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93年,柳建伟的两栖作战又一次拓宽了,战线又延伸到了战争纪实。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这已经不是不务正业,而是一种慢性自杀,一个有潜力的学生对自己这样放纵和不负责任,让我扼腕叹息。我对1992年以降汹涌而来的商业大潮对纯文学的打击早有自己鲜明的立场,较早地用《我为什么反对下海》、《工商时代文人何为》等文章吁请作家们要坚守。柳建伟随波逐流和二渠道联姻,自然是我反对的。道不同不相与谋,此后几年,我与他的个人关系也变得疏远了。他去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的举动,在我当时看来也没有浪子回头的意味,更没有想过这是补什么学者化的课。
一年一年过去,他的纪实作品的量与时俱增,可惜我没见过一本,不好评介。从他从不署真名的举动分析,大约这些东西都是属于速朽的一类,可能也有些为稻粱谋的不得已吧。也常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譬如他和谁谁谁合作的《纵横天下》发行百万册,在二渠道掀起一次持续一年多的纪实文学热云云。我也就听听而已。作为教师,该做的我做了,该说的我也说了,还能怎样?谁还能管谁一辈子呀!
1995年,他署真名出了一本《红太阳白太阳》的纪实,迄今为止,他没送我,我只在《当代》杂志上读了几万字,不好全面评价,只是觉得他的笔还没写坏,为他庆幸。本书据说在纪实文学界影响颇大,也有评论界同仁激赏。这里我也不想转述别人的品评。说心里话,这种四面出击会不会有好结果,我一直很怀疑。再说,他在京城厮混了五六年没能修成我所希望的那种级别的批评家,已经太让我伤心了。他一不留神成就一位纪实文学高产作家,实在不值得当老师的咧嘴一笑。
1997年前,我对柳建伟有这样一个定位:一个求全的有才华的聪明人,善学习,常求变,做什么都能做到像模像样,成绩或叫成就是评论第一,中篇小说第二,报告文学或纪实文学第三,短篇等而下之。可以说文坛已经有了这么一个人物,但以当时的重量,刻薄地说叫有他不多,无他不少。
然而,我又从没有对他的前途彻底绝望。支撑这种信念的理由有三:1.从本质上讲他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采取两栖作战的方略似有深意,这种人不易受环境的左右和影响;2.历史已经无数次地证明,若想在文学上有大的创造,两栖作战的能力必不可少,20世纪中外的小说大师,大多都能写一手漂亮的理论文章;3.从他的评论作品和中篇小说来看,只要他能集中精力,化蛹为蝶不是难事。
我在静等他回头是岸。
《北方城郭》:开始浮出水面
(一)
雪莱有一首小诗:“爱我者我致以叹息,恨我者我报以微笑,无论头顶是怎样的天空,我将迎接任何风暴。”柳建伟认为这首小诗很能表达他十几年来在文坛行走时的心态。我想,1985年以后能杀出重围的作家恐怕都得有类似的心境。稍欠定力的人,早就被追新逐异的浪潮甩到爪哇国去了。
1997年9月,我才知道柳建伟对文学的真正追求,并为实现这个追求进行的一场豪赌。原来他的志向一直在长篇小说上,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创作长篇小说做准备。
9月初,多日不见的柳建伟来了,把一块砖头一样的书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淡淡地说:“《北方城郭》出来了,送你一本看看,看这回有没有可说的话。”我也淡淡地收下了这本书,自然也说了几句祝贺的话。这些话我常说,说多了也就有点言不由衷了。何故?这几年长篇小说出得太多了,每年近干部,早就烂了市烂了街了。1993年后,长篇小说热兴起,每年我收到的学生、朋友和素不相识的人送来的长篇小说有几十部。据说,中国作协几位同行每年收到的长篇小说新著有上百部之多。粗制滥造的长篇看多了,败坏了胃口,同时又把胃口吊起来了。说心里话,当时我并没对这部书有太高的期望,并不排除柳建伟赶潮跟风的可能性。
