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时信被她感动,也滚出眼泪,说道:“姑娘,我的老婆孩子都在闯王老营,我对姑娘只有一条心,断无二意。姑娘出嫁的时候,老营中那么多人,许多都是延安府的乡亲,没有派他们,偏偏派我这个洛阳人跟着姑娘来,还不是相信我有一颗忠心?想当初洛阳被官军围攻的时候,我是坚决主张守城的,可是别人都不听我的话,我只得带着家小和一群同伙,不顾死活开南门冲杀出来,身负重伤,奔往得胜寨。我要是没有一颗忠心,何苦这样?”说到这里,他硬咽得不能成声。略停片刻,继续说道:“如今姑娘在患难之中,我不尽心替姑娘做事,如何对得起闯王和夫人?虽然姑娘周围还有四百多男女亲军,临到危急时他们都愿意为姑娘打仗,不惜一死。可是姑娘呀,如今姑娘和‘小闯营’的处境很不好,不单单随时准备打仗就行,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必须多知道小袁营的动静,随时禀报姑娘知道,所以我才同刘玉尺拉拉扯扯。万一他们要起狠心,下毒手,我们事前知道,也能有个防备。姑娘若是对我有疑心,从今天起我就不再同他们拉拉扯扯了。”慧梅流着眼泪说:“邵哥,不是我疑心你,是他们这伙人心术太坏,我怕你一时上当。”经过这一次谈话,慧梅对邵时信的怀疑减少了,但有些心里事仍然不敢和盘托出。对于吕二婶,慧梅虽然不怎么怀疑,可是认为她毕竟是个妇女,遇事容易惊慌,还怕口不太牢,有些不该说的话会随便地对慧剑等姑娘说出来,因此慧梅对她也不能什么话都说。至于慧剑等姑娘,年纪小,经事少,心地单纯,比她还差得远哩。她没有人可商量,便常常夜间醒来,自己把各种事情思前想后,想上一阵,想到伤心处,不免哭起来,但别人很少知道。
近来圉镇的风声很紧,寨门盘查很严,袁时中加紧向寨墙上增添了砖块、石头、弓弩、火器。小袁营的两万多人马本来分驻在周围五十里以内,以便征集粮草,可是前几天忽然都向近处靠拢。慧梅心中明白:小袁营正在准备打仗。同谁打仗呢?莫不是闯王要派人来打小袁营么?前天,邵时信来告诉她一个消息,说闯王曾经派扶沟的一位姓刘的秀才来劝说袁时中快回闯王旗下,过去叛变逃走的罪恶不再追究。袁时中害怕消息传出去会动摇军心,不让刘秀才进寨,在南门外驻兵的大庙中款待三天,由刘玉尺动笔给闯王写了一封口书,打发刘秀才走了。这事情在寨内知道的人很少,好不容易被邵时信探听到了,告诉了她。她恍然明白:果然闯王要派兵来了!对于李闯王要派兵来消灭小袁营,慧梅起初心中高兴,随即又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打起仗来她自己应该怎么办。她猜想,闯王派兵前来是必然的事了。她自己在心中应该早拿定主意才好。有时她想带着她的四百多“小闯营”男女将士冲出圉镇,向许昌奔去,但是她又看到围镇周围驻满袁时中的人马,寨门防守很严,想冲过去实在困难万分,纵然能够冲出一部分人,也会在圉镇附近被包围消灭。何况她已经怀孕,自己被杀,还不要紧,无辜的胎儿跟着死去,做妈妈的实不忍心。另外,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劝动丈夫回心转意,到闯王面前认罪,保全他一条性命。尽管她恨丈夫背叛了闯王,但是又害怕他执迷不悟,最后死在战场上,要是那样,她怎么办呢?所以最近几天,每次袁时中来到她的屋里,她总是使眼色让女亲兵们和吕二婶部退出去。当屋里只剩下她和袁时中两个人时,她表现出一个年轻妻子所能表现的一切温柔和体贴,为的是打动丈夫的心,好听她的劝告。有好几次,她顾不得害羞,将丈夫的手放在自己膨胀的肚皮上,让他感觉到胎儿在腹中的蠕动;同时噙着眼泪,劝袁时中千万要为胎儿着想,为他们夫妻着想,回头求闯王饶恕。可是每逢这种时候,袁时中总是叹息说:
