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亦静不相信缺少了韦冰的日子就不叫日子，倒是缺少了小矾的生活才不是生活。她把儿子抱在怀里，让菊花牵着风筝在沙滩上奔跑。她指给儿子看希望在哪里。她坚信，眼前的这个笑得口水横流的儿子一定是过去那个女儿的转世。她甚至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比喻：她是杯子，而他们是水，只有早晚之分，而无清浊之别；反过来，她是水，而他们是杯子，只有大小之分，而无优劣之别……
上午十点，安亦静如期到达了女儿的坟前。她没有休息便开始挖了起来。一切都按照她的事先想好的思路展开。十一点，她的铲子触到了小矾的骨灰盒。十二点，她抱着盒子下山。出租车把她们径直送到了学院。她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惊醒了正横躺在沙发上午休的韦冰。
9
这些天来，韦冰像热锅中的蚂蚁寝食难安。一方面，作为全院最年轻最有实力的正院长候选人，他正在接受上级主管部门的全面考察，他的政治生命只要度过了这道关口，就会一路绿灯。再过一个多月，老院长任期即满，这个和善的老头曾多次向他暗示，千万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任何闪失。他还谆谆告诫他，人的一生实际上和踢足球一样，不在于进攻次数的多少，而在于防守质量的高低，也就是说，犯错误越少，获胜的机率就越大。韦冰知道老院长是个足球迷，最热衷的战术是“防守反击”，最喜欢的国家队是意大利队。把球场上学到的知识用于官场，这一点对韦冰深有启发。但他本人似乎更喜欢英式足球的“长传冲吊”的打法，凭娴熟的个人技艺完成射门。问题是，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便丧失了中场组织者有力的配合，落得个气喘吁吁劳而无功的下场。现在，老院长提醒他换一种踢法，他做得到么？另一方面，家庭这座后院终于失火了，而且火势在蔓延，眼见一天天扩散大有燎原之势。如果说那封匿名信是一声警告，那么，安亦静的出走则完成了对他的致命一击。如今，这事儿已经在全院张扬得沸沸扬扬了。韦冰起初怀疑是邻居告的密，因为他对门住的是一个极富心计的男人，姓胡，比他年长六七岁，有教授职称，一直担任历史系主任，近两年呼声骤起，也是竞争院长职位的热门人选。一定是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偷听到了他们家里的吵闹声。韦冰现在总算明白了父亲当时为什么要劝他“忍”，然而他终究没有能够忍住，结果使自己陷入到了极端被动的境地。在几天前的一个院行政办公会议上，老院长不是引用过那则妇孺皆知的“扫地”的典故么，一个连家里的地都不愿扫的人，何以扫天下？老头加重语气，目光如炬地扫过会场。当时韦冰就留意到了许多双眼睛都投向了自己，不禁脸热心跳了半天。
韦冰不明白那封匿名信为什么后来没有了下文，难道仅仅这样就达到了写信者的目的？这也未免太荒唐了吧。他原以为这个写信的人会进一步采取行动的，然而，半个月过去，眼看一个月都要过去了，他等待中的第二封信却迟迟没有出现。每天上班，他都会抢在其他人之前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因为秘书室有每个院领导办公室的钥匙，他担心哪个秘书捡走了门缝下面的信封。他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看见第二封来信。他再次怀疑起来，会不会真的是个恶作剧呢？倘若是，其目的就显而易见了，那就是要整垮他，耗散他的精力，然后击败他，也许还有更加恶毒的用心呢。
半个月前他已经和小米联系上了，得知她仍在珠海，经营着一家合资公司，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小米似乎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他艰难的处境。“我这里永远给你留着一张老板椅，随时欢迎你来坐公司的第一把交椅。”她笑道，声音还是那么悦耳耐听。有一瞬间，韦冰真的产生了一走了之的念头，这样活得太累了，简直是在浪费才华和青春。他脑海里面突然蹦出久违了的“青春”一词，让他大吃一惊。我还有青春吗？他愁眉苦脸地挪到镜子前，自言自语：“不过是‘老夫聊发少年狂’罢了啊！”但小米的提醒仍然让他做了个好梦。整个梦里空无一人，只有无限宽阔的大路在向前延伸。梦醒后，他马上意识到目前他还不能与小米发展更深一层的关系，否则的话，他的政治前途便真的要被一笔勾销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主动做个台阶，与妻子重修旧好，他想过很多次了，但一想到那天晚上自己把人家伤得那么深，就失去了主意。她能原谅我么？倘若她不原谅反而变本加厉地恶化我们之间的感情，岂不使局面更难以收拾？
