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她答应巩固随他们一起参加“知青返乡团”的系列活动。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里，每天晚上安亦静都要去一个借来的小剧场排练，她被安排在一幕名为《花样年华》的话剧中担纲女主角——梦婷。除了排演话剧，她还是知青演出团的节目主持。她出色的表现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和赞许。在这段日子里，从她身体内部所焕发出来的激情照亮了整个剧组。她，安亦静，年过四十，但浑身洋溢出来的女性之美是任何语言都不能描述的。无论她走到那儿，都有欢笑和掌声。她气质高雅，笑容迷人，即便是在随意地举手投足之间都显示出作为一位成熟女性不可多得的华美。每次彩排，小剧场里都挤满了慕名而来的观众，她一走下舞台，便有人怀抱鲜花前来向她致意，其中有请她宵夜的男士，也有向她请教如何成为一名魅力无限的女人的小女生。韦冰也曾亲自开车前来观看她的表演。他实在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在她身上施了什么法力，使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女人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神奇。他将巩固拉到一边询问。巩固撇了撇嘴，说，“女人嘛，谁知道呢？”巩固的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安亦静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回到家，她看见镜子里那个容光焕发的女人，那个哼着歌曲在房间里轻快穿梭着的女人，那个体态轻盈的美女，她疑惑，房间里是不是住进来了一位新房客。她望着镜子，对她说：“喂，你是谁？”她也反过来这样问她。她们友好地同居一室，相互间宽容、谦让，礼貌有加。安亦静慢慢发现，她和她就像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抛过去是悲伤，抛过来是快乐，但无论是悲伤还是快乐，她都处于被抛的状态中。硬币划着弧线在空中旋转，发出悦耳的脆音，落在地板上却总是快乐的表情。她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儿发现这个潜藏在体内的秘密，否则，她的生活将另当别论。现在还来得及么？她问自己，然后又去问相框里面的母亲。她看见母亲终于笑了，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的脸上揣摩出发自心灵深处的笑意。而且，她还发现，母亲的笑容非常妩媚，如同观众对她的赞美：“你真是个妩媚的女性！”
在忙乱中时间飞快地流逝。有一天，安亦静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时针已经指向了正午，她匆匆梳洗了一下，便去了儿子的学校。她还是半个月前来看望过安心，给他送过生活费和换洗的衣物。站在禁闭的校门口，她心里闪过一丝抑郁的念头：他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林副校长说，“我们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问道，“安心出什么事了吗？”
“你的这个儿子让我们伤透了脑筋罗！”说着，校长把一叠皱巴巴的方格纸推到安亦静面前，“你看，这是他写的检讨和保证书，还有他最近几次的测验和考勤情况。你先看看，然后我们再谈。”
安亦静粗略地看了看。测验没有一次及格。考勤栏上打满了“×”，说明迟到旷课是家常便饭。然后，她读着检讨和保证书，都是错别字，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示出这孩子的低能。没有别的？她舒了口气。她奇怪自己竟然心情轻松。“没有别的什么了？”她低声问。
“还不够吗？你还想他怎么样？再这样下去，这孩子便报废了！”林副校长用手指扣击着宽大的红木办公桌面，那上面有一块镇纸玻璃，将他们的表情尽摄其中。他端详着玻璃里面的那个女人，她是迷人的，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女人面前，他狠不下心来。“今后你应该多来，”他说，并假装无意地拍了拍她放在桌面上的右手，而在桌底下，他用膝盖故意蹭了蹭她的腿。“多来嘛，这对你有好处，哦，对安心有好处。”他嘟嘟囔囔地玩弄着小伎俩，等候她的反应。
但她很快便收回了手和腿，弯腰侧身拿出袋子里的两条“三五”牌香烟，“让您费心了，”她说，“今后我会多来的，一定经常来。”
安亦静匆匆走出校长办公室，朝安心的寝室走去。她在一个小男生的指引下找到了正在盥洗间里面与别人打水仗的安心。
“安心，你妈妈来了！”男生喊道。
半晌，才看见水淋淋的安心从盥洗间出来。半个月不见，儿子似乎又长高了几公分，看上去像个大男人。此刻，他打着赤膊，仿佛一头被剥光了毛皮的棕熊。见到她，也没有任何表情。