“晚了,已经晚了,与其白白地送上门去被闯王杀掉,我不如就这样走下去。好在闯王不会在河南久留,过一个月或两个月,他一往别处去,我就什么风险也没有了。”每次听到这样话,她就憋着一肚皮委屈和愤怒,一面热泪奔流,一面责备丈夫。有一次袁时中动了火气,走到她的面前,手握剑柄,对她恶语辱骂,咬牙怒目威胁。她本能地忽地跳起,毫不示弱,将宝剑抽出一段,怒目相向,看来就要夫妻厮杀,但是她立即将剑插入鞘中,重新坐下,双手掩面,伤心痛哭。她在痛哭中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是我的丈夫,尽管你狼心狗肺,宁肯叫你杀我,我不动手杀你!”袁时中叹息一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刚才,她正在屋里苦恼万分,邵时信匆匆来到,屏退左右女兵后,告她说,情况十分紧急,可能几天之内,闯王就会派兵来攻圉镇,袁时中和刘玉尺都十分惊慌。又说袁时中马上要亲自前来,请她写封书子给闯王,请求闯王宽恕。慧梅听了,心中一喜,忙问道:
“他可是真心?”邵时信摇摇头,说:“缓兵之计!”慧梅的心中猛然一凉,又问:“邵哥,我怎么办?”邵时信说:“我不能在这里久留。你们是夫妻,可是那一头又是闯王和夫人,如何办,请姑娘自己斟酌吧。”说完以后,回头就出去了。
吕二婶慌忙进来,问道:“邵大哥刚才来有啥事儿?我看他的气色很慌张。”慧梅说:“称不要问,你出去吧,让我想一想。我心中乱得可怕,天哪,我怎么办呢?”正在这时,袁时中迸了二门,大踏步向上房走来。
袁时中坐下以后,先问慧梅今日身体感觉如何,需要吃什么好的东西,然后转人正题。他告诉慧梅,看来闯王十之八九会派人来打圉镇,可是他不愿与闯王兵戎相见,所以请慧梅给闯王和高夫人写封书子,劝闯王千万息怒,不要派兵前来。慧梅听了问道:
“闯王不派兵前来,官人有何打算?是不是有意回头,回到闯王旗下?”袁时中说:“事到如今,我怎么还能重新回到闯王旗下?纵然闯王不加罪于我,他手下的那些人,包括你大哥李补之将军在内,岂肯饶我不死?”慧梅伤心地说:“倘若官人你回心转意,我愿意到闯王和夫人面前跪下求情。他们如不开恩,我就哭死在他们面前,决不起来。只要能保住官人,我跪下去七天七夜都甘心情愿。只要闯王开恩,别的人,不管是补之大哥,还是总哨刘爷,都不会伤害官人。你听我的劝告,快回头吧,如今回头还来得及呀……”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
袁时中看见她哭,心中也有点伤感,但是他摇摇头说:“你是妇道人家,男人们的事情你不清楚。哪有那么容易得到闯王宽恕?我既然背叛了他,纵然再回头,也许他暂时不会计较,日后必然严厉惩罚。你可以保住我一时不死,保不住一月、两月、半年过后,他会加我一个罪名,将我除掉。哪一个打天下的人不是心狠手辣?”慧梅说:“闯王不是这样的人。张敬轩那样对他,他不是在张敬轩困难时还送给他五百骑兵,让他去重整旗鼓么?”袁时中说:“你不明白,那是因为有曹操担保,闯王才不杀张敬轩,反而给他五百骑兵。可是谁能够保我袁时中呢?”慧梅说:“我担保。如果闯王要杀害你,我先死在闯王和夫人面前。”袁时中冷冷一笑,说:“曹操在当前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闯王因为怕他,才要拉他。他若是离开闯王,不管是同张敬轩重新合伙,还是投降朝廷,对闯王都大大不利。你死了不过是一个人死了,对闯王毫无损失。所以你不要以为你的眼泪、你的一条命就可保住我袁时中不被除掉。”慧梅说:“你既然这么不相信闯王劝你回头是出自真心实意,我写书子更没有用了。你倒不如放我回到闯营,当面向高夫人和闯王求情。他们要是还有害你之意,我决不让你回去。他们确实无害你之意,我再回来,陪你一起前去,向他们请罪。你看这样如何?”