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躺在离家数千里外的陌生的芭蕉林里,已经整整三天了。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折一根芭蕉,撕掉黄绿的外皮,享受里面酸甜软糯的果实了。但她那来自家庭的教养告诉她,未经主人的同意,取食农民伯伯辛勤种出来的芭蕉,这种行为叫“偷窃”。那么,如果去征求主人的同意呢?似乎又变成了“乞讨”。偷窃与乞讨,都是她所鄙夷的,所以,她就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开始时在早晨,在夜晚,有清凉的露水顺着碧绿的茎叶落下来,落在她发烫的脸上,她就吮吸那些露水。
可是渐渐的,芭蕉叶子干了。阳光火辣辣地照着,那些干燥的叶片只能像锯齿一样摩擦她同样干燥的舌头,而夜幕迟迟不肯降临。她看见蓝色的天碎裂开来,裂口处出现了一个黑洞,看起来像手铐,就跟那天锁住妈妈手的手铐一样,只是比那手铐还要大,而且要锁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整个身体。她感到窒息、憋闷,拼命挣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奇迹出现了,“手铐”不翼而飞,她感到了灵魂自由舒展的快乐。她听见了来自天堂的歌声:欢乐、热情,像初夏季节里湿润透明的风。
天堂比想像的还要灿烂、美丽而浩淼,星云像卡通片一样变幻着、旋转着,男孩子的笑脸都是暖洋洋的,数学老师也是亲切、温和的。没有谁跟她说一句话,可是她感到了被理解,被接纳,被安慰的愉悦。
遗憾的是天堂里没有妈妈的身影。既然妈妈已被残酷的地球人判处了死刑,那么她也该升入天堂了。可她为什么找不到妈妈呢?
也许,妈妈还活着,妈妈没有死?
似乎是这个念头使她飞升的灵魂沉沉下坠,就好像饱含了水分的云一样。也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些喊声,飘飘渺渺地从远处传来,她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直挺挺躺在芭蕉林里,脸色惨白,肢体僵硬,那么多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指手划脚,好像兴奋极了的样子。
瞧,这就是人类社会!当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当她又饥又渴、又恐惧又绝望的时候,即使从他们的眼皮底下经过,他们也绝不会朝她看一眼。
“这孩子没病,只是饿昏过去了。你们谁能帮帮忙,弄瓶水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望着大家说。原来这些围观的人都是他吸引来的,要不是他碰巧路过这儿,发现了她,一个劲地给她做人工呼吸,她真的死了也没有人晓得。
她真正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没有天堂,只有一只25瓦的电灯泡赤裸裸地悬在天花板下面。房间不大,四壁刷着白石灰浆,简陋的桌椅看上去像是老祖父时代的寒酸遗物。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单,正要跳起来时,看见一个英气逼人的年轻人站在她面前。他对她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过桥米线”。
“认识一下吧,”他说,“我叫路云天,你呢?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声音亲切得令人落泪。她本不想说的,但不由自主地,她就老老实实回答:“我叫温晓云。”
“好吧,温晓云小朋友,现在你的任务是吃掉这碗米线。”他不容置疑地说。
她嘟起嘴,朝他瞪了一眼,神情有了一点娇憨的意味。真的,他居然把自己叫做“小朋友”,好像还在读幼儿园似的,事实上她小学都快毕业了。
“过桥米线”又烫又辣,又鲜又香,洁白的米线上飘着油花,汤里卧着嫩滑的鸡肉,是典型的云南风味。才喝了一口汤,她就按捺不住发出了快乐的颤抖,世界上竟有这么美味的食物啊!
她吸溜吸溜地喝着汤,呼噜呼噜地吞着米线,把从小训练出来的文雅吃相忘得一干二净。年轻的路云天怜惜地望着她,不时拍拍她的背,怕她噎着。当她意犹未尽地喝完最后一口汤时,白色的大海碗已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了。
擦擦油汪汪的小嘴,秀气的脸蛋上有了红晕。路云天问:“还要吗?”
她想摇头,但不知不觉地却是点点头。
路云天又笑了,依然露出那么洁白的牙:“那就等明天早上吧!现在,我可是连水也不敢让你喝了。”
她瞪着他,觉得他那么和气,那么亲切,就像小时候带着她捉迷藏的叔叔一样。
“你从哪里来?家住什么地方?”他一边问一边看她的脸色,“你要是不想回答我,也没关系,让我来猜——你呀,来自一个遥远而美丽的城市。那个城市的名字也许叫——滨州,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她一愣——她对他说的可是标准的普通话。
他笑而不答,因为目的已达到,有些得意,就直接问下去:“家里有什么人?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他在哪里工作?”