“安心，妈给你带来了好吃的。”安亦静将一个巨无霸汉堡包从袋子里拿出来，说道，“快去把衣服穿上，当心着凉，来，趁热把它吃了。”她走进儿子的寝室，看见里面污七八糟，弥漫着下水道的腐臭味。也许我把安心送到这里来是个错误啊，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刚才林校长给我看了你最近的测验成绩，还有你的表现情况，”安亦静望着狼吞虎咽的儿子，“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学校会将你开除的……”
“我巴不得他们开除我呢！”
“开除你有什么好的？”
“哪里都比这儿强！像坐牢一样……”
“安心，听妈妈的话，别这样闹了，好不好？就算妈妈求你好了。”
“不好！”
儿子抵触的情绪大大刺伤了母亲。事到如今，她该埋怨谁呢？她谁也埋怨不起，只能恨自己当年的糊涂。要是小矾还活着的话……她又一次想到了小矾，但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再拿死去的女儿与眼前的这个儿子做比较了。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十元面值的钞票塞进安心的手里，那是她留给他的零花钱，“省着点儿用，妈妈最近比较忙，可能不会经常来看你了。哦，快期末考试了，学习要抓紧啊。如果你期末考试成绩不错，妈妈答应给你买件奖品。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什么也不想要。”
安亦静觉得再待下去接更加难受，于是拎起装满脏衣服的袋子往外面走，泪水在她眼眶里面打转。她不敢回头与儿子道别。走到操场上，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看见是安心追了上来。她停下，以为儿子回心转意了。然而，安心并没有说“妈妈再见”之类的话，而是说道：“我想起来了，你不是答应给我买奖品吗？这样吧，如果我考试都及了格，你送我一台电脑，行吗？”
“你要电脑干什么？”
“玩游戏啊。”
“游戏？那可不成。再说，电脑那么贵……”
“你是骗子！”
安亦静气得不行，但她还是勉强压抑住了怒火，顿了顿，道，“行！不过，你得考好些，仅仅及格还不行。这样吧，语文和数学必须在85分以上。这样的要求不算太高吧？”她以为这样的要求可以难倒儿子，至少可以使他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能够集中精力投入学习吧，没想到安心爽快地答应了，他说，“好吧，85分就85分，你可要说话算话哦。”
她说，“妈妈当然说话算话。”
安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妈妈，”他突然喊了她一声“妈妈”，安亦静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快步走过去，抚着儿子的脑袋，问道，“你刚才喊我什么？再这样叫我一声，好吗？”
“神经病！”安心嘟囔道，“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看上去像个婊子。”
安亦静顺手就打了儿子一个耳光，气得浑身发抖。打过后，她看了看自己的掌心，红的，火辣辣地疼。
10
正式演出定于八月九日。地点是群众文化宫。按计划，剧组将在本市演出三场后开拔到他们曾经插队落户的乡下。演出线路和日程都是巩固一手拟定的，为此，他还特制了一张地图，在图中详细标明了演出地点及场次。那是一张用电脑绘制的线路图，安亦静第一眼看见它时，不禁血液上涌，恍惚之中感到时光倒流，天地旋转着浓缩为这么一张轻薄的小纸片，过了许久她才镇定下来。她又认真端详了一遍图纸，老实说，她对巩固的绘图技术实在是不敢恭维，因为明显地不成比例；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惊异于巩固过人的记忆力，他不仅标明了当年那一带毗邻的几个知青点的位置，而且对一些带有标志性地方做了说明，譬如路口的那棵冬青树，还有水库、池塘和小学等，都赫然在目。图中重点标明的那三个村子是他们此此演出的场所，好在那几个知青点的位置比较集中，尽管看上去有点儿劳师远征的味道，但一旦安定下来后也许就不会费多大的周折。听说为了这个活动，巩固此前曾三度光临那几个知青点，做了许多前期的准备工作。每次回来他对告诉大家，那里的乡亲们群情激昂呢，他们正翘首期盼着我们早日成行。巩固的这种忘我的牺牲精神是一般人所不具备的，正是这种精神感染了大家，才最终使得这样一场由民间发起民间组织民间参与的活动变得正规严肃起来，也引起了官方的重视和舆论界的关注。
安亦静用手指在地图上来回丈量着，一边丈量一边想，我能否迈出这一步呢？在图纸上，从武汉到周河不过只有短短的那么一截，然而，在她眼里，这一截却是那样的漫长，沿途充满了泥泞和艰险。
巩固见她最近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呀？瞧你近来的气色不大如前一段，是不是太疲劳了？”她回答说没什么，可能是有点儿疲劳吧。巩固建议她在家休息两天再来参加排演。