袁时中早就猜到慧梅会有这个主意,笑一笑说:“你一回去,好比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慧梅说:“我既然嫁给你,不管活着,不管死去,都是你袁家的人。我不回来,难道我忍心么?何况我现在怀着胎儿,这是你袁家的骨血,看起来是个男的。”袁时中心中一喜,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男的?”慧梅说:“怀孕以后,我找人替我算过两次命,都说头胎是个男的。还有我听说,怀的要是一个女孩,做母亲的气色就不好看,有时发暗;要是一个男孩,母亲的气色就特别好看。你看我现在气色是不是比过去还要好看?”袁时中打量了慧梅片刻,觉得确是鲜艳动人,忍不住走去拉她站起来,伸手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抱在怀里。慧梅轻轻一推,说道:
“小心外边有人看见。”袁时中笑着说:“你是我的老婆,我喜欢抱你,别人看见也不打紧,怕啥?在金姨太房里,我也常常把她抱在怀里。”慧梅庄重地说:“她是妾,我是正室夫人。你怎么能把我同她一样看待?”袁时中放开慧梅,说:“听说你头胎是个男孩,我心里真是高兴。为着这个男孩,我求你给闯王和夫人写封书子,请他们不要派兵来打,然后我就同众将商议,重回闯王旗下。你看这样好么?”慧梅说:“你这是缓兵之计,我不能欺骗闯王和夫人。”袁时中有点恼火,但仍然赔着小心说道:“请你想想我们夫妻之情,想想你怀的男胎。只要你肯写这封书子,高夫人看了一定会动悲悯之情,劝闯王不要发兵,那时我们就得救了。”慧梅说:“书子我不能写。如果你真有回头诚意,就放我亲自去见闯王。”袁时中说:“我决不能放你离开我。”慧梅想了一下,又说:“你不放我也罢。你可以派刘玉尺去闯王那里求情,他的嘴巴很会说话。”袁时中说:“我靠的就是刘军师,他离开我,万一被闯王留下,我同谁商量主意?”慧梅冷笑道:“你连刘玉尺都不肯派,你还有什么诚心?”袁时中说:“我不是为着别的,实在是因为我目前这两三万人马,大事小事一天也不能离开刘军师。没有他,我就好像没有了魂儿一样。”慧梅听了,满心燃起怒火。她非常恨刘玉尺,恨他专门给袁时中出些坏主意,这时真想骂出几句。她尽了很大的力量,才克制住自己,不曾骂出。袁时中又恳求说:
“你念及我们是好夫妻……”慧梅马上接住:“你说我们是好夫妻,你就不肯听我一句劝告,怎么算好夫妻?是前世冤家!”袁时中嬉皮笑脸地说:“不是好夫妻,我们同枕共被”他的话没有说完,慧梅又接着说:“你怀着一番什么心思,我完全知道。我是你的妻,当然要跟你同枕共被;可是在对待闯王的事情上,我们是同床异梦。”袁时中说:“不管是不是同床异梦,夫妻总是夫妻,这是五伦之一,天经地义,不能更改。”慧梅抽咽起来,边流泪边说:“正因为是天经地义,我永远都是你的妻子,所以我才苦口劝你回头,为你打算,也为我们儿子打算。官人,我求求你,听我劝告吧!如今你听我劝告还来得及,再迟一步,我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闯王大军杀来,你是没法抵挡的。你被消灭,我也活不下去。我死了,胎儿也跟着死了,这是何苦呢?官人,我求求你,回头去闯王旗下请罪吧!……”她不禁痛哭,说不出话来。
袁时中狠狠地跺了一脚,说道:“我们夫妻一场,你连这一点情意都没有么?”慧梅忽然止了哭,说道:“你有诚意重投闯王旗下,我就有诚意写书子,劝闯王宽大为怀。你没有诚意,我写一百封书子也没用。闯王不是傻子,不是容易受骗的。官人,你不要专听刘玉尺的怂恿,走上绝路。你听我一句话,难道不行么?你若是打败了,被消灭了,刘玉尺会另找主子,可是我永远是你的妻子,死了以后还是你袁家的人,我不能再有一个丈夫了。官人难道想不通么?”说到这里,慧梅大哭起来。袁时中知道她已决心不写书子,将她打量一眼,跺一跺脚,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