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结旅社是北郊团结公社新开办的,虽然规模不大,但确实幽静,服务态度也好,特别使庞明感到满意的是这儿还有伙食堂,不但经济实惠,而且免了上街挤饭馆之苦。
庞明找到郭嫂办妥住宿手续,丢下行李就往外跑,郭嫂追在后面关照说:“年轻人,出门莫大意,钱粮皮包要装在保险的地方!”
庞明感谢地点点头,想到介绍自己来这儿住的乔云,开初真不该乱怀疑人家。
不出所料,庞明一到工农水泥厂就吃了软钉子。
供销科的一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儿听完他的讲述和要求后,冷冷地说了声“没有计划单,解决不了。”就低头去填写自己的什么表格去了。任随庞明在一边又比又说,陈述山区的困难和工程面临的危局,那人连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庞明忍着气走出水泥厂。一个正在检查摩托车的矮胖子主动跟他搭讪道:“老兄,刚才你一开腔,我就知道你要吃闭门羹。这个地方,水深得很,特别是对你们这些外地来的人,硬是要挟磨够!”
庞明顿时明白了在这粗俗的话语中所包含的当今社会生活的一条打通门路的“诀窍”。他想起梁队长给他说过的话:我们是穷山区,不能像人家那样大手大脚,送礼这些事更不敢想!我们唯一的法宝,就是用诚心去感动那些‘上帝’……
“不行!我去找他们领导!”庞明激愤地说。
“嘿嘿,找领导,你找领导的爹也是一个样。”矮胖汉子已经骑上摩托车,见庞明这样,便踩在地上,通达世故地说,“老兄,看来那十来年你是白白地过来了哟!”说完两腿一夹,突突突,一溜烟跑了。
庞明直接来到了厂长办公室。
找厂长的人相当多,轮到庞明时,已快到下班时间了,他紧张地看着满脸倦容的厂长,生怕未谈就吃闭门羹,站起身说道:“厂长同志,我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
厂长摸摸毛刷子似的短发,拧开旅行杯呷了口茶,和颜悦色地示意他坐下:“没关系,谈吧。”
庞明赶紧从简地把买水泥的事讲了。
厂长听罢,两手一摊,笑容可掬地说:“今天连你在内,已经有十四、五个人来谈这个事儿了。叫我怎么办呢?确实都需要,但遗憾的是没有货,半年内都没有货!有些单位计划单都拿到几个月了,东西都还没到手,门口的汽车长龙越排越长,司机都骂娘了。这也没办法,那玩艺儿又不是河滩上的沙子,可以随便铲。啊哈,你看……”
“不是还有计划外的零销水泥么?”
“计划外的?嘿嘿,比计划内的还紧张呢!怎么样,另外想想办法吧,市里还有好些厂嘛。”
“我们一直是用你们厂的水泥,现在正在搞的这个提灌工程已经进行了一半,水泥质量不一,会影响工程质量的。”
“看你这个同志,说得我心头乐滋滋的,但还是没法呀!”厂长干笑着说。
庞明垂头丧气地走出水泥厂。
没想到矮胖汉子又在路边出现了,他像老熟人一样给庞明打过招呼,笑问道:“老兄,我晓得你只有空手而归的,如何?”
庞明冷眼看他一下,不想再理他。
“老兄,莫急嘛,你过来,我给你指个路子。”矮汉诡谲地眨眨眼睛,招招手说。
庞明本想走开,却被他这句话牵住了:万一人家真有办法呢?他走近了摩托车。
“你需要六十吨,是吗?嗯,要得急?唔——”矮汉若有所思地点着头,“数量是大点,不过嘛……”他那双小而亮的眼睛盯在庞明脸上。
“师傅,你有办法吗?”庞明终于沉不住气,问道。
矮汉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右手不停地在摩托车的把手上滑动,仿佛很有点难于决断。过了好久,他才下决心似地对庞明道:“老兄,不瞒你说,我有个朋友也是采购员,前些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单位上搞了两三百吨水泥,都是计划外的,但现在单位面临亏损,基建暂停,就用不上了,资金压着不能周转,因此想脱手,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代为通融……”
庞明兴奋了,但对“计划外”三个字稍感不安,问道:“听说计划外的水泥提价百分之十,是吗?”
“各厂不一,有些提百分之十二,不过,我那位朋友弄的倒是提价百分之十的。”矮汉的言辞坦然起来,“为这点水泥可贴了老本呵!请客吃饭就不说了,光那台海燕交流收音机就丢脱一百几十块钱,原先说是厂里用困难补助的方式给填上,现在呢,自己兜着!我作个中间人,说个公平合理的话。”他做出不经意的样子,看了看四周,稍微压低了声音,“如果你要六十吨,大家都痛快一点,按提价百分之十二转给你,反正是议价,你们单位上也不会说啥……”
听到这里,庞明的脑袋发炸了,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投机倒把吗?