没想到这部书竟然占用了我差不多一个星期的工余时间!或许是我对他在评论上的期待过于持久的缘故吧,这样一部书出自柳建伟之手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接下来,我接受了这个事实,有了对柳建伟的全新的定位:他是一个已经真正具备驾驭长篇小说能力的作家。《北方城郭》无疑使他成为了一位全国性的作家。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做的文章,有三分之一与《北方城郭》有关,字数超过了五万。
我对《北方城郭》的基本判断是:第一,这是一部全方位、多层面描画中国当下生活的重要作品。它以对现实的多维性接触,对转型期的中国社会做了艺术性的未完成表达,充分显示了长篇小说历史诗学的力量。第二,《北方城郭》又一次让我们真正领略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巨大魅力,对这几年议论纷纷的已有趋向“现时主义”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给了一次拨冗和支撑。第三,它对中国现当代文学贡献了一个名叫李金堂的典型形象和欧阳洪梅、申玉豹、林苟生等一群血肉丰满的艺术形象。第四,它用火热的激情和冷静的理性之犁切进现实生活的原壤,凝重大气,深刻尖利,呈现出一种混沌感,把杂语的现实世界表现得十分到位。第五,它浑然一体的庞大结构和色彩斑斓、个性鲜明的人物对话,体现了作者对长篇小说这一体裁已具备了全面把握能力。第六,小说师承关系清晰,接续着曹雪芹、巴尔扎克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代表的中西现实主义传统,并取到了真经。
我在《97中国文坛回眸》一文中,毫不犹豫地把《北方城郭》和《尘埃落定》称作1997年长篇小说的双璧和压卷之作。在北京召开的《北方城郭》研究会上,此书获得了与会专家的一致好评。有人认为该书将会是下属茅盾文学奖的有力竞争者。可以预计,这部书的影响还会越来越大。正是基于以上的判断,我才把柳建伟看作一台推土机。当然,《北方城郭》也有明显的不足,比如欠打磨、显粗糙,甚至还有某些笨拙之感。然而,这恰恰是“推土机”的特点,其长不在精巧,而在力量。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超平常人的力量,才使得柳建伟在1997年高手如林的中国文坛“浮出水面”、“突出重围”。
(二)
一部作品是否真正优秀,只有时间能够做最后的裁决。评论家不是算命先生。不过一些重要的问题必须由批评家及时提出来并加以研究,得出具有相对真理性的结论。
柳建伟撰写《北方城郭》时,刚刚三十出头,这样一部丰厚复杂的作品怎么会诞生在他手里呢?作者简历只能提供这样一个单调得几乎乏味的流程:零至十五岁在南阳盆地镇平县城乡生活读书,十五岁多入伍并入学,读计算机系,以后八年蛰居四川大邑工作并读书写作,之后几年辗转北京几所学校再次读书。据柳建伟披露,在写作《北方城郭》前,他没有和一个中国的县级官员有过接触。这些材料似乎都不能证明深入生活这种说法的真理性。长篇小说曾被看做是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如果作家必须体验完社会生活的所有科目后,才能写作,世界上恐怕就不会有长篇小说这门艺术了。关键问题肯定在别的地方。
作家本体研究在中国一直不发达。因为种种原因,我想做这方面的工作一直感到有点巧妇难做无米之炊的尴尬。五年前在写《新军旅作家“三剑客”》时,曾尝试引人作家本体研究,效果不错。这里再次做一尝试。
体裁选择作家的性格、气质、才华特点和学养准备。体裁也选择作家的志向、胆识和投入成本时的出手。肖洛霍夫一出手就是《静静的顿河》第一卷,那年他不足二十岁。鲁迅四十几岁就想写长篇小说《杨贵妃》,五十几岁病故,《杨贵妃》还是个腹稿。
柳建伟童年和少年时代生活在地道的河南农村,但他身上却揣着一个城市户口簿。身份和生活空间的严重错位,使他注定只能是生活的一个观察者。这一点和其他的农民出身的作家不同,也与知青作家相异。十三岁得大脑炎没死没残,又为他的心理蒙上了郁忧和悲观的阴影。大学读的是工科,做的却是文学梦。再次到京求学,目的是想进入专业文艺团体,1967年阴差阳错之后又让他回到了原地。人生的错位长达几十年,生活在别处的观念自然就根深蒂固了。性格内向,气质忧郁,促使他导向多疑和悲观。这种性格和气质加上悲观,使他接近了以表现未定型现实为己任的长篇小说的本质。据我的考察,很难有性情豁达、乐观粗放的人能做出漂亮的长篇小说。