他也想过给保姆菊花打电话，让她劝一劝她，但每次拨电话不是没有人接，就是占线。他猜想这是安亦静在有意回避。后来，他想到了自己的小车司机，这个老王人倒是老实，但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多嘴多舌，再说，当领导这么多年了，他晓得自己的隐私让司机知道得越少越好，很多干部不就是栽在小车司机的手上了么？他很早就从父亲那儿学会做领导的窍门，因此他很早就拿了驾驶执照，目的是为了在许多事情上撇开司机的眼目。这个老王啊，也不能胜任说服安亦静的工作。那么，谁可以去呢？韦冰扳着指头数来数去，放眼四顾，身边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惟有一个小米，倒可以去碰碰运气，但一来他暂且还不想告诉她他的婚姻出了问题，二来嘛，女人劝女人，弄不好会引火烧身的，况且安亦静不是不知道他与小米以前的暧昧关系呢。
所以，当安亦静打开房门时，韦冰差点儿就扑过去了。
10
她没有理睬他的热情，而是径直走到茶几前，将小矾的骨灰盒端端正正地放稳。
“看吧，”她说，声音平淡，隐含着蔑视，“你可以侮辱我，但你怎么能够冤枉小矾呢？”
他没有想到女人会如此疯狂，竟然将小矾的骨灰盒从坟墓里挖出来了，而且还带回到了家里。这不应该是一个神经正常的人的行为。难道她又疯了么？他疑虑地打量着身边的这个女人，黑裙，黑发，苍白的脸，他感到一股寒意迅速盘踞了整个身心。
“没胆量看吧？”她笑道，声音阴冷，让他毛骨悚然。
他嗫嚅着，支吾道：“何必呢，何必，再说……”他本来想说的是，这样做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转念一想，觉得这样的话会进一步刺激她激怒她，于是不再吭声，听凭她把怒火发泄完。
“韦冰，你必须明白，你侮辱了我们，也侮辱了你自己！”
“对不起！”他嗫嚅道。
“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将我们所遭受的屈辱一笔勾销吗？简直是笑话。”
“对不起！”他再次嗫嚅道。
“那你要我怎么办？”稍后，他补充道。
“离婚。”安亦静捋了捋头发，加重语气说道：“既然你认为小矾不是你的孩子，那他就应该属于我一个人所有。我们离婚吧。”
韦冰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了。“别，”他低三下四地求她，千万不要把他置于不仁不义的境地，最后他说，“看在小矾的份上，你饶了我这一回吧，啊？”
“你竟然还有脸提小矾！”她怒气未消，因为愤怒，她的脸在他的眼前不断地变形。他看见的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女人，一个曾经熟悉的人一旦陌生起来，比陌生人更陌生，他眼前浮现出若干个交叠在一起的安亦静，如同川剧中的变脸术一般，无穷无尽的脸谱在变幻不止。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定神说道：
“我不离婚。”
安亦静站起身，把骨灰盒抱进怀里。韦冰跨过沙发，拦住了她。
“干什么？”她瞪着他，冷冷地说道，“让我们走。”
他突然跪在了她的面前，压低嗓音抽泣，并拽着她的裙角。
他这一招果真凑了效。她只觉得浑身发软，站立不住，软瘫在了他的怀里。他从她手里拿走了骨灰盒，抱着她进了卧室。
下午，他们去了九峰山，把骨灰盒重新放进了坟茔。他答应再过不久也就是清明节前夕重修小矾的墓地。要把它造得与那座一样，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高大气派的坟头，说道，要立一座石碑，写上：“小矾故居”。怎么样？他征询她的意见，得到了她的首肯。
他们去汉口把儿子接回家。晚上，他亲自给儿子洗澡，逗孩子玩，并将熟睡的儿子抱进他们夫妻的卧室，放在大床的中央，与他们一道睡。儿子庞大的身躯和成人一般粗重的鼻息使韦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后半夜，他爬到她的身上，却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笑他狼狈的样子，在黑暗中，他们发出一阵阵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