他真想大喝一声,抓住面前这个投“四化”机,发国弊财的败类。不过,他到底没动手,因为摸不清这方面的行情,再说,重任在身,他也还存有“磨一磨”的侥幸心理。他镇住自己上冲的气头,以商量的口吻对矮汉说:“水泥我肯定需要,但我们山区穷啊!工程又是几个公社联合投资的,几万社员都勒着裤腰带盼水呢!工地上一分钱都卡得紧紧的,长钢钎磨成了短钢钎都还将就着在用,几寸长的导火绳都要从泥巴里扒出来……”
“好了好了,莫说这些没意思的废话。”矮汉大概明白自己找错了买主,脸变色了,挖苦说:“既然晓得穷,心就不要这么大嘛,好!这种事情就是讲个干脆。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也给我个挑明了的话。”
“按出厂价我就要。”庞明表了态。
“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白白地给你垫钱跑腿!”矮汉不屑地跨上摩托,踩响了机器。
庞明同样不屑地转过身去,走了。
庞明用两天时间跑遍了全市所有的水泥厂,结果处处碰壁。他大失所望地回到旅社,心绪烦乱地给梁队长写了封信,汇报情况,请示下一步怎么办。
信刚封好,郭嫂笑咪咪走了进来:“哟,你们知识分子到底不同呀,来来去去都是信。”说罢递给庞明一封信。
咦,谁来的信?庞明接过来看时,心头不觉一震:多么熟悉而又久已陌生的笔迹!那“庞”字的龙尾巴高高的一挑,那“明”字的月边长长的一拖……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睛竟有点儿润湿了,尽管他至今仍然保存着的那上百封信的信皮都是这样写着的。他借口出去发信,把那封来信揣进衣袋,匆匆谢过郭嫂,走出了房门。
幻影与现实——庞明:我知道你不愿见我,我也不配来见你。但我仍然来了——我只能说,这是上帝的安排。
记得当年我们在一起时,你经常说,既然我们是万物之灵的人,就应该有人格。我理解这就是说,人要懂得自尊自爱,我也曾努力去做。但是,九年后的今天,我只有自暴自弃了。
乞丐在施主面前是不需要自尊的。在我们分别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想起你来,心里就发痛,我恨你,恨你心硬如铁;我又同情你,你是因为我才陷到那个地狱般可怕的山旮旮里去的,我曾不下数十次想给你写信,想帮助你摆脱险恶的处境,但一想到临别时你那决断的话,我就动摇了,我把一封又一封凝聚着我的真情的信都付之一炬。
然而我却暗暗地盼望着你的来信,盼望着你向我发出求援的信息,哪怕是非常隐晦的暗示,我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来救助你了。以他当时的权势和关系,把你调出那个鬼地方,甚至调来山城都是不难的。当时我曾想,这大概是我所能对你做出的最大报答,如果实现,我也可以了却一块心病了。但是,后来……
这个“后来”所包含的内容就太多了。那恨与悔,几页信纸是无法倾诉出来的……我终于明白:真正心硬如铁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真正需要同情与可怜的也是我自己!我是那么轻易地就抛弃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爱情,从而给自己判处了永无欢笑之日的“无期徒刑”!我不能饶恕自己!不能饶恕!
多少次,我想用“死”来了结这一切,是的,那也许是我解脱痛苦的唯一出路。多少个泪水湿枕的不眠之夜,我都看见死神在向我招手了。
但我又活下来了,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了。因为我已经有了孩子。
活下来了,又感到生活是那么无味,那么难熬,就像在一条污浊的河流里挣扎、挣扎……谁都不能来救我,同志、朋友、丈夫、亲人,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我内心的痛苦,就是了解,也无能为力!
你知道,我从小自尊心就特别强,即便是到了这种地步,这该死的自尊心仍不甘低头,相反,它强迫我以种种身不由己的行为来满足它。于是,我在人前强作笑颜,把自己装扮成仿佛是世界上生活得最惬意、最快乐的人。许多人(善良的、浅薄的),也真的相信了。在他们羡慕或妒忌的目光中,我的痛苦却与日俱增……呵,我只等待着这早已不堪承载的活尸般的肉体轰然崩溃的一天!我自己心中有数,我是没有救的了。
突然间,仁慈的上帝把你送到我面前来了!从前天我在街上看见了你的那一刹那开始,我就像得到神灵的启迪一般,在一片冥冥中忽然发现了希望之光!
是的,庞明,只有你,唯有你,才能给我的灵魂带来新生!只有你!唯有你!
你知道吗?你懂吗?
你回答我。
明天下午两点钟,我在南郊动物园水禽池边等你。
预感告诉我,你会来的,一定会来的。是吗?
