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在一个风雨之夜来到我们家的。父亲和母亲都到车站去接她了。那时候我还很小,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们住的是一栋老式公房,楼下有个大院,足足有半个足球场那样大,大院里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隐私可言,顶楼到底楼的每一家,男女主人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工作,晚饭吃了几个荤菜,是大荤还是小荤,咸鸭蛋一分为几,全都无所不知。甚至有一次,两楼的一对夫妻吵架,胖女人把那个窝囊丈夫的内衣裤全都扔出了门外,然后叉着腰,站在楼道的交接处破口大骂。一楼二楼各委派了一个调解人员去做工作,谁知人员刚选定,小夫妻两个已经勾肩搭背下楼去了大家看得目瞪口呆。
但冬天的晚上,院子里仍然还是寂寞的。特别是雨雪天。因为天冷,七八点钟大家就上床睡觉了。那种房子是没有阳台的,南面的窗台上放满了大盆小盆的花木,雨点经过屋檐滴落在叶片上现在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窗台。我站在玻璃窗的后面。窗帘在上亇总是被拉开,阳光长驱直人。我们家有一只用了很长时间的藤椅,椅背那儿被我抽掉了几根藤条,可以同时伸进去几只手指。藤椅上放了只垫子,外婆就坐在那里听收音机,除了听收音机和买菜烧饭,她无事可做。寒假的时候,只有我和外婆在家里,满屋子都是圆形和菱形的太阳光。
我们只有两间屋子,小间是吃饭的,里间就睡觉,休息,我做功课,父亲母亲看报写字,养花和金鱼。全家人的活动空间都在那里,放了少得可怜的几件家具,容身之处就更为窘迫。还有,房间里是没有卫生设备的,在里间的一个角落里,隔着只小箱子,放了一只红漆马桶。我在读小学一年级以前,都是与父母睡一张床。后来外婆来了,为了让她舒服一点,那张大床就让给了她。外婆晚年的时候变得很胖,她一睡上去,那张床就占去了很多,而且她旁边要是再躺了个人,她就会整个晚上都睡不着。所以我们全家就撤退到阁楼上去了。因为是顶楼,就有一个小隔层,人在上面,不能完全站直身子,但空间还不算太小。上阁楼的木梯子一直就搁在外屋的墙上,我们每天就像建筑工人一样地在上面爬上爬下,除了有种悬空的恐惧,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
我长大以后,开始有了一种奇怪的习惯,我总是喜欢把房里的窗帘拉上。并不是我不爱阳光,不是这个道理。我非常向往那种阳光下的白色大理石熠熠生光的景象。但在我的家里,我的屋子里,我要把窗帘拉上,并且是那种落地的窗帘,质地厚密,有悬垂感,深色。这样好像就没有了窗,没有了窗外面的阳台,没有了楼底下的树,人群,车马,还有无尽的喧哗。因为厚密的窗帘,这一切完全退至到背景之中,它们无法再侵犯我,使我拥有了一种安全感。而那时候,住在仅有的两间屋子里的外婆经常郁郁不乐。渐渐开始莫名地发脾气。
我们在星期天的时候陪她到园林里去,园林里人很少,父亲给外婆拍黑白照片。但这样的日子终究不是经常性的,更多的时间,外婆把窗帘全都拉开,坐在藤椅上发呆。她可以就这样坐卜很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我在她眼皮底下走来走去,她也像是丝毫不见。谁都能看出她过得不快活,虽然父亲母亲已经尽了他们的全力,但毕竟收入微薄,有时窘迫得要给外婆添只热水袋都无法做到。我们都用那种玻璃做的盐水瓶,外面包了厚的布罩子,用来温脚,温身子。但是它要么热得烫脚,要么有时半夜里醒来,脚边像是捅到了一块冰。外婆终于还是走了。母亲大为伤感。我们从阁楼又回到了那张大床上,外婆用过的被子和床单,似乎还留有她身上的气息。那天晚饭的时候,我们默默无语,开始认识到自己的无能和现实的残酷。她终于还是不快活,还是走了。
我们心想。外婆刚来时是多么充满了希望啊。那么,终究又是谁令她闷闷不乐,怏然归去的呢?是那只烫脚的盐水瓶吗,棕棚床的中间已经因为年久而下陷了吗,还是因为没有人陪她说话,孤寂难耐?但是这房子里确实一无所有,没有外婆喜欢的那种小院子,没有雕花的栏杆,甚至连那种暖融融,沁心舒畅的空气也没有。这房子就像一个牢笼。只有像我那样小的孩子,才能无忧无虑地从阁楼爬到大床上,翻一个滚,看着坐在藤椅上发呆的外婆。阳光直射,我目晕头眩,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婆像个影子,走得无影无踪。我们在几天之内都没能适应外婆不在的生活,母亲变得更为沉默了。不知道是外婆的不快乐影响了她,还是她的忧伤影响了外婆,或者她们本来都忧心忡忡,又说不上事情到底在哪里出了点差错,既尴尬无奈,又苦涩难懂。
外婆走的前一天,我们一起到饭店去吃了一顿。是个老牌店,在市中心。那时的饭店里地上全是油溃,滑腻腻的,服务员穿着白色大褂,在大厅里快速而又僵硬地穿梭。他们尖厉的声音穿过闹哄哄的厨房,像几百只小羊羔中的棕色牧羊人,音调中充满了肯定与酒饱饭足后的满足。我们四个人坐在一只小圆桌前,饭菜很快地一样样拿了上来,看得出,分量很足,而且是真货色。父亲和母亲不断地为外婆夹菜,外婆面前的盆子里堆满了鱼肉之类的东西,后来又变成了骨头和残骸。没有雅室,所有的人都在面前走来走去,没有遮蔽处,没有隐私,没有别人看不见的,只想自己承担的快乐与悲哀。吃完饭,我们陪外婆到处走了走。与饭店离得不远,有个寺院,但院里那时是没有香火的,大殿改作了卖旅游纪念品的地方。但香炉还在那里,黑乎乎的,看上去又沉又重。
我们四个人慢慢地走呵走呵,外婆说这个城市还是挺不错的。父亲母亲就嗯嗯地答应着。外婆又说家里的那个煤球炉大概封口那里不太紧了,加过煤球,一个晚上下来还是要熄,要快点找人来修一修。父亲母亲又嗯嗯地答应着。他们又对外婆说,已经打过电话通知上海家里了,明天到站就有人来接。外婆点了点头,也嗯了几声。接下来大家就没有什么话好讲了。临到分别,彼此都有点客气了起来,这客气却愈发地显出一种凄凉,就如同热水袋没能买到,却连暖脚用的烫人的盐水瓶也没有了。反过来想想,那种烫倒也是亲切的,是肉贴着肉的彼此冒犯与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