妃,不禁赞道:“卿真是出水芙蓉!”如今画图依然,而人事变化多快!他看了一阵,满怀怅惘,合上册页,蒙上黄缎罩子。他回到床前,正想同田妃说话,恰好这时太监进来启奏:
“周延儒已在文华殿等了很久,请皇爷起驾到文华殿去。”崇祯忽然想到周延儒进宫求见,定有重要的军国大事,就对田妃说道:
“朕国事繁忙,不能在此久留,马上要到文华殿去,召见首辅。你妹妹可以留在宫中,吃了午饭再走。朕午饭之后再来看你。”说罢,他就往文华殿去了。
田妃吩咐宫女把帐门揭开,把她妹妹叫来。过了片刻,田淑英又来到田妃面前。田妃望了她一眼,说:
“你坐下。”淑英为刚才的事仍在害羞,不敢看她的姐姐。田妃微微一笑,说道:
“妹妹,你不用害羞,我也是像你这样年纪时选进宫来的,要感谢皇恩才是。”淑英说:“皇贵妃,刚才皇上来的时候,你把帐子放下了,听说后来皇上要揭开,你都不肯,这不太负了圣上的一片心意么?”田妃叹了口气,见近边并无宫女,方才说道:“妹妹哪里想到,皇上对我如此恩情,说来说去,还不是我天生的有一副美貌,再加上小心谨慎,能够体贴皇上的心,我家才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我不愿皇上在我死之前看到我面黄肌瘦,花萎叶枯,我死后他再也不会想我。如果皇上在我死后仍旧时常想到我,每次想到我仍旧像出水芙蓉一般,纵然有言官参劾父亲,皇上也会不忍严罚。只要皇上的恩情在,我们田家就可以平安无事。自古以来,皇上对妃子的恩情都为着妃子一有美色,二能先意承旨,处处小心体贴,博得圣心喜悦。你也很美,不亚于我。我死之后,你被选进宫来,小心谨慎侍候皇上,我们田家的荣华富贵就能长保。”说完这一段她埋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忽觉心中酸痛,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淑英的心中也很悲伤,勉强对姐姐说:
“皇贵妃虽然想得很深,但也不要完全辜负了皇恩。下次皇上驾临,请皇贵妃不要放下帐子。”“现在妹妹已被皇上看中,我的一件心事已经完了。如果今天午后皇上再来,我就不必落下帐门了。”周延儒正在文华殿外面等候,看见崇祯来到,赶紧跪在路旁迎接,然后随驾进殿,重新磕头。
崇祯对于周延儒是比较重视的,因为周在二十岁就中了状元,这在明朝是很少有的。三十多岁时,也就是崇祯五六年间,他做过两年首辅,后来被罢免了。去年又被召进京来,再任首辅。他为人机警能干,声望很高,所以他第二次任首辅,崇祯对他十分倚重,曾对他说:
“朕以国事付先生,一切都唯先生是赖。”周延儒见皇上对自己这么倚重,心里确实感动,但时局已经千疮百孔,他实在无能为力。明朝末年的贪污之风盛行,而周延儒和别的大官不同,他的贪污受贿也有些独特的作风。
别人给他钱,不论多少他都要;即使本来答应给的数字很大,而最后给得不多,欠下不少,他也不再去要。他对东林和复社的人特别照顾,所以东林和复社的人对他也很包涵,在舆论上支持他在朝廷的首辅地位。
这时崇祯叫他坐下。他谢座后,在太监准备的一把椅子上侧身就座,然后向崇祯面奏了几位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项,顺便奏称,据山东、河南等省疆吏题奏,业已遵旨严厉禁毁《水浒传》,不许私自保存、翻刻、传抄,违旨的从严治罪。崇祯说道:
“这《水浒传》是一部妖书,煽惑百姓作乱,本来早该严禁,竟然疏忽不管,致使山东一带年年土寇猖撅。幸好今年把土寇李青山一部剿灭,破了梁山,这才有臣工上奏,请求禁毁这部妖书,永远不许擅自刻板与传抄。可是疆吏们做事往往虎头蛇尾,现在虽有山东、河南一带疆吏的题奏,说是已经遵旨销毁,究竟能不能禁绝,尚未可知。此事关乎国家大局,卿要再次檄令他们务须禁绝此书,不许有丝毫疏忽。”周延儒回奏说:“此书确实流毒甚广,煽惑百姓造反。臣一定给该地方的督抚们再下檄文,使他们务必禁绝。请陛下放心。”崇祯沉吟片刻,总觉放心不下,又说:“像《水浒传》这样诲盗的稗官小说,败坏人心,以后不仅这妖书不许流传,其故事亦不许民间演唱。倘有违禁,擅自演唱,定将从严惩处,不许宽容。梁山泊的山寨房屋务要彻底拆毁,不留痕迹。倘有痕迹,以后再被乱民据守,后患无穷。”周延儒恭敬地回答:“臣已檄令地方官吏,限期拆除山寨寨墙与房屋,请陛下宽心。”崇祯心里最关心的是朱仙镇之战,可是到今天还没有捷奏到京,不觉叹了口气,向周延儒问道:
“卿以为朱仙镇之役能否一举将闯贼歼灭?如不能歼灭,只是将其战败,也会使开封暂时无虑,也是一大好事,以先生看来,官军能否取胜?”周延儒心中明白官军很难取胜,但是实际战况他并不清楚,只是因为左良玉与东林人物素有关系,便赶快回答说:
“以微臣看来,此次援兵齐集朱仙镇,人马不能算少,应该能获大胜。只怕文武不和耳。”崇祯一惊,问:“他们那里也是文武不和么?”“臣只是就一般而言。因为我朝从来都是重文轻武,文武之间多有隔阂,所以常常在督师、总督与总兵官、将领之间不能一心一德,共同对敌。这是常事,并非单指朱仙镇而言。如果文武齐心,共同对敌,胜利就可以到手。”“丁启睿、杨文岳都不能同杨嗣昌相比,这一点,朕心中甚为明白。如今只看左良玉是否用命。倘若左良玉肯死心作战,纵然了启睿、杨文岳都不如杨嗣昌,想来也不会受大的挫折。”周延儒附和说:“左良玉确是一员难得的大将,过去在战场上屡建功勋,陛下亦所深知。现在以微臣看来,朱仙镇这一仗也是靠的左将军效忠出力。”崇祯又说道:“那个虎大威,原是被革职的将领,朕赦他无罪,重新命他带兵,国知他是有用之将。想来这次他定会深感皇思,不惜以死报国,不会辜负朕望。”“要紧的是左良玉。自从皇上封左良玉为平贼将军,他手下人马更多了。这朱仙镇战况如何,多半要靠左良玉。”崇祯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对于左良玉的骄横跋扈,不听调度,他自然十分明白,但这话他不愿说出来。他在心中总是怀着一些渺茫的希望,等待着朱仙镇的捷音。
周延儒见崇份沉默不语,就想乘这个时候谈谈对满洲和议的事。他早就知道,陈新甲秘密地奉皇上圣旨,派马绍愉于四月间暗中出关,如今和议的事已快成了。可是他身为首辅,这样重大的国事,竟被瞒得纹丝不露,心中甚为不平。而且他也知道,朝中百官,对陈新甲有的不满,有的妒忌,有的则瞧不起他仅仅是举人出身。最近流言蜚语比以前更多起来。他今天进宫,虽是向皇上禀奏几个封疆大吏的任免事项和禁毁《水浒传》的情况,但也有意找机会探探关外和谈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