消弭人生的错位感。应该是柳建伟生命的第一要旨。但错位一直存在,反复的抗争就成了必需。长期的搏击和磨砺,心灵更加敏感,想象力也随之飞扬起来。欲望的不断膨胀,压力必然随之增大。实际上人生的错位根本无法消弭,西绪弗斯的命运便是这类人的前定。他们必须不停地工作,才不会有闲暇陷入无垠的悲观。童年的苦难,凄苦的初恋,如果再加上沉重的家庭负担,就必须依靠自己玄想出快乐来慰藉自己。
我对柳建伟的隐秘所知不多,再分析下去就有些想当然了,但我确信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撑他前行。
(三)
凡是取得成就的长篇小说作家,极少有早慧的天才。柳建伟的天分,应该说是中上。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缺乏过人的艺术感觉,对语言和形式的绝对重要甚至有些麻木。这些先天不足,从根本上限制了他在中、短篇领域内的发展空间。除去出身和经历这些偶然赐予外,我认为他表现出的长篇能力都是后天苦练出来的。恰恰是这一点,对中国的长篇小说创作更具有研究和借鉴的价值。
或许是学理工的缘故吧,他的文学之路早已被他预先设置了。几个月前他曾披露说:“二十岁时,我开始为写长篇小说做全面的准备。那时我为自己规定了一个期限,如要在四十岁时,还不能以长篇小说的形式证明自己存在过,那就终结生命。现在看用不着这么做了。”他是拿二十年做赌注的。有这种计划的作家,在中国比较少见。
这样看来,他写评论、写纪实、写中短篇小说,都只能算是阶段性准备了。在操作上,他可以算作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怎么有用怎么来。短篇小说无法承载他的思想,三十岁后便再也没有尝试过这种体裁。中篇小说可以磨练结构能力,于是,他并不在意把《金铃铛》和《苍茫冬日》写成长篇梗概或缩写。纪实作品可以锻炼对历史和现实的把握能力和表现能力,他就可以用一两年的时间沉溺其中,甚至不在这类作品上署真名。他的批评文章,用意也很清楚,经常操作可以锻炼自己的理性,更重要的是用这种形式把前人和同时代人的经验教训记录下来,以为备忘。
同时,他笃信任何一位长篇小说大家都是有师承的。于是,他便为自己早早地选好了几个师傅,中国的、西方的都有。据他自己说,自1996年开始,他投入了大量精力破译西方现代主义经典文本的密码。我在他的硕士论文里,看到了他的学习方法。在这篇论文中,他详细解构了《喧哗与骚动》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把这两部在中国声名远播的文本拆解成了一个个可以学习的小单元。他发现了《喧哗与骚动》是先有完整的故事,再进行剪碎重组的秘密。他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找出了在速度上与弦乐四重奏存在的对位关系。早些年,他在学习陀思妥耶夫斯基时,曾经对照读过关于陀翁的三种传记,目的只是想证明陀翁娶了安娜后,在创造力上是升了还是降了。这是一种实证精神很强的学习方法,自然容易接近学习对象的本质。
我不知道中国那些现代派和先锋姿态招人眼目的作家,关着门是如何向大师们学习的,看到他们夫子自道式的创作谈中,流行的都是采气说。有的把一本卡夫卡或一本福克纳放到马桶边,以备在排泄时补充营养。有的则是关起门来看外国原版录像带,寻找感觉和调子。这两种方法的优劣,我不好评价,但采气派迄今没能写出中国有经典意味的现代主义长篇却是个不争的事实。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柳建伟用十五年时间做准备、练内功,是该浮出水面了。
《时代三部曲》:第一座标志性建筑
(一)
在阅读《北方城郭》时,我有这样一个预感:这可能是柳建伟井喷的开始,今后若干年他将持续保持创作高峰。一年后,柳建伟用实绩证实了我的预感。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长达四十四万字的《突出重围》由《当代》杂志选发前半部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了。这是一部军事题材的小说,是借一场注入高科技因素的演习,描画中国军队在20世纪末存在境况的。多年来,我一直在进行对军旅文学的追踪研究,老实说,这样一部作品的出现又让我颇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