“我没有爸爸。”她飞快地回答。
“那么你妈妈呢?”他又问。
她突然咬住了嘴唇,一个字也不肯说了。他大为惊讶:“好吧,让我再来猜——你妈妈病了?”
她眨眨眼睛,摇摇头。
“那么,是你考试没考好,被老妈惩罚了,所以就、就……”好像不愿把“离家出走”这四个字说出来,只是一味想从这个小姑娘的脸上找到答案。
小姑娘的脸洁白、娇嫩,还是含苞的花蕾,已呈现出西子湖水润泽出来的那种特有的灵秀之美。但他从她灵动的眼睛里看到了否定的答复。
“你妈妈不喜欢你?她不要你了吗?”他继续猜着,有点一筹莫展了。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这孩子的小脑袋总是摇晃得像狂风中在枝头乱颤的一颗青苹果。
他决定结束这场捉迷藏,忽然变得严肃了:“温晓云同学,如果你希望走出困境,如果你希望得到帮助,那么,你必须把你的家,你家里的人……统统告诉我。我不喜欢重复我的话。现在我数:一、二、三……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她慢慢抬起头,盯着他那黑黑的瞳仁,那儿跳动着真挚的、热情的火焰,那儿闪动着诚恳的、亲切的光芒,在这样的光芒和火焰的交织中,藏着一个小人儿。突然,小人儿的嘴一扁,哭了:“我妈妈被坏人抓去了……不,他们说我妈妈是坏人,把我妈妈抓起来了……也不,我妈妈是冤枉的,是冤枉的呀!”
她哭得喘不过气。路云天把她拉到身边,安慰她。可是她哭得更凶了:“他们说我妈妈贪污,我妈妈怎么会贪污?从小我妈妈教育我不可以占别人的小便宜……我妈妈公司里的信封,又大又漂亮,过年时我想跟妈妈讨几只信封给同学寄贺卡,我妈妈不肯,还说,你不是喜欢冰心奶奶吗?冰心奶奶最讨厌用公家的信封写私人的信了。我想冰心奶奶讨厌的事,我也不能做,所以我就……就到街上去买信封。买来的信封一点不好,很容易破,可是妈妈很高兴,夸我懂事……去年冬天,外婆得了重病,去世前欠了医院好大一笔钱。为了还债,我妈妈悄悄地到医院里卖过两次血。谁也不知道妈妈去卖血,后来……妈妈在路上晕过去被人送回来才晓得——要是妈妈真的贪污了,要是我们家里有钱,妈妈怎么也不会去卖血呀!叔叔,你说是这样吗?你说是不是?”
温晓云的眼泪把路云天的衣服弄湿了一大片,一点也不难为情。她觉得叔叔的胸膛很温暖,叔叔的肩膀很可靠。在叔叔的再三追问下,她终于断断续续把一切说清楚了。
因为妈妈的罪名是贪污公款,所以房子、家具都被拍卖了。妈妈还被判了刑,被送到云南的劳改农场。好在她还有一小笔属于自己的压岁钱。她揣着这笔钱跑到云南找妈妈,妈妈没找到,区区几百元已经花光了。
“告诉我你妈妈的名字。”路云天的表情又变得十分严峻。
“我妈妈叫温文秀。”她很快地回答。
“这么说,你姓妈妈的姓。”他点点头,口气又有点温柔了,“妈妈在什么单位工作?”
“在滨州诚信化学公司做会计。”温晓云的心里升起了希望,“叔叔,你能救救我妈妈吗?”
“这……”路云天垂下头去,无言以对。温晓云突然紧张了:“那么叔叔,你能为我保密吗?”
“保密?”他再次注视这张洁白、娇嫩,宛若含苞花蕾般的无辜的小脸,真不能相信,那风雨的摧残、命运的残酷印记,已经藏在这躲躲闪闪的目光中、畏畏怯怯的神情里了。他点点头,爽快地说:“好的,我保密。”
小姑娘悄悄地向他伸出一根食指,在他鼻子底下晃着。他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好吧,我们拉钩——!”
手指与手指接触的时候,温晓云的心底涌起难言的感动的热浪。叔叔的手指坚硬、粗糙,充满了力量。她相信他恪守一个承诺,是不会改变的。
路云天又安慰了她几句,安排她睡下,然后轻轻带上房门,准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