明,来吧!我用整个的心在向你呼唤。
你听见了吗?祝一切好!淑媛即日。
在旅社后面的小湖边,庞明强抑着感情之潮的冲击,读完了杨淑媛的信。
他绝然没有料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的!就像被突然飞来的子弹打中的人一样,他先前连一丝儿精神准备都没有,待发现伤口在流血时,却已承受不住了。他感到一阵心慌气促,靠着一棵柳树坐了下来,头无力地靠在树干上。
柳丝儿在微风中无声地飘荡着,拂皱了一湖碧水。一对雪白的鹅儿拨动红掌,在绿水中悠游着,时而互相亲热地啄洗着羽毛,时而嘎嘎地叫着追逐嬉戏。垂钓的人们又想赶走这一对亲密的情侣又怕惊动了水中的鱼儿,憋着劲儿打手势,直到鹅儿远离方才罢休。
对岸忽地响起一声喊:“着了!”只见一个人站起身来往后退着,银色的鱼线绷得笔直,长长的钓竿弯成了大弓,“是条鲤鱼,我看到脊背翻了一下。哎哟,起码四五斤!”
多年的水工建设生涯和单身生活,使庞明成了钓鱼的爱好者。要在往常,他一定会跳起来去凑热闹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心思往对岸看一眼!他只觉得,自己确实被无形的子弹打中了,打中了心脏!九年来,被他紧紧地捂在心灵深处的伤疤,被猛烈的外力掀开了,那早已逝去的遥远岁月连同那似乎已被深深埋葬的感情,和着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伤口里涌流出来。
啊,她!伴随着他那被夭折的初恋留存在珍贵的记忆里的“那时候的她”,怎么能与现在的她同日而语呢!
他和她相识在那风云初起的年代。十三年前,他和她所在的两支来路不同的红卫兵步行串连队,为了同一个目的:重新体验前辈革命者所经历过的艰难困苦而使自己也变得永远革命,在水雾茫茫、沼泽密布的川西草地相遇,并自愿组合起来了。他和她都是宣传员,很自然地就打拢堆了。虽然当时庞明已经是华东某大学水利系二年级的大学生,而杨淑媛不过才读高中,但共同的使命感却使他们谈吐相投,非常融洽。串连队自己创造出了跟当年老红军一样的“条件”,在饥饿、寒冷、暴雨和泥泞中跋涉,他们俩的任务就是用“精神食粮”来填满大家的辘辘饥肠,用对“红彤彤的新世界”的热烈憧憬来吸引战友们日趋分散的注意力。而他们自己,虽然嘴里都避而不谈,心里却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样一点:他们的邂逅相遇本身,给他们战胜草地提供了一种神秘的却又清晰可触的动力。还不到一周的时间,他们就像认识了多年那样无所不谈了。他们相约,一定要同时登上宝塔山,然后去到北京攀登八达岭、游览古长城……
不料刚到毛儿盖,杨淑媛就患了急性关节炎,全身浮肿,动弹不得了,来到当地医院,经检查需要住院并要求有人陪伴。在征求大伙儿意见时,谁都不吭气,特别是杨淑媛的那些小伙伴们,个个都忸忸怩怩,面露难色,心儿早飞到延安和北京去了。最后,庞明主动留下了,他想将就在这里搜集一些红军长征的史料。他听说当年红军曾在这里帮助藏胞搞过一些简单实用的水利设施,特别感兴趣。
“啊,你留下了?”
当庞明买来几个煮包谷送到杨淑媛的病床边时,姑娘激动得脸红心跳。
“留下了,不然我的心也会留在这儿的。”
庞明说的是老实话,敏感的姑娘却想到更深一层的意思上去了。
庞明住在接待站里,每天看杨淑媛三次,给她带去各种吃的,还搜肠刮肚地讲述一些滑稽故事来引她发笑。有一天,听说街上到了一批西瓜,庞明立即前去抢购,待抱着西瓜出来,外衣的扣子只剩下最上边的一颗了,杨淑媛边责怪边借来针线给他补上,心里啊,却比那红红的瓜瓤还甜……朝夕相处,使他们的心更贴近了。半月后,杨淑媛病愈出院,庞明征求她的意见,是否搭车北上追赶队伍。杨淑媛考虑了一阵,低下头来抚弄着黄挎包的带子,说:“我不想再走了,身体吃不消,会成为大家的负担的。”刚好伙伴们来了电报:串连队到达西安,已自行解散了。于是,庞明直接护送杨淑媛回到山城她的家中,杨淑媛陪庞明游览名胜古迹,痛痛快快地玩了几天,然后亲自送庞明登上了东下的轮船。在告别的时候,姑娘哭了,“到了南京一定来信呀!”她泪眼迷离地向渐淅远去的轮船挥动着手绢。
以后,他们开始了密密的书信往来。