回到家，听见安心的房间里传出噼噼啪啪地敲击键盘的声音，还有电脑人发出的各种喊叫声。安亦静的头一下子就大了。自从电脑买回家，家里就没有过片刻的安宁。她后悔给儿子买了这么一台电脑。但不买行吗？儿子拿回家的成绩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语文85分，数学87分，其他各科都及格了（除了体育只有46分外）。她当然不能食言。只是她没有想到儿子果然做到了，这说明他并非智力愚钝，而是故意在放纵自己，以一种自我毁灭的方式暗自与她作对。望着儿子的成绩单，她的心情很复杂，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安亦静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而可怕的想法，那便是，她骨子里倒希望安心是个智力低下的笨蛋，是个傻瓜。倘若他真是个傻瓜，她心里或许还好受一些，她就会在对待已经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一些事情上站在儿子这一边，为他的行为辩护，因为他是傻瓜呀，所以他杀人、伤害保姆、认狗为母，这些都不足为奇，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绝大多数的傻瓜都是品性善良的人。这是她在一本心理学书上看到的。她从来就没有过望子成龙之心，她只求安心成为一个不害人的人。然而，他却不是。怀着侥幸的心理，在收到成绩单的第二天，安亦静打电话给林副校长，想核实一下安心期末考试成绩是否真实可信。林副校长回答道：“绝对真实可信，因为我们的监考向来是很严格的。所以嘛，我不是一再让你多来学校吗，学校教育如果不和家庭管教相配合，孩子是不可能有进步的。安心便是明显的一例。这孩子很聪明，只要稍微用点功，成绩便会直线上升。所以我多么希望你多来学校与我们交流……”林副校长在电话附带着对她也赞美了一番，甚至发出邀请，请她最近能否赏光接受他的一次晚宴。安亦静推说自己最近很忙，委婉地谢绝了。放下电话后，她的心情更加落魄，她想，这世界真是奇怪，每个人都在暗自希望对方是个傻瓜，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她又觉得自己希望儿子是个傻瓜的想法是荒唐可笑自私自利的。于是，当天下午，她就带着儿子去了电脑公司买回了这台电脑。
如果我随剧团去乡下演出，安心交给谁来看管呢？安亦静看着日历，听着从安心的房间里传出的吵闹声，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来到儿子的房门口，看见他正专心地“驾驶”着一架飞机穿行在炮火密集的敌方阵营上空，她说道：“安心，停一下好吗？妈妈有话要对你讲。”
安心头也没回地问道，“什么事？有话快讲，有屁快放，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正忙着吗？”
对于儿子的污言秽语，安亦静并没有计较，她径直走过去切断了电源，呵斥道，“怎么能整天沉迷在游戏中呢？再这样，暑假过完，你的眼睛肯定瞎掉了！”
安心怒不可遏地回过头来。
“你看，你的眼睛都绿了！”她转身从冰箱上拿起一面镜子递给儿子，“你自己看嘛，像什么话！”
安心没有看镜子里的那张愤怒的胖脸。他接过镜子，砸在了地板上。
“有什么事？你说！”
安亦静拉下脸，说道，“你得先把这堆碎玻璃给我扫干净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你想怎么样？”
“总有人能制住你的。不信的话，你就等着吧。”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安心大概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这副严厉冷漠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灰溜溜地站起来找笤帚去了。
安亦静坐在沙发上等儿子把活儿干完，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非常满意，对，今后她就得这样管教他，决不能继续心慈手软下去了。她看见安心把玻璃扫进撮箕，把撮箕放进厨房的垃圾桶旁，这才过来站在她面前。
“我告诉你，我对你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她正色道，“你也已经长这么大了，瞧，站在这里差不多都有我高了，该是懂事的时候了。你坐吧，咱们今天得好好谈一谈。”她拍了拍沙发，示意安心坐下。但他却倔强地昂着头，看着墙壁。安亦静一下子找到了话头，她说道，“你知道墙上镜框里的那个漂亮的女孩是谁吗？她是你姐姐。本来这件事我准备等你长大些后再告诉你的。你姐姐是个天使，如果她还活着，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唉，你呀，怎么就一点儿就不像小矾呢？”她叹了口气，把目光从墙壁上收回来，望着他，继续说道，“你以前也叫小矾，妈妈先前一直以为你是你姐姐的转世呢，没想到你们俩人的性情却是天壤之别。唉，不说这些了，我当然希望你好，也有信心……”
“你没有！”他突然打断她的话。
“我怎么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